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想控股前董事長柳傳志的一句“在商言商”引發了另一位企業家的強烈不滿。柳傳志是一個名為“正和島”的企業家社交網站的“島民”,今年6月在小范圍座談時作出了上述表態。另一位“島民”、北京某基金管理公司董事長王瑛看到這篇帖子,立即提出抗議,并宣布“退島”。“我不屬于不談政治的企業家,也不相信中國企業家跪下就可以活下去……為了不牽連正和島,我正式宣布退出正和島……”王瑛在一則退島聲明中如是說。
王瑛憤而退島的原因之一,正是那句“只談商業不談政治”的表態。在她看來,柳傳志可以不說話,但不應該“以其影響力說這種話”。
這個爭論由來已久。企業家該不該談政治、言論的邊界在哪里,企業家們莫衷一是。日前,王瑛接受了南方都市報的專訪。她說,在這場爭論中,自己獲得的支持相當普遍,輿論幾乎是“一邊倒”,但這個企業家的實際選擇不是一回事。現實中絕大多數企業家依仍然選擇沉默。王瑛呼吁,企業家應當徹底同權力切割,這既是對社會進步的推動,也是對自己最大限度的保護。
王瑛還認為,企業家應當建設一種“博弈機制”,即圍繞私有產權保護形成的運作機制。以“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為最高準則的產權制度,必須在我們的經濟社會生活中得到確認。王瑛說,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出現了一大批“有財產”的人。“我們需要改變一下視角,不是看有多少富人、富翁,而是看有多少有財產的人!私有財產的概念基本已經建立起來了,這是一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兒。”王瑛如是說。
(從左至右)“公民企業家”王石、王瑛、任志強、王功權
以下是南都訪談原文:
最近,企業家的社會態度與聯合自救的表達,成為被廣泛關注的焦點。而這一切的源頭,很大程度來自于正和島島民、企業家王瑛因反對“柳傳志的在商言商”而公開發表的“退島聲明”。近年來,重慶“黑打”中企業家的遭遇,吳英案、曾成杰案等,給企業家界帶來了強烈的震動,引發了兩極反應,一種是企圖遠離政治的“在商言商”,一種則認為避無可避,只能直面。近日,王瑛就企業家的社會責任、中國市場經濟現狀等話題,接受了南都評論記者的專訪。
企業要非常徹底地和權力切割
南方都市報(以下簡稱“南都”):你之前的“退島聲明”以及隨后在媒體上的多次發言,與王石最近的“不能為避免引火燒身而選擇沉默”的講話,除了獲得了公眾的支持外,商業界認同你二位觀點的占比多少?
王瑛:看上去獲得的支持相當普遍,輿論幾乎是“一邊倒”,但這和企業家們的實際選擇不是一回事。我認為,讓企業家自己去思考和參與企業家社會責任和公民意識的討論,對于他們自身的成長是有裨益的。但這里涉及到一個“說是說做是做”的問題。回到現實中,絕大多數企業家在行動上仍然“為避引火燒身而選擇沉默”。畢竟,要顧忌多方關系和利益。
南都:從經營企業的角度來說,“在商言商”算是比較務實的態度,在你的“退島事件”中可以發現,還是被很多企業家接受的。但這在社會層面,被看作是一種犬儒主義。你在內心理解這種態度嗎?
王瑛:企業家的一舉一動都要盡量規避風險,不單為自身考慮,還要為與其利益攸關的群體著想,這是情理之中的。企業家有著自己的難處和無奈,說犬儒主義有些冤枉。企業家階層總體傾向保守,我們不能把挺身發言、登高一呼作為對他們的要求和期待,這是不現實的。但他們也應認清和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即起碼保持沉默,不參與制造恐懼,守住不傳播和擴散恐懼這一“底線”。中國經歷過把私有制連根拔掉、傳統社會結構被徹底粉碎、文化傳承以及中西方交融戛然而止、全面封閉的社會形態。其極致形態的“文化大革命”,雖然過去了30多年,但遺留下來的種種心理慣性早成為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一旦被刺激,仍有蔓延成一種公共危機的潛在趨勢和雄厚基礎。迅速傳播和蔓延的集體恐懼是大規模倒退回“文革”類社會形態的序幕,一切將從制造集體恐懼開始,從制造對恐懼的恐懼開始,對此,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再為制造恐懼的人和勢力幫腔,推波助瀾。
曾成杰的案子也給這個話題做了一個注腳:其一,表明無論是“在商言商”,還是一味地妥協躲避都保護不了自己;其二,說明企業家應調整自己的行為方式,把捍衛自身的合法利益,包括維護私有產權、保衛市場經濟、建設法治國家,作為自己的責任。我相信,當企業家合理恰當的政治表達與企業生存發展之間的良性互動形成,并擁有一定的伸展空間,他們在推動社會進步上一定會有作為的。
南都:“在商言商”,顯然是一種務實的退縮策略。但越退縮,干預觸手只會伸得越長。但若企業家真的直面,又面臨著很大的風險。這好像就陷入了一種困境之中,你覺得該如何破解?
王瑛:中國這30多年來的變化,互聯網的發展包括移動互聯網的興起,使得中國企業在某些層面、某些領域里,自由度很大。由于各地政府都會有人非常希望在自己的轄區和任內,可以出現真正意義上的好企業,他們對企業的支持力度很大,服務意識也很強。也就是說,我們在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不同的中國。我特別希望中國的企業家,在這點上有非常清醒的認識。希望越來越多的企業能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在充分市場化的、相對完整和健康的發展空間里去尋求發展。換句話說,要開始非常徹底地和權力切割。這既是對社會進步的推動,也是對自己最大限度的保護。
對于如何破解困境,我覺得還有兩點很重要。企業家除了要做好自己的企業,還要積極參與到中國社會的重建中去,并注重在參與社會建設和公益慈善活動的過程當中,改變自己。這些活動,能夠給我們一種內心的力量、現代社會知識的給養和公共生活的訓練,讓我們更好地按照現代社會、現代企業的要求和互聯網對組織形態變革提出的要求、界定的方向,經營好企業,學做好公民。企業家在這方面的積極參與,也是對中國公益事業更有效發展的支持。
企業家們要開始考量,是不是即使從自身利益出發,也不能僅僅站在“不說話”的底線上,而是選擇積極的表達和行動。這既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社會負責,既是對時代負責,也是對歷史負責。
中國現今的資源配置未和權力分開
南都:美國漢學家費正清曾說,在中國制度下,中國商人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更不能形成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因為“中國的傳統不是制造一個更好的捕鼠機,而是從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權”。你認為,這種現象的根源何在?
王瑛:因為當下中國社會的資源配置從未與權力分家。依照現代社會發展模式,資源配置和權力之間是有界限的,應該以界限的劃分為前提,規范和約束公權力的職權范圍、行權方式。把資源配置交給市場,是現代社會市場經濟的一個基本原則。而中國還未到這一步,公權力始終是資源配置的主導。
南都:那你覺得中國商人有無可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形成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
王瑛:隨著中國的開放、改革,以及現代市場經濟、產權制度、企業制度的逐步發展,企業成為了市場運作的主體。企業家界主要由兩部分人構成:一是企業主,一是職業經理人,當然,是做到一定層面的職業經理人。這兩撥人,在這30年來已經擁有了財產和企業平臺,成為一個不斷壯大的社會群體,形成了一個新的社會階層。
這個隊伍要成為中國社會重構的力量,一要與權力徹底切割,二要積極地向現代企業的組織形態靠攏。第一點前面談過了,第二點要求我們摒除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擁舉老大”的模式,擺脫要么追求做“老大”的舒適,要么沒有“老大”就沒有安全感的心理。企業想有“獨立”于權力的品質和能力,還應該自覺擺脫對組織化模式的崇尚和依賴,學會嚴格按照現代企業制度的要求建立和發育企業組織。這關系到企業家為自己、為團隊、為員工建立一個怎樣的日 常 化 、持續性的“訓練場”,關系到我們在整體上是向著什么方向生長。
在“底線”上形成旨在建設的博弈機制
南都:你比較認同王巍提出的“公民企業家”的說法。那你理解的公民企業家是什么樣的?怎樣才稱得上是公民企業家?
王瑛:我這樣理解企業家公民:第一,選擇中國,留在中國,相信中國的前途,并愿意為中國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努力;第二,選擇信任82憲法,把公民的身份當真;第三,作為一個企業家,把維護私有產權、保衛市場經濟、建設法治國家當成自己的責任。
南都:“博弈機制”是你之前接受采訪時,強調的一個重點。當下,中國的博弈機制還是鮮見。該如何建立這種有利于經濟良性發展的博弈機制?
王瑛:我所說的“博弈機制”,在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有力量推動和平轉型。這樣一種機制的建立,關乎國家的前途,關乎我們每個人的利益和安全,要把它作為一個目標,積極地促成它的形成和生長。
所謂“博弈機制”,就是指圍繞著維護私有產權,保衛市場經濟,建設法治國家,實際推動,理性建設,促進自上而下地形成階段性成果,推動社會進步和轉型的運作機制。我們積極推動該機制形成的行動原則,一是在現行體制框架下,二是在現行法制軌道上,三是說的、想的、做的一致,四是沒有秘密,一切公開進行。
我們需要這樣一批人,以自己的行動造出一個“標志物”,來發出一個重要的“提醒”,提示公權力,在你們制定并維護的現行法律制度框架下,底線是在“這里”!企業家們、企業家階層,應努力建立和成就這條“底線”,促進博弈機制的形成。
這里有幾個關鍵詞要強調。第一是責任。要把“亞布力”在2013年提出的那三句話當成是企業家階層的責任,承擔這份責任是從自身利益出發,辦自己的事兒,而且是可以辦到的。第二是學習。因為要有人操作,需要一批人學會如何博弈。博弈是以合作為基礎的,不是對抗,不是革命,而是以參與各方有意愿、遵守規則才能成就的。博弈作為一種機制,必須是可以持續的、重復進行的,在成果上能夠形成積累。第三是要行動。這些事情只靠讀書是學不會的,要靠做事情,靠不斷地總結積累,在行動中學習和提高。第四是成長。現在最需要建立博弈機制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我覺得可以從一些比較溫和的、政府最容易接受的領域開始著手,從企業家們沒有太大顧慮的領域著手。近些年來,很多企業家已經開始關注,開始行動了,像阿拉善(SEE)就走在了最前面,能夠成為一個榜樣了。阿拉善選擇了環保領域,用了10年的時間,無論在組織自治、自我成長、對接和調動國際資源,還是與政府關系的處理方面,都越來越成熟和正常化了。今年,阿拉善已經積極參與到《環境法》的修訂中去了。這是一系列非常好的實踐。我們把其中成熟的做法和經驗帶到各個行業領域、各個地方企業家組織的轉型和建設中,會對社會重建發揮積極的作用和影響。
我們還要合理合法地在一些通常被認為有風險的領域中開始行動。要正視風險,努力排除風險的可能性,把所謂的風險降到最低,保證參與其中的企業家的安全。比如,我們可以探索和推廣企業家互助的組織模式,在企業家遇有意外事故(如車禍)、大病脫崗(如癌癥)、突發羈押等情況下,能夠即時啟動相關救助。再有,我們要啟動以修訂刑法經濟類犯罪條款為目的行動,努力排除其中一批“口袋罪”對企業家人身、財產、經營權利方面的侵害和損害。
防范掉入市場經濟變形挖成的陷阱
南都:探討企業與企業家的問題,不能不結合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狀況。你對中國市場經濟的現狀的基本認識與評價是什么?
王瑛:我們現在的市場經濟,由于現有諸多體制性因素的制約,是一個不完整的市場經濟。我認為中國是想往市場經濟道路上走,但還沒走完。第一,市場經濟的發展,一定是和政府的退出、法治的補進相伴而生的。法治要真正替代政府在現行經濟活動中的角色和作用,政府在經濟活動中的所有行為,也都應該在法治軌道上。再就是以“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為最高準則的產權制度,必須在我們的經濟社會生活中得到確認,這才是完整意義上的市場經濟。我們現在離這些還有很大差距。
第二,對公權力保持高度警惕,要加快“把公權力裝進籠子”的進程。這一點和對于市場的企業主體的管控思路是完全相反的。對政府而言,沒有規定的,你就不可以做。而對于市場的企業主體而言,只要法律沒有禁止的,都可以做。而我們現在不是這樣的,在很多地方、很多方面甚至是相反的。
第三,對壟斷保持高度警惕。要清晰規定什么是壟斷,一旦出現壟斷,政府立即按照法制的要求排除其對市場的破壞因素。所謂保護市場經濟,關鍵要保證競爭的存在,競爭才是市場經濟的靈魂。
當然,中國現在的市場經濟發展也有了可喜的、不易逆轉的進步和成績。第一是開放和其帶來的觀念變化,已經給出了未來的方向、趨勢和路徑。第二,中國經濟,即使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也已經融入了全球經濟,標志是加入WT O。從加入WT O到現在,實際發生了很多非常快的變化。在全球經濟中,中國要按照人家的游戲規則,先站穩腳跟,再想辦法組織一手好牌,然后才有爭奪出牌權的問題。這對中國經濟既是機遇又是挑戰。第三,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出現了一大批有財產的人。我們需要改變一下視角,不是看有多少富人、富翁,而是看有多少有財產的人!私有財產的概念基本已經建立起來了,這是一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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