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的最后一天，過年的氣氛遠遠還沒散盡，平地一聲驚雷，江湖又大事出。騰訊、優酷、百度、新浪、網易、鳳凰、21世紀……莫不首頁、置頂、推薦，大V接力，粉絲熱炒，之整齊劃一、之排山倒海，duang!duang!duang!雖卡拉揚指揮魔棒下，不能及也。

　　穹頂之下，原來是新聞女神柴靜閃亮回歸。她的背后站著一個比董卿還牛掰的托兒，叫做：人民網。

　　女神就是女神，一出手就抓住了廣大中產、小資們的G點和痛肉，令大家不能自禁地蹙眉、頷首、捶胸、拍腿、擊節、嘆氣……然后虎目含淚，仰望穹頂，直欲悲愴地一聲長嘯：不“咋咋地”能行嗎?!

　　霧霾，就是廣大中產小資們最大的痛點。固、液污廢，眼不見為凈，對躲在都市里的他們還沒那么切身，況且還有南水北調之類的罩著，再大不了多花點錢吃凈化水就是。食品問題?走走有機、綠色乃至特供的路線，也不過就是一點錢的問題。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真正的問題。因此其他形式的污染，狼來了，但貌似還隔著一層安全的鐵絲網，還可以從容淡定地審視它;霧霾、只有霧霾!才是擊中他們令其哭天搶地呼爹喊娘卻悲苦無吿的唯一、最大動因!

　　因為躲無可躲。躲進中南海都不行。

　　感同身受。痛心疾首。動搖三觀。震撼心扉……

　　但文古子一點兒也不。因為震撼心靈盡毀三觀的事，我六歲就開始感受過了，免疫力強著呢。柴女神重磅推出《穹頂之下》談霧霾，第一時間我就從微薄知悉了，不想看，因為即使不看，大概也知道說的是什么以及啥套路。后來實在煩不過滿屏盡是穹頂下，遂點開一字一句看了——而且必須這樣看了——讀后感還是：不出我所料。

　　盡管如此，還是驚著我了：構思之宏大、制作之精良、數據之豐富、事實之鐵面、采訪之高端、柴神之才氣(當然不乏高人之助陣)……佩服，膜拜。只是刻意突出的“自費”“百萬”神馬的字眼，還是省了吧，都是千年的狐貍，玩什么聊齋啊。能讓一眾網頁齊刷刷頭條置頂，貌似女神，面子還大不到那個程度。

　　那么，到底幼時發生了什么事，讓我對無數環保情懷黨潸然激動的事，竟如此淡然冷血?說來真不好意思。

　　大概六七歲時，有次與小伙伴們聊天，其中一個家伙神秘兮兮、智商優越感十足地宣布說，“每個小孩都是父母親‘屌膣’生出來的”。我睜大眼睛和嘴巴，瞬間石化了……心中怎么也無法接受無比高大圣潔的父母居然也干這種事!而且我居然、原來也是這種令人不齒的行為的產物!

　　“屌膣”，客家話。屌，在客話里只作動詞;膣，字典注去聲，客話一般發陰平，字義請自查。當然，用“屌膣”罵人我們更小的時候就會了，大概意思也懂，這一侮辱性的罵詞還與骯臟、下作有關，只是想不到會與生孩子掛上鉤。

　　當然，西方文藝復興以后，屌膣逐漸被認為是“享受”和“幸福”，甚至成為高大上的“天賦人權”，簡直具備道德的色彩了。

　　其實道德不道德，乃系乎一心，你要它道德它便道德，你認它罪惡便是罪惡，純屬人的自作多情。看待“屌膣”如此，看待“霧霾”也是如此。因為在某種意義上，屌膣和霧霾，具有高度的可比性。

　　屌膣關乎人類自身的生產，霧霾(污染、環境破壞)關乎人類物質財富的生產——馬克思說，兩種生產，缺一不可。前者自不待言，就說后者。在游牧和農耕時代，為了獲取更多的食物、衣料，蓋更多的房子，等等，人類的活動像剃刀一般剃光了一個個草場一片片森林和一座座山嶺，以至于現在中國植被覆蓋率最高的福建省，其多山的閩西都有部分地區被剃成重度水土流失區。當然，換一種說法，那叫做“開發”。到了工業社會，“開發”愈發全方位大縱深地快速推進，越來越多的自然物成為人們的礦產、資源和財富，人們將之加工成豐富多樣的人造物，以養活自身、并試圖滿足自己不斷膨脹的欲望。“開發”的過程、尤其是其結晶，就被稱之為人類的“文明”。

　　文明是業，開發(破壞)是孽，業、孽從來相伴相生。這個道理我從六歲就開始思考并漸漸了解、理解，而且我必須接受，因為我自己就是父母“屌膣”這種“骯臟罪惡”勾當的產物，我別無選擇。同樣，人間所有的發展和成果——也即人類的文明，也無不相伴著巨大的腥膻和罪惡，人類別無選擇!

　　柴靜的《穹頂之下》沒有(沒敢)回避這一問題，這是她高明的地方。女神是個講故事的高手，才思敏捷語速飛快，泣訴感人絲絲入扣，配上大量恐怖驚悚的畫面，讓我們知道了英國、歐洲、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也曾經有過廣泛而且深重的污染和破壞問題，而且許多還比現在的中國嚴重得太多。不過這些似乎只是鋪墊——為今天這些國家的藍天白云鳥語花香作注腳;代表普世的善，最終必然是要戰勝惡的。柴女神用詩歌般的優美語言敘述這一切的時候，合著手，大大的雙眼怔怔地虛望著前上方，嘴角漾著動人的微笑……我也是醉了，想，當初國統區的熱血青年憧憬、遙望解放區晴朗的天時，一定也是同樣的表情。

　　既為“高明”，則必有所圖、所瞞、所洗。發達國家今日之山明水秀風清月朗，真的是、完全是其技術提升、科學昌明、文明發展、法制完善的結果嗎?未必。每條都道理、都有份、都有功勞，但哪條都不是關鍵因素。

　　西方人在19世紀初廢除販賣黑奴制度，在此之前的三四百年里幾千萬非洲人被從非洲販運至美洲等地成為奴隸，無數人中途折損葬身大海。“廢奴”是因為是西方人良心發現、文明素質大幅提升了嗎?非也。最主要的原因是販奴已經變得無利可圖了。近幾十年西方的環保、治污取得“顯著成效”，道理其實相仿佛，是因為污染產業大多向外輸出了，即使少量霧霾吹了回去，早已風輕云淡或許反而增些嫵媚。當然，技術進步、道德彰顯、法治嚴厲什么的，錦上添花的作用是有，如說成“主要”“關鍵”云云，那就是欺騙群眾了。

　　“世界工廠”從西方遠遷至其他地區時，罪惡是被輸出、轉移，而沒有被消滅。飽飲一杯脫脂奶，或者大啖一份鮮美的三分熟牛排之后，優雅地掏出紙巾拭凈嘴角的汁液，接著一轉身板起臉叱責養牛人骯臟，還超排廢氣加重霧霾，是為虛偽、缺德;養牛人羞赧地看看身上的污漬，遠遠仰望對方擦嘴角動作的雍容文明而慚愧得無地自容，那叫傻逼。想學一把?那邊冷冷地瞟來一眼譏諷的目光：你——也配姓趙?

　　好就好在世事無常。養牛人含辛茹苦一臉臟污地干活，心中的念想是有朝一日真能“姓了趙”，不管最終能不能成、而且多數終不能成，但畢竟有一些人是夢想成真了。夢想成真的門票叫做“工業化”，一種概無例外會吃人、殺人、餓死人，概無例外會帶來深重霧霾、污染、破壞的罪惡玩意兒。但如果得不到這張門票，你便只有被吃、被殺、痛飲“恒河水”充饑集體自生自滅的分兒。

　　百多年來無數中國人忍辱負重犧牲奉獻前仆后繼，就為拿到一張門票，好姓回屬于自己的趙，而且貌似成功了。因為成功，越來越多人可以優雅地掏紙巾擦嘴角了，但其中不少忽然痛恨起自身所處的養牛場來，嫌它骯臟鄙陋丟臉，渾忘了自己昨天還是一個擼著袖管的養牛人，渾忘了可以優雅地擦嘴角只是因為曾經辛苦地養牛。他們不顧是不是有其他養牛人接盤、被接盤以后是什么后果，已經迫不及待地要砸了這個養牛場，然后蓋起豪華整潔亭臺樓榭的大觀園，以備鶯歌燕舞、醉享升平。一旁幾個老牌的趙太爺也起勁地跟著忽悠：對呀對呀，普世價值哪。

　　趙太爺用手順了順油光可鑒的背頭，撣了撣光鮮逼人的袍面，端起架子，清咳一聲，悠悠說道：你看看我，看看!生活，不就應該如此么?一個優雅轉身，衣擺揚起處，赫然露出僅剩的一條破爛底褲，還一看就知道是madein××。自從趙太爺們當初把養牛場盤給我們，自家搞起沒有霧霾的金融創新等等高端服務業，大把業余時間玩玩沖浪跳傘或者雙飛3P，過上民主自由的幸福日子，一晃經年，沒想到只剩下金玉空殼，竟困窘得一至于斯?；剡^神來的趙太爺急得欲抄家伙，重拾槍炮橫掃、硬搶發家的傳統法寶——仔細望去，人家養牛場已經工業化了，不遑多讓的森森炮口正對準了自己呢。只好藏了物什，摁下性子，改哼普世價值的經。

　　之前趙太爺可沒這么狼狽，他一手操橫掃天下的槍，一手握普世的筆，這邊聞聞那邊嗅嗅，看看哪個雖弱小卻關鍵之邦有搞成工業化并能造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趨勢，有礙我繼續過自由民主好生活。一旦發現苗頭，必勒令按普世整改，使其自殘;否則槍炮齊上，打殘了再推行普世。

　　柴女神素享某種盛名，令無數渴望自由幸福的文藝老中青們擁戴不已，也讓自干五一類的物種耿耿于懷。如今女神歸來，一曲《穹頂之下》雖然在專業人士眼里“錯誤太多”，但可謂功課做足：磅礴細膩，八面玲瓏;子規啼血，比干剖心;貌似不偏不倚，實欲左右通吃。以致不少自干五將百余分鐘的片子一口氣看完后，也禁不住熱淚盈眶：良心哪!誰再攻擊柴女神，簡直不是人!

　　這些自干五沒有注意到的一點是，兩會在即，女神選擇此時翩然復出，是帶了仙方的，比之當年世行所帶藥方，性味不變，卻勝在血肉豐滿感性十足。雖然著墨甚深，但是起承轉合高明，略無做作痕跡。《穹頂之下》中間有一大段，她反復圍繞著兩個字眼說事：一者“(政府)投資拉動”，一者“央企(兩桶油)壟斷”。前者愚不可及，終將自食惡果;后者顢頇霸道腐敗無能，真真霧霾元兇。言下之意都務必堅決改正刻不容緩。但情緒性的東西多有，有力的論證和數據則無。殊不知，前者正是幾十年來創造中國經濟奇跡的最重要法寶之一，女神何不咨詢于真正的專家，如著名英國學者羅思義(JohnRose)，他對此有令人信服的論證和數據;而后者則是政權、國運和全社會安如磐石的基礎!此藥吃不吃得，大有商榷之處。

　　熱心推動環保大家雙手贊成，扮演真神推銷仙方那可要慎之又慎啊!

　　先前藥方當然是趙太爺所開，這邊廂群情激涌之下沒能完全遵囑照服，因此療效不佳。二十多年前有相似一劑，名謂“休克療法”，效用大得驚人，眼見“蘇東”一班病漢半個療程就歡歡喜喜地升了天，至今余波澎湃。讓本來已日子漸蹙的趙太爺們吃得回光返照氣色紅潤，復從容優雅地擦起嘴角一擦又是十來年，直至那場金融海嘯的來臨，再也擦不動了，只好重新琢磨藥方。方子名含含糊糊看不大清，似乎叫做“拆掉牛場，騰籠換鳥”什么來著?遠景圖倒畫得清新誘惑，主題是“綠色中國，美好明天”，讓人十分舒坦。剩下的就是找一些代言人了。

　　我隱約看見趙太爺感到似乎滿意極了，微閉雙眼陶醉地輕晃起腦袋，捋一捋稀疏的胡子，又習慣性地想掏出紙巾擦擦嘴角了。

　　且慢!世事無常但天道有常。世界工廠好不容易轉到我家，不是說來就來說散就散，要真散了，十幾億人齊刷刷玩金融創新游戲就足以很好養活自己，藍天碧地無霧霾?本來么，一邊是湖光山色樓榭亭臺人間福地的大觀園，另一邊就必須是烈日禾苗廠房林立眾人苦作的霧霾天。早年趙太爺們發家，靠的是三件寶：殖民、殺人、霧霾天。終于建成了大觀園。后來只想擁有大觀園、拒絕霧霾天，很快發現此路不通，走著走著就成了太虛幻境?，F實中園子里的男女糜爛日久，個個腰膝酸軟，殺人越貨的傳家寶恐有失傳之虞，將何以撐住大觀園的架子哪!已聞嘎嘎作響，憂之旦夕倒塌，趙太爺早暗暗生了迎回霧霾天之心，美其名曰“再工業化”，什么京都議定書、減排協議一邊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豈不聞“積重難返”耶?自己搞不成，也不能讓別人搞成;怎么讓別人搞不成?鼓動他也去蓋大觀園啊!

　　北上廣里的無數白領、高管、高知們，小布爾喬亞極了，一邊死活要賴在斯地，好年入幾十萬上百萬，一邊痛罵周邊霧霾降低了自己的生活品質。豈不知他們高薪的根基恰恰是周邊的高霧霾哪?沒了霧霾，他們多半就要喝西北風。一個文青忽然想做道德標兵了，便大加痛恨起當年自己爹媽居然行“屌膣”茍且之事!滑稽嗎?至少他是沒資格來嫌棄的，沒有當年的那場茍且，就不會生出他現在這張嫌棄的嘴。

　　哦對了，柴靜是以她生孩子以及孩子的先天疾患作為《穹頂之下》全篇的藥引子的。高、實在是高!孩子幾乎就是所有人內心深處的最柔軟部分，這一下就把大眾的歇斯底里調動起來了不是?我要說的是，哪怕是女神的孩子，同樣也是屌膣的產物，這點恐怕是她和她先生都不想否認的。我想，既然造生了她，就必須概括承受這一業孽因果;將來她長大了，也必須概括承受，而不是一味埋怨生養她的父母和環境。

　　世間的問題，其實多數是無解的。霧霾如屌膣，如父母，我們都要概括承受，雖無比艱難，仍須徐圖改善且盡最大之努力，而不是全盤否定、一鍋端嘍——如果一鍋端，就什么也沒啦，包括我們自己。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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