漢江流經首爾，漢江南岸有個江南區(英文叫Gangnam-gu)，是首爾的富人區，時尚區。常去韓國削臉抽脂填胸墊鼻的姐妹一定逛過狎鷗亭，那是韓國的“時尚一號街”，狎鷗亭就在江南區。一向喜歡夸張的韓國人把江南區稱為韓國的迪拜。

　　今夏以來，江南區的名聲大噪。一個來自江南區的富家公子——他曾經因為吸食大麻逃避兵役被拘捕，以一曲自創的Gangnam Style風靡世界。富家公子的英文名字叫Psy(變態)，中國人稱他鳥叔。他創造了一種史無前例的爆紅速度。Gangnam Style上傳YouTube后，兩個月內點擊數破億，三個月后的今天，點擊數已經超過四億四千萬，當之無愧地成為吉尼斯世界紀錄中最受喜愛的單曲視頻。

　　中文媒體把它譯成“江南style”，幾乎不能算翻譯。其實，北京現代口語中有個詞很有用，放進此處正好——“范兒”，Gangnam Style就是“江南范兒”。江南范兒有點像老上海的“上只角”，“哥哥我就是江南范兒”用舊日上海話來說，差不多是“爺叔伲住了上只角”，字面意思相去不遠。

　　《江南范兒》橫掃全球的秘密在于它細節飽滿的古怪荒唐。它兒戲般的騎馬舞現在是二百二十個國家的時新舞步——這種原地跳躍跺踏的舞步很容易傷到膝蓋。Psy的橫移、快走、跑步的姿態近乎瘋癲，令人耳目一新。它的旋律單調重復，很像強迫癥病人的反復嘮叨——特別能掰的韓國醫生說它能治療神經病，他忘了治療神經病的手段會把正常人逼成瘋子。

　　這段四分鐘胡鬧的音樂視頻肯定是在嘲弄。它嘲弄的是誰?Psy接受采訪時說，他自己是江南區的子弟，江南區的生活奢華、精致、時尚，但江南區的人從來不會以江南范兒自詡，只有那些輕浮裝逼艷羨富貴的外區人才會自稱江南范兒。他嘲弄的對象千方百計千辛萬苦努力打扮成高級人物，實際上一無是處。他在教小甜甜布蘭妮跳騎馬舞時，邊上有人建議布蘭妮脫掉高跟鞋，Psy連忙打斷：不不不，就要“穿得高級，跳得低級”(dress classy and dance cheesy)。這分明是《江南范兒》的創作主題：裝得高級，其實低級。夢想香甜，現實苦咸。

　　視頻《江南范兒》的敘事路線，一直追隨著這個主題。第一個鏡頭，Psy似乎在白沙海灘上享受日光浴。鏡頭拉開，哪里有什么海灘，那是一個兒童游樂場;他在桑拿房昏昏欲睡，他的同伴并不是氣派的企業家，是滿身刺青的黑道大哥;他跳騎馬舞，但他能親近的只有公園里的旋轉木馬;他像巨星一樣載歌載舞，背景不是豪華的夜總會，是裝了一車中老年游客的旅游巴士;他遇見心儀的辣妹，不在安靜的狎鷗亭精品店，在喧鬧的地鐵車廂;他戴著領結，摟著兩位美女高視闊步，腳下不是紅地毯，是停車場，還被狂風吹了一頭垃圾;特寫：他墨鏡遮眼，西裝筆挺，聲嘶力竭得像是訓斥下屬的大老板，全景：他原來在一間逼仄的廁所里，獨自坐在馬桶上，褲子褪到腳跟……

　　Psy用自嘲的表演完成了他的嘲弄。他的嘲弄戲謔歡樂，溫和，有分寸，精微，準確。很難把《江南范兒》和凌厲的饒舌音樂放在一起，美國原裝的饒舌歌手，都有一種罪犯氣質，傲慢，冒犯。同樣很難把它和野蠻的東亞抗議文化打包歸類，它與首爾的斷指明志長安的鐵鎖開腦完全不同?！督戏秲骸沸鷩W背后安穩平和的品質，難能可貴，保證它幾乎沒有阻礙地快速贏得人心。

　　戲謔的《江南范兒》走紅后，無數模仿它的戲謔作品接踵而至。據說Psy大度地放棄了作品的版權，讓模仿之作層出不窮。有趣的是，《江南范兒》在嘲弄，模仿之作在嘲弄《江南范兒》，嘲弄、嘲弄被嘲弄，還會有嘲弄嘲弄再被嘲弄……這種嘲弄的狂歡，最終指向何方?

　　也許，最有意思的結果，正是Psy的真正自嘲。“江南范兒”是對真實江南區生活方式的粗劣模仿，但真正的、富裕的、精致的、時尚的江南區范兒就能逃脫嘲弄嗎?假如視頻里的Psy真的在海灘日光浴，他的桑拿伙伴是比爾·蓋茨，他騎的是純血賽馬，他是大牌明星，他的女友是沙特阿拉伯的公主，他在白領結典禮上走紅地毯……全世界四億四千萬的點擊者，會收起嬉笑，換成由衷的尊敬?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后，因為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合流而產生的新富、新錢急速擴張，幾乎讓舊富、老錢在財富版圖上喪失存身之地。這些新富新錢支撐了江南、比佛利、迪拜……隨著幾代，甚至幾十代傳統的老錢失位，由老錢代表的教養、禮儀、品格、趣味也急速式微。一個真有錢，一個假富貴，除此之外，江南比“江南范兒”好得了多少?能夠被大眾粗劣模仿粗俗演示的新富，本身必有粗劣粗俗之處。老派的貴氣根本無從模仿。

　　如果Psy除了嘲弄“江南范兒”，還能反省江南，如果自嘲成為新富的美學，這個世界或許還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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