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一件小事。前幾天家里的自來水龍頭出了毛病,水流特別小,便給熟識的水管工師傅打電話,不多時師傅帶著工具上門,湊近水龍頭,使一柄扳手左敲敲右弄弄,然后告訴我:好了,你試試。我一扭開,水流嘩嘩作響,恢復了正常的流量——此時距離師傅進門不到一分鐘。我問師傅:多少錢?師傅略一思忖說:二十。我照價付款,雙方客氣道別。
稍后我遇到朋友,聊天時隨口將這件瑣事說與他聽,他驚呼:一分鐘就賺二十塊的沒本買賣!你被宰了!我嘿嘿一笑,并不以為然。
敲敲打打一分鐘賺二十塊,多乎哉?我倒是覺得“不多也”。現在這個時代大家習慣了歌星露個臉就是十萬百萬的出場費,習慣了影星百萬千萬的片酬,對于為自己解燃眉之急的人,卻舍不得付給一頓飯錢,拿人家的“出場時間”斤斤計較,這種情況雖怪,可也見怪不怪了。
說到底,現在的社會,有時缺乏對勞動者和他們持有的“手藝”的尊重。縱然現代社會“勞動者”的概念似乎無所不包,但哪些人真正被看作“勞動者”,每個人心知肚明。三百六十行,有的出狀元,有的似乎只能出壯勞力。那些對手藝人和手藝的尊重心態,已經與人們漸行漸遠了。
這種情形,從詞語稱呼上,或能窺見一二。
有手藝的勞動者,古語謂之“匠”。我們今天講“文壇巨匠”,講“匠心獨運”,似乎“匠”成了一個高貴典雅的文縐縐詞匯,其實“匠”的本義也就是“手藝人”,所謂“三個臭皮匠”是也,不僅不文縐縐,今天看來還頗有些市儈氣,但在古時卻是一個好詞,不然文人們也不會搶著拿來戴在自己頭上。然而今天看慣了電視上的種種“巨匠”,轉身出門來到零工市場,看見一雙雙靈巧的手舉著“木匠”“瓦匠”的破牌子在路邊任人挑選,總覺得有些唏噓。
勞動者的手藝,我們習慣稱之為“技”。從詞源上看,“技”在過去也是一個高端詞匯:有“技”而能解決問題,便被稱為“技能”;不僅解決問題而且又快又好,有巧思存焉則稱為“技巧”;更進一步形成了理論體系,便足以稱為“技術”;最后上升到藝術與美的高度,則以“技藝”一詞贊之。然而到了今天,說起“技工”“技師”“技校”,似乎也有一些不那么“高大上”的感覺了,這無關個人好惡,確是社會風氣使然。
匠,乃罕見之人才;技,乃稀有之能力。“匠”與“技”從古時以來,一直是伴隨著勞動者的光榮的稱謂,代表著“能人所不能”的自豪,支撐它的是知識,是經驗,是長久的訓練乃至獨一無二的傳承。但是如今,這些稱號卻和勞動者們一起,似乎已與光榮錯身,“勞動光榮”已經只能在斑駁的舊墻上依稀辨認,空余下五月份的一個小長假供人們懷想。
我見過熟練的出租車司機,精通這座城市所有的隱秘近路,在交通大擁堵時一騎絕塵;我見過嫻熟的搬家工,四五件雙手合抱不住的大行李經他巧妙歸置,一趟就能搬上六層樓;我見過手藝老到的裁縫,經她縫補的衣服讓我根本找不到原來是哪里壞了;還有那位水管工師傅,其實是水暖電工瓦匠開鎖家電修理樣樣精通,用流行的說法就是“家政服務一站式解決”,讓人不得不贊嘆于他的博學——沒錯,這當然是博學。然而面對這些出沒于市井之中的勞動者,人們卻往往對他們缺乏“匠”與“技”的尊重,以為只不過是替自己代行粗鄙工作的勞工。對于這樣的想法,最好的答復就是讓他們嘗試去親手完成這些“粗鄙工作”,待到手忙腳亂焦頭爛額時,才明白這看似簡單的勞動,一招一式卻凝結著絕不廉價于任何行當的智慧和汗水。
一句流行語說得好:你行,你上啊?
所以我有這樣的習慣:自己學不會的手藝,請別人做時,絕不講價。技不如人,掏錢心甘情愿。
這是一個現實的時代,曾幾何時,“我的理想是長大做一名卡車司機”可做教科書例句,如今這樣的句子只能塵封在遙遠的童年記憶里。“勞動的報酬被分為三六九等”是社會的現狀,高收入者縱以“某某行業民工”自嘲,流露出的卻是對真正民工無法掩飾的優越感。但我想,無論如何,對于“匠”與“技”的尊重都不應該被遺忘,這是對人類無差別的勞動與智慧的尊重。它讓每一位身負“技”的“匠”,都可以平等地挺起胸膛,充滿自信,充滿尊嚴,充滿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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