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公歷2014年,農歷又逢甲午年。中國人民理所當然的,又要回顧兩個甲子之前的那個甲午年,回顧那場中日之戰。10年前,我以嘉賓身份參與陜西衛視的“開壇”欄目,在北海艦隊的甲板上,做了一期紀念甲午110周年的節目,叫做“跨越百年的傷痕”。10年后的今天,整理當日的發言,原來的感慨仍在,也萌生了一些新的思索。
甲午之戰的準備。新中國的兩代人,都熟悉毛澤東的這句話,叫“不打無準備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本來努爾哈赤也是懂得這句話的,他的子孫玄燁和弘歷也懂,但十代以后的子孫,似乎就不懂了。甲午這一仗,從大清海軍來說,可謂是無準備、無把握之仗。而日本的海軍,早就下決心要和北洋水師決一死戰,他們做了方方面面的充分準備。據我所看到的材料,日本海軍在訓練的時候,重點目標就是要打沉“定遠”艦,他們把“定遠”作為自己的假想敵。日本陸軍在練習拼刺刀的時候,靶子上面畫的是李鴻章的頭像。全國上下以打敗北洋水師作為一個宏大的目標。而相反,大清一方,根本就沒有主動求戰的理念,沒有敢于亮劍的戰斗意志,當然,更沒有決戰必勝的信念。
戰術素養與訓練。說到準備和把握,這就涉及到平時訓練的潛在問題。比如我們多年來一直看到或聽到這樣的材料,說當年日本軍方拜訪北洋水師的時候,發現北洋水師官兵在大炮上晾曬衣服、炮筒里面灰塵很多等等。近年有一些專家反駁這些傳聞,說這些都是缺乏依據的“段子”。這些“段子”的真實性也許有問題,但從本質上批評了大清軍隊的訓練水平,見微知著,從非常小的細節上,反映出大清軍隊整體的戰術素養比較差。細節上的反駁,無力改變整體評價上的尷尬。
中日戰爭意識。今天頗有些人,跟著西方和日本的輿論,說中國的軍費過高了,威脅到世界和平了。這些人似乎不懂得,戰爭的準備,是在和平時期就必須“天天講月月講”的。回到當年,說到整體的戰爭準備,添船換炮這樣的“軍隊現代化建設”理念,在日本能夠從上到下貫徹下來,而大清這一邊,就不能得到有效貫徹。日本從天皇到很多富豪之家,都踴躍捐款,為海軍添置裝備。而大清這邊干什么呢,反而要挪用海軍經費,慈禧太后要修“三海”,后來又修頤和園。有學者指出,這個錢后來還了。但是起碼寅吃卯糧,把應該更新裝備的大好時間給耽誤了。
其實日本當時的經濟情況并不好,或者說綜合的經濟能力并不比清朝強。它是把中國打敗了之后,用戰爭的賠款,一步步完成其現代化的。日本那個時候,國家財政也比較困難,它在困難的情況下,能夠萬眾一心把國家的硬件先搞好。而這個時候,慈禧太后還是躺在權力的安樂椅上,做著萬壽無疆的大夢。
毀譽李鴻章。談晚清,談甲午,都繞不過李鴻章。國人認李鴻章為賣國賊,主要是因為他代表清廷,簽訂了一系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包括《馬關條約》。這個歷史責任,李鴻章是逃脫不了的,他應該有責任。但是除了有責任之外,李鴻章也有苦衷,因為他畢竟處在那個位置,形勢給他提供的可能性空間并不大。李鴻章的政治才能、軍事才能,是得到當時的世界列強公認的。他是行伍出身,淮軍的首領,而且從治軍思想上看,應該說比曾國藩更與時俱進一點。列強對他評價比較高,日本對他也是敬畏三分。后來他去簽訂《馬關條約》的時候,日本人還打了他一槍,說明日本確實對李鴻章有過非常大的敬畏。但是這些,都在甲午之戰失敗以后,變得煙消云散了,日本人從此不再把中國人放在眼里,也不把李鴻章放在眼里。
評點丁汝昌。說到當年北洋水師的丁汝昌丁軍門,應該如何概括呢?第一,他大節無虧,就是說在民族氣節上是沒有問題的。勇于開戰,決不投降。第二,應該說是人才難得,他久經戰火的考驗,而且努力進取,有謀略有心胸。第三,很可惜的是,丁汝昌專業不對口,他不是海軍出身,造成指揮上有些外行,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們不能說他有勇無謀,他是想謀,但謀不到點子上。所以說丁汝昌這個人的一生,特別是他的死,是帶有悲劇性的。對丁汝昌那個悲劇性的服毒自殺,一方面應該有歷史的同情,另一方面,要從中吸取教訓:我們現在一定要培養專業的、合格的領導型人才,像丁汝昌那樣愛國的、敬業的、勇敢的,同時又是熟稔專業技能的現代化軍官。
方伯謙與民族大節。講到丁汝昌等甲午歷史人物時,應該注意,不要簡單化地評價,不要簡單地把一個人概括成英雄或者是狗熊。不因為某個細節否定他的功勞,也不因為他的功勞,就忽視他做得不對的地方。比如這個有爭議的人物方伯謙,他肯定在北洋海軍的發展過程中做出過他應有的貢獻,在戰爭中,他也不可能說沒有一點兒好的表現。但是他畢竟大節有虧。我們說丁汝昌是大節無虧,而方伯謙呢,我們能說他是民族英雄嗎?方伯謙家族的后代紀念他,這個可以理解。但是學界政界評價太高就過分了,這種人要是成了民族英雄,那豈不是誰都能成為民族英雄?盡管我們可以為他辯解,有些做法可以諒解,但是如果今天把方伯謙這樣的人都講成民族英雄,那普通老百姓都成什么了呢,就都是圣人了。戰爭中可以示軟、可以示弱、可以掛白旗,但是要討論,在什么情況下掛白旗。在自己沒有喪失攻擊和防衛能力的情況下,只是覺得自己實力不如敵人了,就掛白旗,那還打什么仗?那只要算一下雙方的實力,實力弱的一方就舉白旗投降算了。
建軍思想與海洋意識。今人批評李鴻章的海軍思想,是以消極防衛為主。當然這也不好過分責備李鴻章,因為當時舉國上下,也沒有明顯的比李鴻章更高明的意見,背后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海洋觀的問題,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戰爭觀的問題。清朝后期,四面都是危機,但是朝廷在解決陸地防務問題上,就非常積極踴躍。左宗棠去辦西北事務的時候,朝廷當時是重西北、輕東南,可以說當年西北搞得相對成功,西北是北京的、是整個中國的一個大后院,一個無限縱深的后院。但是當時沒有認識到海洋這個方面可能是更重要的,甚至比內陸更重要,當時整個民族的認識沒有跟上去。中國古代的時候,海戰方面還是蠻先進的,無論船的噸位也好,船的機動性能也好,我專門去過相關的博物館看那些材料,中國人并非自古不重視海戰。但是,由于長時間的海內無事、海外沒有威脅,所以使中國人覺得,海洋就是一個天然的屏障,海外被看成是化外,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海外還有其他的生命,如果有,也只是相當于高級禽獸的未開化蠻夷。后來才發現海外來的一些人,人家水平很高。但是只有少數的知識分子明白這一點,整個民族的大多數人,不認為這些洋鬼子真比我們有更高明的生活技能,甚至很多老百姓認為鬼子的膝蓋是不能彎曲的。當中國被打敗了之后,歐洲很多國家來逼迫清廷簽訂不平等條約,英吉利來了、法蘭西來了、德意志來了,還有荷蘭、比利時也來了。于是有的大臣跟皇帝說:像比利時、西班牙這樣的國家是不存在的,這都是英國自己胡編出來的,他們想多要錢,又不好意思,所以又虛構出兩個國家來,就是想多要兩份錢。足見大清朝的地理觀念已經非常落后,不知曉世界的基本格局了。
中西航海目的不同。近代崛起的海洋國家,它們的海洋觀是和它的生存緊密相連的。而中國航海的代表舉措——鄭和下西洋,那不是生存的需要,而是這個國家覺得自己過得太好了,要出去炫耀天朝的威風。鄭和龐大的艦隊,一直航行到紅海,見到一個國家一個部落,上岸就送給人家東西,說你看我們家很富有,我們家有這個、有那個,有老子、有孔子,有綾羅、有綢緞,有紅瓦、有青花。送完之后,說沒事到我們家喝酒去吧,然后就回來了。這就是鄭和下西洋——文化宣傳隊。而很多海洋國家的崛起,是伴隨著海軍的崛起或者海盜的崛起,經常是它的生存到了一個轉折點,不崛起不行了。我們的國歌里唱“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西方國家在近代,經常是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比如說鴉片戰爭,背景是英國在歐洲貿易體系內的經濟狀況非常惡劣,歐洲快把它排斥出去了,它必須要在東印度公司,打出一個天下來。也就是說鴉片戰爭對于英國,是一個圍棋上的“生死劫”,它必須打贏。而清朝對于這個情況,根本就不知道,清朝的心態是打“無憂劫”。日本也是這樣的,甲午海戰的輸贏對日本關系是非常大的。它不打贏,今后就沒有強國的地位。它打贏了以后,就可以利用掘到的這一大桶金,徹底完成它的現代化。
美國文化與居安思危。回顧甲午,可以讓我們更清晰地看待中外文化的異同。比如今天很多人都把美國當做全部“世界”和全部“國際”,看待美國,也只看到其浮表的層面。我們在閱讀外國文化的時候,經常是有誤讀的。很多人想象中的美國,就是好萊塢大片加麥當勞。這些到底是真正的美國文化,還是美國文化的某個側面?美國人是不是都吃著麥當勞?美國什么人在什么時候吃麥當勞?其實美國多數吃麥當勞的是下層人,是那些工作非常累、工作到一點多還沒有結束的人,匆匆忙忙地買一份垃圾食品吃。有閑暇的人、收入高的人、有文化的人,是不怎么吃麥當勞的。而麥當勞到了中國,卻變成什么情況呢?很多人在麥當勞里面給孩子過生日——在我看來很痛心,這等于是在垃圾堆里給孩子過生日,還覺得這是孩子的榮耀。
美國文明有我們不認同的地方,但它很強大卻是一個事實。為什么強大?有很多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美國人始終在居安思危。美國已經是世界老大,經濟強大、軍事強大、科技強大,人莫予毒,但它老說自己不安全,并且老給自己“制造不安全”。它老在提醒它的國民:我們要有凝聚力,我們如果不居安思危,那恐怖主義什么的就來了。沒有恐怖主義,它也要制造一個恐怖主義。美國的軍隊,有事沒事要出去打仗。單看打仗不是好事,但是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它客觀上確實有很多積極作用。居安思危這一點,是我們古人常提的,而現在很多人卻忘了,自己吃上麥當勞,就覺得天下無賊,世界上再沒有什么事情了。我們現在幻覺中到處都是朋友,全是“戰略伙伴”關系,什么叫戰略伙伴關系?戰略伙伴關系哪有“同志加兄弟”好啊?而同志加兄弟,也都打起來了,何況是戰略伙伴關系呢?
所以,還是要回到古人那里,去吸取經驗教訓。漢朝、唐朝為什么達到了盛世?為什么是超級大國?就得益于居安思危的思想。漢朝面對著匈奴的不斷挑釁,逐漸凝聚了力量,追殺單于貴族于千里萬里之外。唐朝也是文武并用,平定了突厥吐蕃等外患。追求安定,是人類共同的、正常的精神需要,但是中國,必須有內仁外俠的民族精神,有居安思危的自我意識,有獨立自主的政治決斷,有果敢的民魂、軍魂,這個民族才能真正的“安”。如果只是看到目前尚無戰事,把“和平發展”的外交辭令當成自欺欺人的口號,而不去思慮可能發生的危機,那就是一種茍安,是虛假的“安”,是夢幻的“安”,頂多不過是南宋的首都——臨“安”。
本文刊載于《軍事文摘》2014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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