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黃種人:種族思維簡史》
[美]奇邁可著
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
2011年出版
我年輕時,某個趕寫博士論文的冬夜,在FM97.4里聽了朱哲琴的《黃孩子》,那種空曠蕭索的孤獨感和無望感,恰好匹配了我寫不下去卻不得不寫的絕境。“在白人的大街上,有許多藍色目光。……在黃人的家庭里,有許多黑色目光。”歌詞把白人藍眼與黃人黑眼相比對,傾訴東方在西方面前的失落。歌里唱道, “在那個時候,在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個黃孩子。”和唱歌時的朱哲琴一樣,我聽歌的時候,已經知道了自己是“黃種人”。那首唱遍中國的《龍的傳人》里就有一句“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我們被教育去認知并認同自己的黃種人屬性,被教育承認自己的皮膚是黃色的,盡管肉眼看我們的皮膚一點也不黃,除非是生了某種特殊的病。
這許多年間,如同周伯通努力忘記《九陰真經》那樣,我們逐漸把一團又一團的教育漿糊從腦子里清除出去。種族思維邏輯下的眾多概念已經不再流行了,我們知道了人種分類是偽科學,也明白了人類體質特征的差異其實是幾萬年來生存于地球不同環境所發生的適應性變化而已。在西方學術著作與公眾媒體上已很難找到“蒙古人種”、“黃色人種”這樣對東亞的標簽了。不幸的是,這些標簽及其代表的種族思維在兩百多年來種族思維的受害地區如中國,卻還遠遠沒有成為陳跡。即使在中國近年所出的考古報告中,我們依然很容易讀到骨骼分析的專章,其中常常有人種方面的數據與推測,特別是邊疆古代人骨的種族分析,諸如有多少屬于歐羅巴人種,有多少屬于蒙古人種,等等。等而下之的,還有對古代族群骨骼的細致分類,全然不顧古代族群的根本屬性其實是政治單元而不是血緣集合。毫無疑問,對于種族思維的反思和批判,仍然是我們常識教育中的空白點。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現在恰好有了一部反思種族思維的上佳教材,這就是奇邁可(Michael Keevak)的新著《成為黃種人:種族思維簡史》(Becoming Yellow: A Short History of Racial Thinking)。此書著力于再現西方社會對東亞人群進行描述和理解的觀念史變遷,考察了“黃種人”觀念的起源,人種分類理論中“黃色蒙古人種”在西方科學界的定型,以及這一學說如何傳播至東方并為東方社會廣泛接受的知識過程,是一部有關種族思維有趣卻沉重的社會文化史。
不難理解的是,“黃色人種”的本意是指皮膚為黃色的人種。可是,奇邁可此書一個令人吃驚的發現卻是,把東亞人的膚色歸類為黃色,并非經驗觀察的結果,而完全是一種近代科學的新發明。十八世紀中期之前的各類西人旅行報告中,對東亞人(主要是中國人和日本人)膚色的描述多是白皙、略暗的白色、橄欖色等,絕少認為東亞人在膚色上與歐洲人迥然有別。包括旅行家、商人和傳教士在內的觀察者注意到,東亞不同地區的人群體質特征有相當程度的差異,比如中國南方人和北方人比起來膚色要暗一些,但這種差別與歐洲各國間的差異一樣,只是深淺之別。這才是經驗觀察的記錄。那時常常被西方觀察者歸類為“黃皮膚”的,恰恰是在十九世紀被納入“白人”范圍的印度人。
色彩不單單是對物理現象的客觀描述,還帶著各文化傳統所賦予的價值與情感。籠統地說(當然只是就奇邁可所要論述的方向而言),西方傳統中白色代表著神圣、純潔、智慧和高貴,黑色象征著邪惡、污賤、死亡和野蠻,黃色則意味著不潔、低俗、病態與恐怖。當以中國為代表的東亞被認為與西方一樣是文明社會的時候,西方旅行者看東方人的膚色是白的,一點也不黃。但隨著西歐工業革命的發展,古老的東方社會越來越顯得落后、停滯與衰退,東方人的膚色也就慢慢失去了被描述為白色的資格。奇邁可調查了這種轉變,他注意到越來越多的觀察者稱東亞人的膚色近似白色但并不是白色,到底是什么顏色呢?棕色、橄欖色、灰白色、鉛色,等等,總之再也不是白色了。不過,幾乎還沒有人以單純的黃來描述東亞人的膚色,因為黃色的確并不是一個可以在東亞用肉眼憑經驗觀察到的膚色。白色被歐洲人壟斷之后,如何描述東亞人,似乎在相當長時間和相當廣的范圍內,難以達成一致。這個問題的解決,要等歐洲中心主義繼續成長,超越經驗觀察,由近代動植物分類學、人類學和進化論主導,才最終實現了東亞人膚色由白向黃的歷史性跳躍。
十八世紀中期開始的人種分類標志著近代自然科學中的種族思維取代了古典的經驗描述,自然體系中的人類在科學上得以分門別類。人種分類學史上第一個重要的學者是瑞典植物學家林奈(Carl Linnaeus, 1707-1778),他在1735年出版的《自然體系》中把人類分為四種,其中歐羅巴白種人、美洲印第安紅種人和非洲黑種人都是那時已廣為西方社會所熟悉的說法,只有亞洲人的膚色他用了一個并不明確的拉丁詞fuscus,通常可以理解為深色或棕色。在1740年的德文譯本中,這個詞被譯為德語的gelblich“微黃”。奇邁可認為,這是亞洲人種的膚色從各種可選擇的顏色最終走向“黃色”的重要一步。而更重要的一步是由林奈本人邁出的。他在1758-1759年出版該書第十版時,把亞洲人的顏色由fuscus改為luridus,而這個詞可以譯為黃、淡黃、蠟黃、蒼白、死一般的顏色,等等。奇邁可強調,林奈并非簡單地要在白與黑兩極之間尋找一個合適的過渡色,他其實是在找一個暗示病態和不健康的詞來指稱亞洲人,因為林奈說過,植物呈現luridus顏色就意味著悲傷和可疑。
十八世紀后期,所謂的科學種族論(Scientific Racism)里程碑性的發展來自于人類學家布魯門巴哈(Johann F. Blumenbach, 1752-1840)。這位號稱體質人類學之父的德國科學家不滿意林奈等人以大洲為單位和以膚色為標準區分人種的做法,轉而采用體質特征特別是頭骨形態分析的方法把人類分為五個種群,分別命名為高加索人種、埃塞俄比亞人種、美洲人種、馬來人種和蒙古人種。他發明的人種名稱中,高加索人種和蒙古人種這兩個詞都具有不可思議的、巨大的生命力,即使在種族思維正在被拋棄的今天,它們仍頑強地頻頻出現在各種科學與通俗文字里。盡管布魯門巴哈認為膚色的分類不精確易混淆,而且他自己只專注于頭骨分析,但他還是把流行的膚色分類與他的頭骨分類相結合,從而出現了白色高加索人種、黑色埃塞俄比亞人種、紅色美洲人種、黑褐色馬來人種和黃色蒙古人種的五大人種分類法。在奇邁可看來,正是由于蒙古名稱為學界所廣泛接受,與該人種相聯系的黃色也就穩定下來,一枝獨秀,成為所有各備選顏色中最終的勝出者。從此,東亞人種就具有了蒙古體質與黃色皮膚的雙重標簽。
1795年是科學種族論的一個重要年份,這一年布魯門巴哈創造了“蒙古人種”和“高加索人種”等全新概念。之后的數十年間,盡管仍有人對如何更好地描述東方人的膚色存有爭議,東亞人的“蒙古人種”屬性則已普遍視為定論。布魯門巴哈為什么采用蒙古來命名東亞人種呢?奇邁可分析,這并不是一個隨意的、方便的選擇,也不是因為蒙古人頭骨最典型最具代表性(據說這是以高加索命名白種人的理由),而是因為蒙古人是歷史上最令西方驚恐的東方人,這個名稱足以喚起西方對于阿提拉、成吉思汗和帖木兒的歷史記憶。布魯門巴哈反復提示蒙古與韃靼的區別,他把韃靼之名給予突厥人,認為包括韃靼在內的中亞以及中東、南亞和北非人,和歐洲人一樣都屬于高加索人種,蒙古人種則專指東亞人。
布魯門巴哈創立的體質人類學立即把人種研究當作該學科的全部內容,迅速把科學種族論推向極致。處在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紅種人、黑褐色人種和黃色人種,如同處在黑夜與白天之間、文明與野蠻之間、完美與惡賤之間的過渡。人種之間的體質差異,不僅僅是生理性差異,還反映了道德與智力的差異。解剖學所證實的高加索人種較大的腦容量決定了白種人的智力優越于其他人種,而且淺膚色和高眉骨也與他們最高的道德水平有因果關系;蒙古人種特有的淺黃膚色和內眥贅皮,與他們生性中的狡黠陰暗、僵化死板有直接的相關性;而埃塞俄比亞人種的深膚色、低眉骨與厚嘴唇,則表明他們仍然接近于猿類。既然人的道德與智力差異取決于生理差異,那么,不僅人種之間,而且各人種的亞種之間的差異,也會指向血統的優劣之別,比如日耳曼人就比其他白人要優越得多,而對白人純潔性和高貴性威脅最大的是白人中的猶太人和吉卜賽人。這就進一步推動科學種族論走上更荒謬、也更邪惡的不歸路。
奇邁可的注意力集中在膚色上,特別是所謂蒙古人種的膚色上。他用了很大篇幅描述體質人類學家以科學研究的嚴謹和細致,百折不撓地投身于測定膚色的科學事業,他們設計各種方法,發明各種儀器,積累和分析有色人種特別是蒙古人種的膚色屬性的詳實數據。他們在進行這項工作之初,早已深信蒙古人種的黃皮膚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如果肉眼難以看到,那是因為黃色隱藏在表象之下,只有科學測量、科學實驗和科學計算才能還原黃色的真相。依據進化論理論,在人類進化的兩極之間,即完美階段高加索人與原始階段非洲黑人之間,黃皮膚的蒙古人種代表了進化過程的一個中間階段,這可以解釋為什么東亞雖然有過較高級的古代文明,到一定時候卻停滯僵化,以致遠遠落后于西方。有些東亞人看上去不僅不黃,而且似乎比許多歐洲人更為白皙,那也一定是因為東亞歷史上有過歐洲血統的混入。
奇邁可專辟一章講種族思維在醫學中的發展,圍繞三個以蒙古命名的病癥來說明十九世紀科學種族論的深刻影響。
第一個是“蒙古眼褶”。按照人種分類的生理學描述,蒙古人種眼睛細長且小,有明顯內眥贅皮(又稱蒙古褶),眼角上眼皮覆蓋下眼皮。醫生發現部分歐洲人兒童期也會出現眼內眥贅皮,在進化論的視野下,這種現象恰恰成為白種人進化程度高于黃種人的證據。
第二個以蒙古命名的病癥是“蒙古斑”,這種骶部色素斑本是一種良性的先天胎記,普遍出現在世界各人群中,但因非洲人皮膚色素較深、歐洲人皮膚色素較淺,均不易察覺,故于東亞人群中最為常見,最初被認為僅見于東亞,因而被西方醫學界命名為“蒙古斑”。一種科學解釋把這種胎記看成人類進化中脫落了的尾巴的遺痕,而這種遺痕不見于白人,同樣說明白人的進化程度是最高的。對于部分歐洲嬰兒中也存在的這類胎記,有些學者解釋與中世紀蒙古人的入侵有關,這種解釋又被用來佐證人類混種的危害。
第三個就是十九世紀后期英國醫生John L. Down發現并命名的“蒙古人病”。這種現已改以發現者姓氏命名的“唐氏綜合征”,是染色體變異造成的遺傳性智障疾病,最初只在歐洲人中發現,因為患者面容都很相像,臉部較寬,眼睛小而上挑,與人們理解中的蒙古人種的面部特征頗為相似,發現者遂稱之為“蒙古人病”或“蒙古傻子”。白人患了智障疾病怎么會呈現蒙古人的面容特征呢?符合進化論的解釋是,智障疾病就是人類進化的反向衰退,高加索人種衰退的結果,就是回到較低級的蒙古人種階段,所以會有蒙古人的面容。按照這個荒誕的病理理論,如果蒙古人種也發生智障衰退,患者就應該呈現黑人的面部特征。后來在白人以外、包括東亞在內的世界各人群中都發現了這類病患,舊的病理解釋也早已拋棄,這個有著強烈病態特征的“蒙古病”名稱卻被醫學界沿用到差不多二十年前。
正如有些醫學機構所批評的,至遲從科學種族論興起以來,以種族為根據的病理分析已經成為某種本能反應,把種族、族群這類假定以血緣依據劃分邊界的社會單元,與某些病患的發生機理和流行范圍聯系起來。這種做法直到目前還頗有市場,盡管國際上一些著名的醫學雜志已開始要求作者不再以種族作為解釋變量。我們舉一個在中國廣為人知的例子,就是關于腳的小拇指趾甲分叉的種族或族群解釋。腳小拇指趾甲分叉,在中國有許多種解釋,其中很多都從種族或族群角度切入。比如,有人說這是蒙古人種的特征,也有人解釋這是漢族的特征,還有人認為這是滿族的特征。最浪漫的解釋把這種疾病現象與明代洪洞縣的移民傳說聯系在一起,說具此特征者都是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的后裔。這種在全世界都普遍存在的指甲疾病(Onychoschizia),可能僅僅與營養缺陷或身體脫水有關,從種族角度尋求病理解釋只能是緣木求魚。
每個文化體、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種族思維傳統,但只有西方的科學種族論帶有科學的光環,并作為近代西方知識體系的一部分進入非西方世界。奇邁可考察了黃色蒙古人種觀念在中國和日本被接受的過程,發現中國人接受此一觀念更加主動,因為黃色在中國文化中幾乎沒有什么負面意義(表色情涵義的“黃色”一詞是后來從西方yellow journalism轉化而來的),諸如黃帝、黃河等專名的傳統以及黃色的尊貴地位等因素,使中國人接受黃色人種歸類并無困難,需要剔除的僅僅是西方人附加于白色與黃色的種種價值褒貶。而日本傳統中黃色并無這種積極用例,因此接受過程較為曲折。奇邁可還發現,中國人最早接受這一觀念并積極推廣鼓吹的,是那些有機會接受西方教育或了解西方的知識分子。而對于日本的崛起,中國反西方的社會行動如義和團,西方的反應之一就是“黃禍論(yellow peril)”的出現。黃禍論雖然是針對近代中國和日本的,但歷史依據卻是十三世紀的蒙古西征,全然不顧歷史上中國是蒙古征服的受害者,而日本也差一點就遭受蒙古征服。蒙古人種與黃色人種這兩個標簽結合起來,才可能推動“黃禍論”的流行。
從1972年Richard Lewontin發表那篇人類基因多樣性在人群中分布比例的文章以來,以“種族(race)”這一類的標簽把人類劃分為不同集團與亞集團的傳統分類法,開始越來越失去其生物學的依據。研究者相信,人類基因多樣性主要存在于個體之間,比較而言,地域與族群間的差異反倒無關緊要,而且在種族與種族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根本不可能描畫出有科學依據的分界線。最近有關基因與種族、基因與族群關系的研究顯示,現代人類基因多樣性的現狀,是人類在約十萬年前走出非洲很久以后,晚至五六萬年前才加快速度形成的,是人類基因在個體之間、集團之間歷經長久的反復交換的結果,這個過程就是“網狀演化”(reticulate evolution),而所謂種族,則是更晚的“社會-文化建構”(socio-cultural construct)。這種“社會-文化建構”的本質,則是政治性的。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些認識在中國社會還遠遠不是常識,即使在知識分子中,即使在研究歷史、民族和族群問題的學者中。事實上,我們經常聽到的是《龍的傳人》那種“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的種族認同。正如歌里反復唱著“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江”、“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明明身在東亞的寫歌人和唱歌人,卻用“遙遠”這個詞來描述自己腳下的土地,說明他們不僅接受了西方的種族觀念,也主動以西方為中心點來測量和描述東亞。只是,蒙古人種、黃色人種、黃皮膚這樣的觀念與詞語,在今天的西方主流媒體上,在西方科學論著中,卻基本銷聲匿跡了。這不僅是出于所謂“政治正確”,其實主要是出于“知識正確”,因為現代科學早已脫胎換骨,拋棄種族思維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奇邁可這本《變成黃種人》對中國知識界具有很高的科普價值。只有深入了解種族思維的歷史發展過程,我們才能知道種族觀念、人種分類知識是多么的荒謬和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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