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癥村”接連曝光矛頭直指水污染
□記者 劉寶森 楊一苗 程士華 濟南 西安 合肥報道
編者按:
水是生命之源。可是,隨著城鎮化、工業發展以及人口數量的不斷膨脹,我國面臨十分嚴峻的水污染形勢,部分地區水質甚至出現持續惡化的狀況。部分專家學者驚呼,地下水污染問題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一些地區癌癥呈現高發態勢,甚至出現“癌癥村”,即被認為與長期水污染關系密切。水污染帶來的傷害不容回避。為此,本報記者分赴安徽、山東、河北、陜西等地,深入農村,多方采訪,直面并展現當下水污染的觸目驚心、治理之難,提出應對之策,報道將分上、下篇推出,敬請關注。
受一些地區發生的水污染事件影響,“癌癥村”一詞近幾年頻頻見諸報端。這個由媒體和公益人士提出的概念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部分地區污染對生存帶來的挑戰。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多個省市采訪發現,絕大多數被貼上“癌癥村”標簽的村莊,在缺乏必要醫學調查認定情況下,村民普遍反映有疾病多發狀況,飲水安全普遍受到不同程度威脅,他們渴望擺脫惡化的生存環境。專家建議,國家應進行權威調查并公布結果。
“癌癥村”:水污染惹的禍?
伴隨著部分地區地下水污染傳聞被熱炒,有關“癌癥村”的報道不斷出現。事實上,早在2009年,《鳳凰周刊》以《中國百處致癌危地》作為封面故事,講述了我國百處致癌危地。同年,華中師范大學地理系學生孫月飛作了題為《中國癌癥村的地理分布研究》的本科畢業論文。
這份論文顯示,有197個“癌癥村”記錄了村名或得以確認,有2處分別描述為10多個村莊和20多個村莊,還有9處區域不能確認“癌癥村”數量,這樣,中國“癌癥村”的數量應該超過247個,涵蓋大陸的27個省份,這也是被引述次數最多的數據。
在群眾環保意識不斷提升的情況下,“癌癥村”再次被提及引發持續關注。而今年2月份環境保護部印發的《化學品環境風險防控“十二五”規劃》中闡述,個別地區甚至出現“癌癥村”等嚴重的健康和社會問題,被網絡及媒體作為“癌癥村”存在的官方的表述廣泛引用。
由于缺乏權威數據,網絡流傳的“癌癥村”的數量并不統一,但絕大多數報道均將癌癥等疾病高發的矛頭指向飲用水受到污染。署名為“徐超-環保研究員”的新浪微博用戶表示,我國數十“癌癥村”中,64個有由水污染導致,排名第一。“癌癥村”分布圖和水質圖驚人相似!
記者從百度搜索“癌癥村 水污染”關鍵字就有100多萬個相關網頁。記者發現,關于“癌癥村”的匯總基本是依據媒體報道劃分的,這些報道的時段集中在本世紀頭10年。慧聰水工業網援引報道指出,網絡熱傳的“癌癥村”地圖中都不同程度存在污染。“癌癥村”集中在中東部經濟較發達地區,靠近城市,不同程度存在環境污染,特別是水源污染。
清華大學化學系教授李景虹認為,飲用水水源對人體健康安全至關重要。長期接觸或者飲用受致突變、致癌物質污染的水,可使飲用人群癌癥發病率提高。
北京大學水資源研究中心主任鄭春苗表示,我國北方地區主要飲用水來源于地下水,但包括亞硝酸鹽、硝酸鹽和氨氮在內的“三氮”以及重金屬都是目前地下水的普遍污染物,這些長期接觸都會致癌。
“癌癥村”及周邊生態堪憂
記者結合有關報道和網絡上盛傳的“癌癥村”地圖赴河北、天津、山東、陜西、海南、安徽等省市實地探訪發現,村民普遍感到患癌癥的情況嚴重,卻無法提供確切數字,他們懷疑水污染的惡果正在集中爆發。
河北黃驊中捷農場十六隊是《中國癌癥村的地理分布研究》中提到“癌癥村”之一。記者日前赴當地采訪,在村邊正好碰到三位外出工作的村民。他們抱怨說,村里的水早就不能喝了,現在全都在喝桶裝水。
50來歲的村民李學文從外地遷居這里10多年。他說,村里抽出來的水顏色發黃,村民不敢喝,只用來刷鍋、洗衣服。這里得癌癥的不少,這幾年有10多個,但不確定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除了十六隊外,中捷農場場部、劉官莊村、辛莊子村也是當地的“癌癥村”。據辛莊子村村民介紹,因為受附近化工區的影響,村里很多人現在都鬧著要集體搬遷,為保障飲用水,村里兩年前買了一臺大型凈水機,兩天放一次水,5角錢可買50斤。村民王桂香家的廚房里放著一個白色的塑料水壺,就是專門裝村里的凈化水的。她告訴記者,“村里的水井距離化工區也就1公里左右,附近的一條河顏色已經發黑,有時自來水管里的水發黃,大家都害怕受到化工廠污染,都不敢喝了。”
安徽省地質調查院副總工程師、水文地質環境地質調查所原所長楊則東說,在淺層地下水被污染的地區,尤其是一些河水為劣五類的河流沿岸,出現了癌癥發病率高的情況。這一觀點得到了山東省環保廳廳長張波認同。他說,所有的污染都是沿河環湖以及過去的化工園區產生的,這片污染的水很難修復好。
一些曾經被報道的“癌癥村”患病人數近年來也有減少的狀況,但村居環境仍然令人擔憂。陜西省商洛市商州區賀嘴頭村從1991年到2003年間,全村共有46人因癌癥死亡,高峰期時幾乎一個月死亡一名村民,多以罹患食道癌、胃癌為主,這兩年數量有所減少。黨支部書記賀智華告訴記者,去年村里去世兩人,分別是癌病和正常死亡。
村民趙淑媛說,過去這里河的上游都是造紙上流出紅水,還有酒精廠、金屬化工廠,現在河邊的沙子挖下去兩米多就是紅色或者黃色的,村里有深井吃水,但村民自家打的井6米深,水質仍然渾濁。
位于太陽河流域下游海南北坡鎮南島村的情況比較類似。這個村1997年至2001年患惡性腫瘤死亡人數 多 達1 6 5例,該地區患惡性腫瘤死亡率高達1.17%。但老村支書陳群君說,并不清楚為何會出現這么多的惡性腫瘤患者,現在村里已經通了自來水,飲水安全有了保障,但太陽河的舊河道和各條支流大多變成了流通不暢的死水,污染源不斷增加,出現海水倒灌等現象,淤積河道臭氣熏天,影響了基本生活。
須正視地下水危機
接受采訪的“癌癥村”村民普遍希望,能夠盡快改善他們的生態環境,同時弄清楚到底村里的疾病與飲用水不安全是否有關,經濟欠發達地區不應成為污染的轉移地。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中捷農場暗訪發現,當地多個村就處于一個化工業園區的周邊,區內化工廠大小有十幾家,一些廠區內不時散發著刺鼻的味道。而據附近村的村民反映,這里的化工廠都是被其他省市淘汰后轉移到這里的,在當地最長的已有十多年,他們都認為村里的水就是被化工廠污染的。
“總說建設新農村,別的不說,空氣和水對老百姓來說都是最重要的,這都沒法保證,還談什么新農村!”辛莊子一位姓孫的村民說,“俺家3個孩子都買凈化的水喝,老擔心臟水影響他們的生育能力,趕快跟政府反映一下,讓這些化工廠搬走吧!”
慧聰水工業網指出,“癌癥村地圖”或者確有疏漏。在細節與實證方面,也確有值得商榷之處。但就權威學術機構與官方職能部門不同程度的印證來說,未必是空穴來風。它說明我們在產業轉移與轉型升級中,城鄉環保差距也呈現出了“二元化”趨勢,城市污染問題值得關注,農村污染也不能掉以輕心。
鄭春苗提供的數據顯示,我國淮河以北10多個省份約有3000萬人在引用高硝酸鹽水;農村約有3.6億人喝不上符合標準的飲用水。讓人瞠目結舌的數據揭示了一直處于“潛伏”狀態的地下水危機。
要求改善生存環境的同時,也有部分村民希望有關部門能夠派人到“癌癥村”里的進行調查水質及疾病情況,對這些村的環境進行科學評價,而不是總落入先看到媒體報道,然后再聽到政府部門否認的怪圈里。
楊則東表示,癌癥發病與常年飲用水受污染,兩者之間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樣的,需要有專業機構進行調查研究,目前沒有專業的研究不應輕易下結論。張波則認為,僅憑部分村民的反映,就稱一個村為“癌癥村”有點過于隨意,建議由衛生部門進行醫學調查,而不是輕易地給一個地方戴上“癌癥”的帽子,而引發恐慌。
有關專家認為,“癌癥村”背后的污染直接關聯的是排污企業,但引進和批準企業政府部門也難逃干系,但往往受到影響的村民只有硬著頭皮接受被污染的事實,建議建立責任追溯機制,在充分調查的基礎上,對污染企業堅決關停,采取措施積極恢復生態,并對政府及有關負責人追責。
多地水質持續惡化治理難度加大
□記者 程士華 王昆 劉寶森 合肥 石家莊 濟南報道
水污染防治一直是國家重點關注的領域。盡管如此,當前水污染的整體形勢未扭轉,依然十分嚴峻,部分地區水質出現繼續惡化的狀況,且出現了新形勢和新特點。
從污染分布上,隨著部分污染企業從東部向西部遷徙,水污染也呈現自東向西、從下游向上游擴散的趨勢。
記者了解到,目前污染正從城市向農村地區擴散。不少農戶超量使用農藥或禁止的劇毒農藥,導致水體被農藥所污染。部分高污染企業將工廠由大城市遷往農村地區,而農村地區污水處理能力薄弱,大量廢水不經處理就排放。這些廢水通過農業灌溉使得污染物再次進入食物鏈,造成二次污染。
從污染空間看,水污染從地表水擴散到地下水,地下水污染形勢十分嚴峻。國土資源部原總工程師張洪濤說,近些年,隨著我國城市化、工業化進程加快,部分地區地下水超采嚴重,水位持續下降;一些地區城市污水、生活垃圾和工業廢棄污液以及化肥農藥等滲漏滲透,造成地下水環境質量惡化、污染問題日益突出。
國土資源部公布的《2012年中國國土資源公報》顯示,中國198個地市級行政區4949個監測點顯示,近六成地下水為“差”,其中16.8%監測點水質呈極差級。
中國地質科學院水文環境地質環境研究所歷經五年完成的《華北平原地下水污染調查評價》顯示,華北平原淺層地下水綜合質量整體較差,且污染較為嚴重,未受污染的地下水僅占采樣點的55.87%,遭受不同程度污染的地下水高達44.13%。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皖冀魯等地農村采訪獲悉,華北平原淺層地下水污染問題突出,污染物嚴重超標。目前,地下水受到企業違規偷排、農村滲井排放、農藥化肥過度使用等嚴重威脅。
從污染物角度看,以砷、鉛、鎘、鉻汞為主的重金屬和多氯聯苯、二噁英等持久性化合物已經成為水污染物的重要組成部分。相較氨氮等傳統污染物,這類污染物不易處理,難以降解,對自然環境和人體的危害大。
長期跟蹤研究砷污染的環保學者董良杰告訴記者,中國是世界砷儲量最大的國家,占全世界儲量的70%。我國的砷污染主要來自砷化物和部分金屬的開采和冶煉。由于難以處理,不少企業將含有砷的廢水偷排入河道和用滲井偷排地下。
董良杰說,砷的毒性極大,直接損害人的腎功能。他舉例說,在孟加拉國,有一半的人口———7700萬人受到砷污染,造成200萬人中毒。鄰國尼泊爾,人口2000多萬,有250萬人因為飲用含砷污水導致腎病。“目前我國每年砷開采量達到十余萬噸,產生上億噸含砷的有毒礦渣,如果不嚴肅處理,將帶來災難性后果。”
此外,還有一些新興污染物目前尚未被人們全面了解。北京大學水資源研究中心教授鄭春苗說,大量藥物通過人畜代謝后進入自然環境,也會造成污染。這種藥物污染在全世界范圍內也處于初期研究階段,如美國,已經在本國的地下水中檢測到了鎮定劑的成分。我國是人畜藥品使用量最大的國家,藥物污染的規模可想而知,但目前這一方面的調查與影響基本上處于空白狀態。
“不敢喝水管里的水,只喝桶裝水”
□記者 王昆 程士華 楊一苗 石家莊 合肥 西安報道
翟莊子村是天津市最南的一個邊界村。正在拉柴禾的楊振起說,這個村打的井水喝不得,又咸又有味。現在村里喝的是“專供水”,每壺0.5元。而村里的井水只用來刷鍋洗衣服,這種生活已經持續了2-3年。“人家有錢的買2.5元一壺的,咱沒錢的買0.5元一壺的。”
在進入河北滄縣大官廳白賈村的路上,《經濟參考報》記者見到了村民楊連閣口中的張家溝子河,河底顏色呈現磚紅色,河水不深,河道中垃圾較多,而這個村的吃水井就在距離河不遠的地方。
在楊連閣家里,他的老伴在說起飲用水時的態度讓人驚詫:“俺倆人老了,愛死死去吧!現在村里得癌癥、腦栓塞多了,附近哪個村都有十個八個。”
白賈村的吃水井距離張家溝子河只有7-8米,如果有污水流過,喝的水就有味,一般年輕人喝桶裝水,一桶2.5元。楊連閣40多歲的兒子說,“我不敢喝水管里的水,只喝桶裝水。”
陜西省商洛市商州區賀嘴頭村位于南秦河與丹江交匯的三角地帶。目前村里的供水情況是,每天定時供水,有時斷水。村民自家打的井約6米深,但水質渾濁。
據村支書賀智華介紹,“最嚴重的時候,賀嘴頭村田地里的莊稼都成活不了,自家井里打出來的水,連牲口都不愿意喝。當時種菜什么的都種不成,都死了,根爛了。市疾控中心、區環保局都來取過水樣,但不知道結果是啥情況。”
在農村地區,由于生活飲用水安全問題比突出,村民普遍擔心身體健康受到影響。
《經濟參考報》記者步入河北黃驊辛莊子村時,一對夫婦正在院子里蓋房,記者說是來了解飲水情況的。他們立即大倒苦水。
“快毒死了,村里的水一波一波的,有時自來水變成了紅色。10天前,自來水一擰開就是鐵銹色。”這家姓孫的男主人說,“俺家3個孩子都買大隊凈化的水喝,老擔心這臟水影響孩子們生育能力,趕快跟政府反映一下,讓周邊化工廠搬走吧!”
河北省沙河市白塔鎮權村2100多人,村民生活飲用水已經嚴重超標。“我們村到邢臺化驗過水質,水不能喝。”一位杜姓村民說,“很多村民都去買水,尤其是小青年,條件不好的就湊合著這么喝唄。”
據村支書楊學文提供的由邢臺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出具的檢測報告中顯示,權村飲用水的總硬度、硫酸鹽、氯化物、硝酸鹽氮、溶解性總固體不符合《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G B5749--2006,不適合飲用。
記者隨后向有關醫學專家了解,當飲水中硝酸鹽含量達到90~140m g/L時,就能導致嬰兒高鐵血紅蛋白癥(藍嬰病)。當人體攝取過量硝酸鹽后,在微生物作用下可被還原為亞硝酸鹽,引起高鐵血紅蛋白癥,血液中高鐵血紅素含量達70%時,可導致窒息而死。
北京大學水資源研究中心主任鄭春苗說,在我國農村,村民大多是將用手壓井直接抽取的淺層地下水作為飲用水源。但地下水污染形勢日益嚴峻,我國農村大約有3.6億人喝不上符合標準的飲用水。
“不管北方南方,對于國家規定的106項飲用水指標,能夠滿足檢查的儀器設備不足50%。最嚴重的、對人體危害最大的指標,沒有辦法檢查,甚至連裝備都沒有。”全國人大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副主任張云川說。
“現在國家非常重視自來水的安全,要讓人民群眾喝上放心的水。但目前地下水、水系河道綜合治理以及自來水廠都存在一些問題。”張云川說,“我們的自來水,不要說地下水、河道達不到取水要求。就連部分水廠也達不到國家規定的處理要求。”
“我們的機器老化情況還是比較嚴重的,我們個別設備還是上世紀80年代的,相當一部分是90年代。”石家莊市供水有限責任公司相關負責人表示,水質檢測要達到106項,僅設備投入就1000萬元,好多高端設備都是進口的,一臺就要上百萬,一次性投入很大,導致一些縣市水質監測項目少。
陜西銅川市自來水集團公司總工程師紀占華表示,當前,全國水源的水質不斷惡化,新的106項飲用水標準倒逼著企業進行升級改造。沒達到檢測能力是各地普遍面臨的問題,大部分省會城市能實現106指標的檢測,縣級也就是9到16項。
專家建議,國家應控制新污染源的產生,提升水廠的生產工藝和硬件設施,同時,加快農村飲用水水源保護區劃定,改善污染較重的地區的水質,實施農村飲用水水質定期檢測,保障農村飲水安全。目前當務之急是要控制新污染源的產生,對一些污染嚴重的新建項目,堅決不予審批,尤其是小型的造紙、化工、煉油等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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