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概括胡喬木的一生很難”,連他的子女也這樣說。他生前從不宣傳自己,也沒有留下任何個人傳記方面的文字,更少跟親友談他的革命人生。
胡喬木的身世第一次向公眾披露,是1982年他當選中共第十二屆政治局委員時,由新華社播發的他的數百字簡歷。他擔任過中共中央宣傳部常務副部長、中共中央副秘書長、中共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第十二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及新華通訊社社長、人民日報社社長、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署長等職。但最讓人稱道的,還是從1941年2月至1966年6月,他擔任毛澤東秘書、中共中央政治局秘書,長達25年的合作。
毛澤東曾說:“靠喬木,有飯吃”;鄧小平評價“喬木是我們黨內的第一支筆桿”。但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幕后默默進行的。
基于各種因素,不久前,網絡中曾出現謠傳:“《沁園春·雪》為胡喬木代筆”、“毛澤東選集一些文章出自胡喬木之手”……作為第一秘書,胡喬木在毛主席身邊的日子是怎樣的?這些傳言有根據嗎?2011年8月12日,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走進了胡喬木女兒胡木英的家。
一篇文章引起主席注意
“母親谷羽曾感嘆,父親身邊好像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即便和一些文人志士的往來,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父親一輩子常說的話,就是服從組織安排,他很明確自己的位置,個人就是要服從組織。”胡木英意味深長地告訴環球人物雜志記者。
胡木英的家,位于北京萬壽路的“部長樓”。房間雖然寬敞,環境也不錯,但家中陳設非常簡單,沒有什么高檔家具。舉目四望,家中除了客廳中央懸掛的胡喬木照片,其他地方幾乎全成了外孫女的天地,擺滿了孩子的各種圖書、貼畫和照片。客廳一角的墻上,貼著外孫女寫的三個字“圖書角”,擺的全是書籍和獎狀。
在這樣輕松、溫馨的環境下,胡木英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小時候我們很少能見到父親,他對我們管的也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休息時帶我們去散步,多半時候也是若有所思,不愛聊天。他知識非常淵博,看到花草什么的,都能說出它們的名字、花期,以及和此相關的古詩詞。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就是百科全書,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花草樹木無所不知。”談起這些,70歲的胡木英笑得像個孩子,“所以我們有依賴思想,都不愿意查書,有問題就直接問,爸爸是活詞典。”
1941年1月23日,胡木英誕生在延安中央醫院。一個月后的一天清晨,掛滿了毛巾、尿布的窯洞,迎來了中共中央秘書長王若飛。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正在洗洗涮刷的胡喬木:“你在《中國青年》上發表的那篇《青年運動中的思想問題》寫得很好,毛主席的政治秘書陳伯達推薦給了主席。主席看過之后說‘喬木是個人才’。也就是說主席開始注意你了。主席身邊人手不夠,決定調你去。而且是主席自己親自點名要調你呢!”就這樣,胡喬木來到了毛澤東的身邊。
“父親從小就博覽群書,因為我的爺爺也是個讀書人。和爺爺一樣,父親把藏書、讀書當成畢生最大的嗜好。”胡木英說。1912年,胡喬木出生于江蘇鹽城鞍湖張本莊,父親胡啟東是鹽阜區著名的愛國民主人士。胡喬木6歲那年已能熟背大量唐詩宋詞,12歲以優異的成績考取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今揚州中學),從那時起,他撰寫的文章和詩稿就經常在校刊上發表,反響很大。
1930年,18歲的胡喬木考入清華大學。季羨林曾在《懷念喬木》一文中回憶:“我認識喬木是在清華大學,他創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我去上課。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頭,勸我參加革命活動。我雖然痛惡國民黨,但是我覺悟低,又怕風險,所以盡管他苦口婆心,我這塊頑石愣是不點頭。早晨,在盥洗室的臉盆里,往往能發現革命傳單,是手抄油印的。我們心里都明白是從哪里來的,但沒有人向學校領導報告。直到一兩年后,喬木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逃往南方。”
1932年,胡喬木在家鄉鹽城加入中國共產黨,并主編《海霞》等進步文藝刊物。1937年7月,他來到延安。在抗日戰爭初期,先后在中央宣傳部、戰時青年訓練班和中央青委工作,并主編中央青委機關刊物《中國青年》,向奔赴延安的大批進步青年進行革命教育。29歲時,胡喬木與一代偉人毛澤東相識,從此開始了新的人生軌跡。
澡盆里完成第一部簡明黨史
“父親曾回憶,自己剛做秘書時,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干什么。”胡木英說。1941年前后,正是毛主席在抗日戰爭時期最緊張的一段時間。那時,毛主席起草的文電很多,僅關于打退第二次反共高潮的就有300多件。
“父親在這種情況下來到主席身邊,職責是文化秘書。報到那天,他既緊張又激動,沒敢多問。主席也沒有交代工作內容。第二天,父親坐不住了,鼓足勇氣敲響了主席家的房門。”胡木英聽父親講,他看到毛主席正在校對文稿,“父親正好做過編輯,看到主席桌子上還擺著很多文稿,就說‘主席,我來干這個事吧?’主席笑著說‘你這算找對任務了。’”就這樣,毛澤東把自己正在校對的《六大以來》的清樣,交給了胡喬木,并囑咐他:“校對也叫校讎(同“仇”),就是要像對待仇人那樣,把文章中的錯誤校出來。”
楊尚昆曾在文章中回憶:“喬木對這一段歷史沒有多少切身體驗,但他能夠把搜集來的一大堆文件整理、挑選,很快理出頭緒,編輯成書,這的確是要有點本事。這件事辦得好,主席喜歡他。大家也看重他。”作為毛澤東的秘書,胡喬木因為參與了《六大以來》、《六大以前》和《兩條路線》三本中共黨史文獻的校對和編輯,第一次系統地了解了中共建黨以來黨內斗爭的內幕。
而真正獲得主席的認可,是1941年。當時《解放日報》剛創刊一個多月,蘇德戰爭爆發。毛主席經過深思熟慮,決定6月28日在《解放日報》發表一篇社論。他叫來胡喬木說:“你給《解放日報》寫一篇社論,題目就叫《蘇必勝,德必敗》。我先說說我的想法,供你參考。”接著,毛主席向胡喬木談了自己的四點見解,一說完,他要求胡喬木:“現在就動筆,把它寫出來,寫完給我看看,明天見報。”
胡木英說:“爸爸按照主席的要求,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把稿子趕了出來。主席只稍作修改,就同意立即送到《解放日報》第二天發表。這是爸爸第一次接到主席下達的寫作任務。”之后,胡喬木在毛主席的指導下,在《解放日報》發表了近60篇社論,不僅贏得了毛主席的信任,還有了中共“筆桿子”、“大才子”的美譽。
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開展后,胡喬木列席了中央政治局的整風會議和黨的六屆七中全會。作為會議記錄者,他在這次中共歷史上最長的一次會議中,寫下了擔任秘書以來最閃亮的一筆。原本定為兩個月的會議,最終進行了11個月,直接原因就是《歷史決議》(主席后起名為《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起草難度很大。楊尚昆在《我所知道的胡喬木》一文中回憶:“據我所知,在弼時同志起草的決議稿的基礎上,喬木改寫過一個稿子;最后,毛主席在聞天同志又改寫過的稿子上親自修改,喬木又從旁幫忙,把主席的不少重要思想用恰當的文辭表達出來。1945年4月,《歷史決議》正式通過,在中央委員會里就都知道我們黨內有喬木這樣一個人才了。到1951年黨成立30周年時,要為中央寫一篇講述黨領導中國人民革命事業取得勝利的文章,這任務自然就落到喬木的頭上。這篇長文,他只花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寫成了。主席看了十分滿意,說不要作為中央領導人的講話稿了,就以‘胡喬木’署名發表。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用個人名義發表,并不是胡喬木自己要逞英雄,完全是毛主席決定的。”
談起這段歷史,胡木英告訴記者:“那是1951年6月中旬,父親胃出血剛做完手術,還在休養。北京的天氣特別悶熱,坐著不動都一身汗。父親沒日沒夜地寫,母親就在旁邊給他扇扇子,后來為了給父親降溫,母親還從中南海的冰庫里找來很多大冰塊放在父親周圍,也無濟于事。最后熱得實在沒辦法,父親就讓母親在大澡盆里裝滿涼水,然后在澡盆上搭上一塊木板,自己干脆坐在水里寫。”就這樣,不到一個星期,胡喬木在澡盆里完成了5萬字的《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
戲稱“婆婆”做事嚴格
“我想父親之所以能勝任工作,和他的積累分不開,” 胡木英說。
胡喬木的住處,有一間很大的藏書室,里面有3米多高的大書架一排17個,整整齊齊8排,共136個,再加上辦公室的4個特大書架,總共是140個。“父親珍藏的圖書有4萬余冊,涉及到政治、經濟、軍事、哲學、歷史、文化等領域,還有新聞、小說、劇本,就是一個小型圖書館。”胡木英說,最讓她佩服的是,“如果什么問題父親記不清楚,會直接告訴我,去哪個書架第幾排找第幾本書,大概在書的什么位置就有這個內容,八九不離十。”
胡喬木的讀書方法也很獨特。他能同時看五六本內容完全不同、多門類的書籍,如政治、自然科學、小說、劇本等,交叉閱讀。他視這樣的讀書方式為“休息”。
新中國成立后,胡喬木主要在中共中央領導機關任職。在人民日報社、新華社和廣播事業局工作過的人們回憶胡喬木,都有一個感覺,就是他的領導方法并不只是抓原則、抓方向,而是“從頭到腳”,“事無巨細”。從選題、文章的修改,到版面安排、標題設計以至語法修辭和標點,都不允許有差錯。尤其在新聞評論寫作上,要求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被大家戲稱“婆婆”。
1951年3月4日,胡喬木專門給《人民日報》編輯部寫了一封信:“注意標題——這是我對《人民日報》的一個要求。今天的第三版有一篇文章,題目是《我們偉大祖國有世界最高的山峰》。從這個題目人們絕不能得到關于文章內容的任何暗示,而且也不能引起任何興味,因為標題里的話是誰都知道的……我所以詳細指出這個例子,是因為《人民日報》上這類毛病太多,簡直是每一天每一頁都有這種題不對文、不著邊際、毫無生氣的題目。我要求編輯部切實改正這一現象。”
《人民日報》評論員、國際部負責人崔奇曾在《向喬木同志學習寫評論》一文中回憶:“我們起草的評論稿到了喬木同志手中,極少有一字不改就通過的,相當一部分做了較多的修改,有不少稿件改得面目全非………應當說他的改稿,不論從理論、思想和政策水平,還是從邏輯結構和文字表述上看,確乎高出一籌。”
“冷藏”歲月
對于胡喬木,也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廬山會議后期,據說劉少奇和胡喬木有過一次談話,劉少奇想寫一個反對“左”的文件,胡喬木在當時的氣氛下,沒敢去跟主席說;武昌會議要公布糧食生產數字,這個數字水分較大,陳云同志主張不公布,要胡喬木轉告主席,他也沒去和主席說……
楊尚昆在《我所知道的胡喬木》一文中回憶:“1959年廬山會議,喬木贊成‘成績講夠,問題講透,前途光明’的指導思想,對印發彭德懷同志的信,把會議的方向根本改變是有意見的。后期要他起草決議,他不贊成把彭德懷等同志的問題說成是反黨集團。他晚上來找我談過,說無論如何不能寫成反黨集團啊。但沒有辦法,只能服從。1961年,他兩度到湖南調查,深入到了毛主席的老家韶山,回來如實地向毛主席反映了農村人民公社存在的嚴重問題。主席采納他和其他同志的意見,在農業六十條中,把辦公共食堂這一條實際上取消了。在他那個位置上,有許多事情確實也很難辦。”
胡木英則認為,父親就是對領袖、對黨一片忠誠。她指出:“在一些政治問題上,父親說了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的時候,他也不好太反對,畢竟父親只是個秘書。比如反右傾時候,毛主席對彭德懷的態度完全變了,父親非常不同意,但他知道說了也不頂用,所以只能提醒張聞天少說一點;包括說胡風是‘反革命集團’,父親也很不贊成,他提出來但主席不接受,他也不好再說,只能對一些事情盡忠言而已。所以主席對父親的評價很對,說他雖然正直、正派,但是不太懂政治。主席說‘你跟了我這么多年,還只能算是半個政治家’。”
“文革”期間,胡喬木也受到了沖擊。在江青和康生的授意下,他搬出生活了17年的中南海,真正離開了毛主席。
胡木英說:“父親沒有直接在什么事情上得罪過她。但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江青想要出來工作,讓父親安排。父親當時是中宣部的常務副部長。父親和主席商量,準備在宣傳部文藝處給她安排個處長,但主席不同意,最后給了她一個副處長。后來,江青對文藝處處長不滿,提出調離,想當主席的秘書。總理對此也很為難,最后平衡,定下來讓江青做主席的生活秘書。可能是這些事情,江青對父親有看法。”
讓胡喬木遺憾的是,1966年6月,毛主席在杭州召開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后,只跟他匆匆忙忙見了一面。“那一次父親心中有千言萬語,他想談自己對‘文革’導火索、批判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意見,因為吳晗寫《海瑞罷官》還是父親出的主意。可是見了面,主席握著父親的手,讓他激動得不知從何說起。父親沒有想到,這會是自己和主席的最后一次見面。”胡木英說,后來,周總理看到這種情況,多次要求造反派“不準批斗胡喬木”,“父親終于不被拉出去批斗了,但也被‘冷藏’在家中,不能隨便外出活動。”
1992年9月中旬,身患癌癥的胡喬木病危,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國務院總理李鵬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陸續來到北京305醫院看望。9月27日,胡喬木用顫顫巍巍的雙手翻看了《人民日報》一至八版……他從新華社電訊中得知25日是巴金88歲生日,他掙扎著拿起筆,寫下“連日臥病,不可到滬,親臨致賀。寫給巴金文學大杰壽辰。胡喬木”……隨后,胡喬木陷入昏迷,9月28日凌晨逝世,享年81歲。
胡喬木共有一女兩子,長女胡木英退休前在國家工商總局工作,長子胡石英現任聯合國北北合作組織副主席,次子胡海泳在“文革”中不幸病逝。對于現在社會上一些假借父親名義,玷污毛主席的訛傳,胡木英進行了澄清:“父親確實替主席起草過一些文件和文章,但思想是主席的,文章都是主席親自修改的。”令胡木英擔憂的是,“現在有人想詆毀我們的黨,就直指它的精神領袖,年輕人要有辨別力和判斷力。正如郁達夫所言,‘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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