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客中國“大國崛起和文藝復興”研討會上的發言

發言要得罪人，就象寫文章一樣。這一回要得罪的是劉軍寧先生，請多包涵。

當我看到劉先生文章的題目時，起先以為他只不過是借題發揮，實際是要提出精神重建、文化重建的問題，以對應當下中國人的精神價值淪喪、道德失范。具體看文章，才發現劉先生確實在遵從西方文藝復興的本意、從倡導“個人價值本位”角度來提文藝復興。我當時即有時空倒錯之感，像黎鳴先生一樣，覺得莫名其妙。難道現在的中國還缺少個人價值本位、缺少個人主義？這30年的改革，都是朝著這個方向走的。30年改革開放的邏輯，就是價值本位由大共同體走向個人的過程。個人意識、個人利益，早已深入每個中國人的骨髓，這種由市場化、商品經濟大潮所塑造的國民意識，遠比學者們的啟蒙、比文藝作品的熏染要徹底得多。

中國人現在的個人主義成份已經是太多了，而絕不是少了。我個人沒有見到過，現在還有誰認為自己是附屬于集體的，把集體利益置于個人之上。這樣的人據說有，象孔繁森，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梢哉f，今天的中國不但文藝復興這個階段已經邁過，就連思想啟蒙階段也已邁過——中國人已經不需要啟蒙了，人們已經從經濟生活的變化中學會了自由主義思想家試圖告誡他們的一切。自由派也已經雄踞知識界主導地位至少有十多年之久，今天的知識分子很少有不接受自由主義核心理念的。在座的無論支持劉軍寧還是批評劉軍寧，無一不是立足于自由主義視角；我本人雖然被很多人視為自由派的公敵，但我也認同自由主義的一些基本理念。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需要的是一定程度上向集體意識、公共意識的回歸，而不是復興什么個人主義。劉先生此時還站出來強調個人價值本位，這不只是具體感的錯置，而是完全沒有具體感。

但全文看完后，我發現劉先生其實另有深意，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名義上要復興的是文藝，實際上想復興的是政治。他之所以倡導個人價值，是為了指向憲政目標。可以說，他提出文藝復興是很精妙的一招，不是沒有現實感，而是比很多自由派更有現實感。對中國的現狀，各種社會力量的對比，對自由派的長處和弱點都看得很透。自由派在中國是什么現狀呢？其長處是在思想界、知識界不能說一統天下，至少也是一強獨大；盡管還有不同聲音，但其音量與自由派不在一個等級上。自由派的弱點是，在政治層面沒有行動能力。政府的處境正相反，它在思想話語層面不但沒有還手之力，而且可以說沒有招架之功，根本不能與自由主義相抗衡。但政府的力量在政治上極其強大，在經濟上也掌控了最重要的資源，其它力量根本無法對其構成挑戰。自由派要改變自己思想強大、行動孱弱的困境，就必須把自己思想上的優勢變化成現實中的優勢。劉軍寧先生找到了這種轉化的辦法，那就是文藝復興。用文藝的形式傳播自由派的思想內容，將自由派原來局限于知識界的話語主導權擴展到民間。如果民間也接受了自由主義的思想主導，觀念主導行為，那么全社會的力量對比就改變了。這種新的力量對比格局，必然對自由派所茲茲以求的政治制度變革產生推動力。

這種設想是立足在一定的現狀分析之上的，對其進程我個人樂觀其成，但對其可行性、現實性持懷疑態度。因為自由派的對手太強大了。它不僅掌握著強大的國家機器，而且控制了最重要的經濟資源，同時有著豐富的斗爭經驗。劉軍寧想走的路用馬克思的話說，就是“思想一旦掌握群眾，就將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劉軍寧就是想通過文藝復興，把自由派的思想優勢轉化成物質力量。但是，執政黨本身就是靠“思想掌握群眾”起家，進而取得政權的，它絕不會讓自由派、讓劉軍寧先生有這個取而代之的機會。吳思先生說，中國的特色國情是官家主義，確實如此。官家主義不僅體現在政治、經濟、生活領域，在思想文化領域中國也是官家主義的，它掌控了文藝，不會給其潛在對手以“復興”的機會。

最近，官方查禁了8本文藝作品，我原來認為這種查禁是針對劉軍寧先生提倡的文藝復興的，它就是要堵塞你復興的渠道，就是不讓你復興。如果真這樣，劉軍寧先生有理由自豪：一介書生的登高一呼，竟然迫使政府出臺了專門對策。但在臺下與吳思先生交流時，吳思先生說不是這樣的，這種查禁每年都有，今年還算少的；官方也并不想公開，而是被“泄密”了。如果這樣，那就更可怕了。你還沒有提出文藝復興，它就早已經準備好對付你的法寶了。一旦你有此苗頭，它就可以把你扼殺在萌芽狀態。在這種現狀下，我認為劉先生這種語意下的文藝復興難有作為。

如果文藝復興不是劉軍寧先生所設想的這種語意，而是指一種精神價值的重建，指在現在這種精神貧瘠的情況下，建立起中國精神價值的共識和民族的文化體系，這倒是可行的，因為這與當局的目標并無嚴重沖突，它不會盯得那么緊。而且這種文藝復興也是當下中國之必須。這種一種精神價值、一種新型民族文化，應該是能夠兼容多元的，既包括自由主義的因子，也包括其他流派如新左派的合理成份。剛才黎鳴先生大聲批判傳統文化，其實傳統文化中的合理因子，同樣應該整合進來。俞可平最近有篇文章，說民主是個好東西；民主化進程中出現的弊端，不是民主的錯，而是政治家的錯。傳統文化也一樣，中國歷史上的一些弊端，同樣不是傳統文化的錯，而是統治者的錯。但是，如果是這樣一種文藝復興，就沒有自由派多少事了。你已經占據主流了，還想復興到哪里去？想把整個舞臺都占滿嗎？現在的自由主義已不是復興的問題，而是應該把舞臺讓出來一點給人家的問題。多種流派同在一個舞臺，取其理性溫和，共創思想文化之繁榮。謝謝。

我回應一下，剛才劉軍寧先生回應我個人主義已經多了的觀點，他認為中國現在的個人主義還不夠，并舉了一些例子。但這些例子并不能說明個人主義在人們的思想意識中還不夠，而只是說明這個政治體制還不是建立在個人主義的原則之上的。所以我說劉軍寧的目標是政治。他口里說的是文藝復興，實際上想復興的是政治，即在中國思想領域自由主義化之后，實現政治領域的自由主義化。劉先生又說讓出舞臺空間不是自由派的事，空間是掌握在政府手中，連自由派都不知道自己的空間在哪里？——這種關于話語空間的說法或許有歧義，實際上，在官方控制之外，還存在一個民間的話語空間。否則，就不能解釋為什么自由主義能占據民間話語的主流。自由派要讓出的，就是這種話語空間。所謂讓出，即對待不同流派、不同觀點更加寬容。不要象黎鳴先生一樣，動輒欲將不同觀點一棍子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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