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谷雨已過,春耕生產工作進入關鍵時期。但由于持續至今的新冠疫情和蝗災,今年以來的全球糧食生產和貿易受到極大影響。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WFP)本周警告,新冠疫情會引致大規模的糧食危機,令遭受嚴重饑餓的人數增至2.65億。
糧食安全得到高度重視,4月初,中國多地農村如湖南永州、江西贛州、井岡山等地傳出嚴懲耕地撂荒。
耕地拋荒是否普遍,其原因是什么呢?保證耕地面積對糧食安全維護有何意義呢?4月24日,時代財經專訪了武漢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賀雪峰教授。
賀雪峰指出,拋荒現象現在較為普遍,主要是農產品價格走低,農民為了調節生產進行季節性拋荒。目前沒法對全國拋荒的耕地面積給出一個準確的數字,但若假定現有土地拋荒面積比較大的話,則說明中國糧食增產的潛力非常大。
賀雪峰表示,“糧食安全不會成為問題,最大的問題是農民。要慎防生產過剩,谷賤傷農。”
至于加速土地要素流傳是否會帶來侵占耕地問題,賀雪峰認為,中國完成城市化最多還需要新增3000萬畝建設用地,其中占用耕地也就大概2000萬畝。2000萬畝僅占目前耕地保有量的大概1%,影響不了“嚴守18億畝耕地紅線”的大局。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賀雪峰教授
遏制拋荒,慎防“谷賤傷農”
時代財經:4月初,湖南永州、江西贛州等地傳出嚴懲耕地拋荒。目前耕地拋荒普遍嗎?主要發生在哪些區域?
賀雪峰:耕地拋荒比較普遍。拋荒主要有三種情況:第一是季節性拋荒,原來種植三季現在只種兩季,或者是原本耕作兩季現在只種一季,雖然耕地有季節性拋荒,耕地生產能力卻是沒有問題的。例如,湖北有冬季種油菜的傳統,由于油菜價格持續走低,種油菜虧本,現在湖北絕大多數農戶不再種植冬季油菜了。
第二種情況是深山大川或是高寒地區,土地貧瘠,地塊細碎,灌溉困難,難以機械化,這些地方就會出現拋荒。這種土地拋荒與國家“退耕還林”政策是匹配的,是合理的。
第三種情況是大城市郊區農田沒人種出現拋荒,原因是大城市郊區有太多務工獲利機會,糧食價格太低,種糧收入遠低于務工收入,所以農民不愿意種田。
總體來說,當前全國農村耕地拋荒比較普遍,主要是季節性拋荒,季節性拋荒不影響土地生產能力,屬于正常的市場調節行為,農產品價格上漲,農戶就會提高復種指數。
時代財經:國家強調穩定糧食生產,做好春耕備耕,強化田間管理,奪取豐收。復耕是否對糧食安全有何意義?
賀雪峰:目前沒法對全國拋荒耕地面積給出一個準確的數字,假定現有的耕地拋荒面積比較大的話,就說明中國糧食增產的潛力也很大。
拋荒說明土地沒有開足馬力生產糧食,現在糧食庫存卻是很充足的。最近十年中國糧食存儲量和產量持續走高。既有進口糧食的原因,也有糧食生產能力提升的原因。
糧食安全的根本不是生產出大量糧食,而是要“藏糧于技”。糧食增產來自于科技進步,來自于農業機械化。舉個例子,2014年武漢郊區拋荒很嚴重,有人購置了大馬力機械,當年開荒800多畝土地當年豐收。再比如,海水稻種植,鹽堿地開發,都有很大增產潛力。
糧食安全應從兩個層面來認識:短期內,全球疫情下,國際糧食貿易可能受到影響,但中國有足夠的糧食儲備,能夠從容應對。從長期來看,中國人口峰值原來預計要達到15-16億,目前看來峰值不會超過14.5億,長遠來看糧食安全也是沒有問題的。
此外,在短期糧食安全方面,中國增產糧食的能力也是非常強的。當前中國農業是石油農業時代,不再只是靠人力和畜力。
時代財經:使用行政手段要求復耕耕地,會帶來什么?
賀雪峰:農民拋荒耕地、不愿意種地,是因為種地不賺錢。最根本的原因是糧食供大于求。假如糧食少了,價格上來了,農民很快就會提高復種指數。
目前地方政府普遍重視糧食安全,要求農戶提高復種指數,尤其是嚴禁耕地拋荒,這是好事。不過我也擔心糧食種多了,供過于求、賣不出去,農民就要虧本,就會再次“谷賤傷農”。
前幾天美國的原油期貨交易,歷史性地跌入負數區間,降到-37.63美元一桶。一開始我無法理解,但后來仔細看報道發現,原來是原油沒地方存儲,這與牛奶不一樣,牛奶還能倒地下,石油不能倒到海里。
同樣道理,糧食生產出來后要有倉庫儲存,國家糧庫儲存不了,無法收購農民生產出來的糧食,農民就要吃虧的。
時代財經:是否意味著復耕、提高產量等手段能確保糧食安全,但會導致農民收入減少?
賀雪峰:中國“三農”問題里面,糧食安全問題只是一個方面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是農民問題。
農村是中國現代化的穩定器與蓄水池,一旦出現重大的經濟社會問題,農村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2008年金融危機對很多國家造成巨大沖擊,甚至帶來了社會動蕩。因為有農村這個后方,中國就具有很強的應對危機的能力。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農村再次成為了中國的穩定器。從城市返鄉的農民工,在農村生活,住自家的房子,幾乎沒有生活消費,日子過得很平穩。即使疫情對中國經濟產生影響,農民照樣可以在農村生活得不錯。受疫情影響,很多返鄉農民留在農村種田,生活無憂。他們將之前拋荒多年的土地重新耕種起來,也增加了農業產出。
新冠疫情幾乎可以肯定會帶來全球經濟蕭條,但土地和農村依然是中國穩定的根基,農村為全國八億農民提供了退路,中國就有從容應對經濟蕭條的能力。
地方政府千萬不能為了提高糧食生產能力,把農民的土地權利剝奪了。要防止資本進入農村,借發展規模化經營和現代農業剝奪農民的土地權利。
時代財經:疫情后,是否要加大推行“鄉村振興戰略”的力度?
賀雪峰:當下,我覺得沒有必要加大對農村的投入。今天全世界經濟增長和發展的中心都是在城市,在中國“卡脖子”的問題是高新技術,是產業升級的問題。
我們說振興鄉村、建設“美麗鄉村”,不是要把農村建的比城市更好,而是要保障農村基本的生產生活秩序。市場能夠解決的政府就不要去管,市場解決不了的,政府才去兜底。
靈活土地使用 統籌城鄉發展
時代財經:有觀點認為,耕地減少主要是土地增減掛鉤相關政策開了“口子”,使耕地沒有得到保護。你怎么看?
賀雪峰:“土地增減掛鉤”全稱叫“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城市的建設用地的增加與農村建設用地的減少掛鉤,主要是建設用地的增減,不涉及耕地。
最近這十幾二十年來,國內普遍焦慮于城市快速發展占用大量農田。一般城市都建在三角洲地區,如珠三角、長三角,而三角洲地區都是土地最肥沃的平原地區。政府為了嚴格保護農田,劃定“永久基本農田”,這些做法確實對保護土地有很重要的作用。但另一方面,我們不能把嚴格保護農地絕對化。
城市有其發展規律,城市規劃是按城市發展規律進行的規劃。城市發展要占用土地,城市規劃就需要土地規劃的匹配。很難想象在城市中心保留大片基本農田,因為這會對城市運轉造成效率損失。
目前中國的土地城市化已經接近尾聲,我個人預計,中國要完成城市化,最多還需要3000萬畝土地,其中大約2000畝耕地。這2000萬畝耕地的調整不會危及耕地的“18億畝紅線”。城市化完成了,農民進城了,很多農民就會騰退出宅基地。中國目前有2億多畝宅基地,只要騰退出一半就是一億多畝。
城市合理規劃,提高城市效益,可以節約出成千上萬億的資源,這些資源投入農地開發,統籌城鄉發展,可以提高整個社會的運行效益。所以,我認為,土地保護不應是僵化的、絕對化的,要考慮城市發展階段和城市發展本身的規律。
時代財經:今年3月1日,國務院對用地審批權出臺了新政策對土地審批放權,北京、天津、上海、廣東等8省市試點對“永久基本農田”轉為建設用地的審批權下放到地方,原因是什么?
賀雪峰:疫情后拉動經濟,要進行新基建,就需要更加靈活的建設用地審批。中央將部分建設用地審批權下放到省,是為擴大內需做準備的。
基本建設用地制度并沒有變化,建設用地審批權下放到省,僅僅是增加了靈活性。
時代財經:4月初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提到:“在土地要素方面,著力增強土地管理靈活性。一是靈活產業用地方式,推動不同產業探索增加混合產業用地供給。二是靈活土地計劃指標管理,探索建立全國性的建設用地、補充耕地指標跨區域交易機制。”該如何理解這一推進土地要素市場化的文件?
賀雪峰:作為市場要素的土地,主要指的是指建設用地,不是指農地,所以與糧食安全無關。
為保護耕地,中國對建設用地采取了比較嚴格的控制,導致建設用地相對稀缺。建設用地不僅成為生產要素,而且成為再分配要素。廣州一畝建設用地能拍出幾百萬、上千萬元的價格,為什么會有如此高的地價?第一,城市聚集效益使得某些特殊區位成為“超級地王”;第二,國家控制建設用地指標導致建設用地相對稀缺,稀缺產生價值。
城市建設占用耕地,根據占補平衡的原則,占用耕地必須補充新增耕地。比如廣東省每年建設占用耕地10萬畝,就需要補充10萬畝新開墾的耕地。占補平衡在實踐中確實存在“以劣補優”的問題。
不過,正如前面說到的,中國土地城市化接近尾聲,即使城市化占用了2000萬畝耕地沒有補充,這2000萬畝耕地也只相當于20億畝耕地的1%。而農民進城后,他們一半人退出宅基地就可以復墾出上億畝耕地。所以,我國耕地保有量不低于18億畝的紅線是沒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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