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理想與行動——演講實錄
李昌平
錄音整理:劉艷艷
我是我們村子里第一個考出來的大學生,讀大學的時候就與村子里一起讀高中的學生聯名找縣政府、市政府、省政府。因為我們是老蘇區,我們就到省扶貧辦、老蘇區辦公室要錢,希望他們建學校、建醫院,還有農田水利的一些配套設施。 1983 年畢業,那個時候有很多選擇,特別是搞三梯隊,那時候大學生是天子驕子,不像你們現在競爭那么激烈。我當時是學校團委的干部,也有很多好的去向。當時就想回到自己的公社,我覺得我有責任回去,去改變那里的面貌。學校的老師、以至于家里的親人都說,你自己想清楚,這個地方不多你一個,也不少你一個。當時想的很清楚,就是要回去。那個時候有救世主的情結,那個時候的教育也是理想主義的教育,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與父老鄉親的命運是聯系在一起的。這樣就回去了。
回到縣上時,我們學校的一個領導正好調到我們縣里當縣長,他就讓我留到他身邊,在縣委辦公室,我在縣委辦公室上了兩天班,我就跟他說我要回到公社去??h委領導說,你在領導身邊工作一段時間再回去,我說還是下去以后再來吧。這樣,我就把行李一帶,還是回到公社去了。
到公社就當了團委副書記(相當于現在的鄉),投入到當時正在搞的農田水利建設。我是大學生嘛,雖然職務不是很高,但公社里的社長、書記還是很重視。加上我學農業機械,他們很在乎,我也是初出茅廬不怕虎。當時漁民轉向養魚、種地,那個時候我就帶著老百姓去挖魚池,在宅基地修路。老百姓很喜歡我,干部也覺得這個小伙子思路很清晰,也敢于去承擔一些事情。市里、省里都是我去。見了人,大一點的就喊爺爺、小的就喊叔叔、和父母差不多的就喊伯伯,大家都很喜歡我。那個時候給我們家鄉很多支持,以后又修了醫院、公路、大橋、電影院,每個村子都建了泵站,基本上基礎設施有了很大的改善。 1985 年,我就是那里的鄉黨委書記了。
1987 年,我再次去華農讀書, 1989 年畢業又回到公社去。那段時間,我們家鄉有很大的變化,也為老百姓做了一些事情,老百姓對我的感情也比較深。當我再去華農讀書的時候,有幾千人來送行。所以,個人很有成就感,與群眾關系也很好。后來我再去其他鄉工作,由于農民的負擔一天比一天重,干部一天比一天多, 1985 年當鄉黨委書記的時候只有 9 個干部,以后是要管 100 多個干部。 1985 年,我 23 歲,我覺得我很有管理天才。但是到了 30 多歲的時候再當黨委書記,我覺得我管不了人了,想做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不想做的事情天天要去做。干群的關系越來越差,內心有很多沖突。那個時候,我的情緒也越來越壞。不想做的事情要去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在我們縣里當過四個鄉的黨委書記,每在一個鄉,我都希望把這個鄉做好,剛剛做的好一點的時候,組織又要求換到另外一個鄉去。我去的地方都是亂糟糟的,欠很多債的,那個時候我比較年輕。一個地方整好了又要換一個地方。
一直到 2000 年時,我就發現,在這種大的環境下,個人的努力是及其有限的,必須要去改變一個大的環境。農民種地年年虧本,可農民是很勤勞的,很勤奮的,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地方的經濟怎么發展起來,干群關系怎么改善呢?特別是農民每年出去打工掙回來的錢還要交稅。你們都是來自云南、貴州、廣西這些地方的,所以你們感受不到中部地區農民的負擔,種一畝地要交 300 多塊錢。我的父母親七十多歲了,已經喪失了勞動力,不種地還要交人頭費 350 塊錢。有這么重的負擔! 80 年代,鄉財稅所是 2 個人,到了 90 年代后期,鄉鎮的財稅所都是幾十人,甚至 100 多人。我們洪城鎮洪城鄉 (音) 是 140 多人,當官的人越來越多,由老百姓來養活。這個局面沒有辦法。
2000 年春節的時候,我初四去上班,去訪問農戶,就看到農村里有很多悲慘的景象,加上平時的一些思考,所以就給總理寫一封信,反映農民怎么苦,農村怎么窮,農業面臨什么樣的危險,這封信很快得到了總理、胡主席、溫家寶副總理、李嵐清副總理的批示,很重視,后來就派人到農村暗訪。暗訪的人回去后認為我反應的情況在全國也很典型,很有代表性,所以國家領導人也很重視,又再次做出批示,讓各個省、市的領導,以及各個部委都要看這封信,研究當前農村中形成的問題。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形成了全黨、全國都關注三農問題的一個大的氣候。最近兩年,中央的農村工作方針是正確的,政策也逐步對農民有一些傾斜,所以農村的情況有一些好轉。
當時批示以后,湖北省的省委書記、省長就要我在的棋盤鄉做改革試點。幾個月以后,他們說改革成功了,當時要把我調到另外一個市里當副市長之類的職務。組織上找我談話的第一句就是為了監利縣的穩定,希望我顧全大局,服從組織安排,到另外一個地方當更高一點的職務。我聽了第一句“為了穩定”之后,那就是說我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嘛。加上他們說改革已經取得了成功,要全省推廣經驗。但是農村積重難返,怎么幾個月就能改好,這與我想象中的改革,與我自己的想法有很大的差距。我們是黨員,組織上要把你調走,我們必須要服從。這個時候,我就提出來,我還要在這個地方工作十天,十天之后你們安排人來接我的手,我自己也不要組織安排了,我到南邊去打工。
9 月 16 號我遞了辭職申請, 9 月 18 號我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去廣東打工。這又是我人生的一次轉折吧,從大學畢業到公社里去,從給總理寫信,又去打工。
在廣東呆了一年,在深圳一家臺資的農業性企業打了半年工。藍天股份的基地就在原來我老家,洪湖赤衛隊在的那個地方。我們過去也熟悉,他們去臺資企業找我,讓我去接手珠海藍田公司,做老總。這是一個很大的農產品企業,專門給香港和澳門供應農產品。我就很快去了珠海。當時我改名叫李生安,因為(用原來的名字有)很多麻煩,找我的人也挺多,我也不想別人知道我的行蹤。因為在企業里做事就要一心一意地工作,我希望將前面的事情告一段落,從新開始。但是后來湖北荊州的一些領導發現我工作的地方。在珠海藍田工作幾個月后,荊州的領導就給藍田老總打招呼。老總就說,人家已經知道你在這里工作,很不滿。雖然他沒有說讓我離開,但我還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因為上市公司也需要當地政府的支持。以后藍田公司跨掉了,也是有多種原因,因為他的經營靠當地政府給一些特殊政策才能支持。
廣州的瘋狂英語注冊的是恩正企業,我(離開藍田后)在里面工作了三個月,寫了我的第一本書《我向總理說實話》。
當時為什么寫這本書呢?我給總理寫了信,總理很重視,中央也很重視,也做了一些改革,一直到了企業他們(湖北地方政府)都還不放過我。我就發現農村問題要形成一種社會的氣候,光靠一個領導批示還解決不了問題。所以我想把我從給總理寫信,到我離開湖北,再到我離開藍田公司,我要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我離開(湖北)后,我老家又接著死了幾個農民,農民的狀況絲毫沒有得到好轉。我應該寫出來,應該引起社會的共鳴,應該借這個事情推動中國農村、農民、農業問題的解決。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把初稿寫出來了,講自己的故事寫得快。
2001年9月我到北京來出版這本書,出書很困難,找不到出版社。在一個飯局上遇到了溫鐵軍先生。他說,昌平,你就留到北京工作吧,我說好啊。于是我來到了《中國改革》雜志社,做記者編輯。這又是我人生的一次轉折。
所有人都聽我指揮。我參加工作之后,和我工作的人都覺得輕松愉快效率高。多糟的團隊,我負責兩三個月后就各干各的,效率很高。但我的興奮點不在那些地方。人還是與自己早期形成的,為農民做點什么事情,與國家、與民族、與自己內心關注的那些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和農民在一起,回到我很熟悉的那個社會里的時候,感覺心里很踏實,覺得自己有意義,精神上很快樂。如果和企業老板呆久了,總覺得不愉快。和當官的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要做上席,我要坐下席,或者相反。你的職務大,你動筷子別人才能動筷子。你喝一小口,別人要喝一大杯,我總是很不習慣,心理很不舒服。
我在想,中國未來的社會,民間組織會有一個大發展。中國的民間組織都帶有官方的背景,國際NGO組織到國內來,以及中國越來越開放,改革越來越深化,中國要建成一個憲政的、民主的公民社會,首先要有民間組織的存在,民間組織很發達才行,沒有民間組織的發展,中國不可能建成公民社會。所以我想,一方面我可以接近群眾,多了解農村的一些情況,第二,到民間組織里工作,我要了解規范的民間組織是怎樣運作的,希望有一天在中國民間組織的發展的過程中我能做點貢獻。所以我選擇了香港樂施會來工作。
應該說,我一生中這么轉來轉去,在政府、企業、媒體、民間組織里邊都工作過,經歷下來,我感覺如果與我的初衷相比,當一個好官,為農民做點事情,盡管這種想法當時思想比較封建,或者有救世主的想法,從這個意義上去看,我早期在官場上走的比較順利。到了鄉黨委書記之后,再往上升也有很多機會,我在不到三十歲就有機會當副縣長,但每到那個坎上的時候總會遇到一些事情,升不上去。我覺得在這方面我是很失敗的,我拿著政府的錢辦我私人的事情的時候,總是覺得辦不好。為別人辦事的時候我總覺得我很會辦。我手下培養出過很多干部,他們現在職務有的是縣長,有的職務比縣長更大,他們的進步比我都快。他們來請教我怎么去做的時候,一二三四,指出來,很快就成功了,但做自己的事情總做不好。所以,在這個領域里我是失敗的。
但是我在鄉黨委書記職位上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應該為老百姓做些什么事情,包括現在一直走下來,現在又走到大山里去了,又和老百姓走到一起來了。我發現從這個意義上講,又算是迷途知返。做領導的時候,做過很多壞事,很多違心的事情,盡管自己主觀上不想這樣去做,但人最終沒有辦法還是這樣做了。我現在到一個民間機構樂施會來工作,我覺得好像我現在是典型的三個代表。我們用的錢是香港一般的富人捐來得,他們是先進生產力,那我做事情就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現在為老百姓、為窮人、為農民做事情,代表著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我們(樂施會)提倡的是民主,提出以人為本很多年了,比共產黨提的早,要注重環保、要關注弱勢、要助人自助、要富強,要廣泛地參與,這是和諧的科學發展觀,也代表著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好像與我早期學校里接受的黨的教育是一致的,好像我又走回來了。
我八十年代參加工作的時候,我很愉快,現在我也很愉快,雖然我不富有。記得我去廣東打工的時候,我所有的積蓄加起來不到五萬元,工作十幾年的、家人的積蓄。一段時間后,就沒錢了。八十年代沒錢的時候,我很快樂,現在也沒錢,我也覺得很快樂。我感覺我掙錢最多的時候或者我手上掌握的錢最多的時候,往往是我不快樂的時候。我手上沒有多少錢,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基本保證,能夠做事情的時候,按自己所愿為老百姓做事情的時候還是最快樂的時候。
九十年代的時候,人很煩躁。八十年代,人很年輕,遇到困難總想挑戰,總想辦法克服,這種精神又回來了?,F在到山里面,有很多的矛盾、很多的問題,但是也有信心去克服。在克服的過程中,很有成功感。這些年的扶貧對我影響很大,對什么叫貧困有了自己的想法。與過去的想法完全不一樣。過去我們認為貧窮總是因為農民收入低,思想不解放,落后愚昧,總是把貧困的責任推給貧困的人。我過去寫書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地把貧困的責任推給貧困的人,可是最近兩年我發現了完全不是這樣的,貧困的原因是多方面,與生活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的人有關系,與掌握權力的人有關系,主要的原因不是貧困本身,是社會制度、是掌握權力的人、是主流社會的問題。
打個比方,貴州的石門坎在一百年前比現在發達,人們生活的比現在幸福,同學們打石門坎三個字上面(網上)有很多的信息。一百年前的石門坎是苗族文化的中心,教育中心、科技推廣的中心、體育中心,每年都要舉辦體育運動會,1932年有參加運動會的2萬人。抗戰時期還是避難所,有醫院、有學校、足球場、游泳池、有試驗基地、紡織加工的設備改良、麻風病院。這些都是誰做的?當時有一批致力于幫助民族地區發展文化經濟的人,那兒培養過三個博士,幾個碩士和八十多個本科大學生,他們畢業后又回到石門坎辦學校、辦教育、辦衛生事業,創造了苗族的文字,翻譯了圣經,把圣經傳到了云南、貴州、湖南的苗族地區。通過苗文又把烹飪技術傳到這些地方去,今天的石門坎,游泳池還有一點印記,但一點水也沒有,風吹的沙把游泳池都填起來了。足球場連影子也看不到。那里孩子們上不了學,男女上學比例是3:1。人均收入不到700元。那個地方(資源)很富有,有鉛礦、錫礦、煤礦。每天運出的礦物有40萬元的價值,而開礦的財政收入(每年)卻不到50萬元。開礦損壞的路要去修,需要100多萬元。資源開發了,當地的老百姓有什么好處?礦工每天的收入是8元,那些礦還是有毒的,一個人只能工作三個月。為了得到錢,就要去礦上打工。那里GDP算人均1萬元,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但是實際人均收入不到700元,并且環境破壞了,身體也壞了,公路也損壞了。發展給當地的老百姓帶來什么好處?顯然是我們制度設計有問題。
再說教育,你們都是來自貧困地區,父母培養出一個高中生不容易,前些年要負很多債。我在云南遇到一個高中生打工,他是少數民族,父母為他上高中負了2萬元債,他用十幾年打工的收入去還債,現在還差2000多元,他現在已經30多歲了。他說大約需要兩到三年才能還清所有的債,然后回去結婚生孩子,那時候他大概要接近40歲了。如果他不回去,城里也不要他了,四十歲的人在城里很難找工作。我們看一下這個人的命運,教育改變了他什么樣的命運?西部地區的窮人用那么多錢培養了一個人才,而這個人二十歲到四十歲的黃金時間給了城里人,給了發達地區,到了四十歲以后,他老了,城里人不要他了,他又回到了鄉下,把養老的包袱又甩給了農村。那我們的教育是什么?教育是一臺抽水機??!把最窮地區的資源轉移到發達的地方來,培養的人才不是為農村培養的,是為城里人,為發達的地方培養的。
我在云南、貴州做扶貧的時候,經常有人給我們講故事。在少數民族地區,給50元他們就打酒喝了。我到了瀾滄地區觀察,一山過了又一山,一山比一山高,人和牲畜住在一起非常普遍,茅草房很多,很貧困。給50元,他們會用20元打酒喝,生著火烤東西吃,殺頭豬,邊唱邊跳邊喝酒。納戶族喝醉酒后的表達是最幸福的,平時話很少,他壓抑著很多東西。喝酒后敢于把內心的東西表達出來,喝醉后睡在火塘邊,旁邊睡著狗。醉酒的幸福是很幸福的。我回來后想,我們發了工資,也會請幾個朋友去唱去跳,我們也是幸福的。在大山里面,即使有500元,也不能把500塊錢變成資本,養一頭豬要三年才能長到100多斤,養羊羊牛不是賣,都是用來積肥的。我們都難以理解,是因為那個地方沒有市場的概念,沒有投資的概念,所以有了錢去買酒喝,去享受幸福。我想我到了那個地方能干些什么呢?我追求幸福的方式是什么?我們把價值觀確定了,哪是幸福的,哪是不幸福的?哪是對的,哪是不對的?我回到昆明后,和朋友說,不能這樣說,這是不對的,他們都是人,他們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覺得我們主流社會的人應該有責任反省我們自己。我們這些制度的設計,我們自己認為正確的一些東西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比如,我們國家的扶貧資金每年是大約400億元左右,公布的扶貧人口是2600萬,人均1000多元。我們在貧困地區什么時候看到人均1000多元呢?我們在石門坎扶貧時,曾經用不到7萬元,修了26公里3~5米寬的山路,老百姓自己修,我們給補貼,但是政府去修10萬元1公里,去招標,怎樣去招標呢?你們兩個人有三五十塊錢,就是有錢人,請鄉長吃飯,飯一吃,酒一喝,工程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你們去承包,頂多1公里1萬元,你們可以掙9萬元。包括云南現在的安居工程,消滅茅草房,一家一戶補4000元。國家補給的。怎么補呢?把浙江的一個朋友找到那個地方去,辦一個水泥瓦廠,4000元買這個瓦,不是要買,而是配好了。25元一塊瓦,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如果不下雨是3噸半,下雨的話是4噸多。重要的是當地的青瓦4.5元,買四塊同樣大的青瓦,它的價值就是一片水泥瓦。為什么老百姓沒有選擇的權利?我看過安居工程的鋼門鋼窗,都是把用過的廢棄東西刷點漆,焊一下,就賣給農民,一個鋼窗比鋁合金的價格還貴。4000元是國家補的,你只能要這個。由于水泥瓦很重,刮瓦需要很高的梁柱,刮瓦條要用松木,樹當地沒有,即使有也很貴。當地的扶貧政策就有問題,老百姓還要貼9000元,如果把自己的廢料用上,要貼8000元左右。老百姓要高利貸,還要把自己的耕牛賣掉,房子建起來了,農民變得更貧困,但是如果農民不做,明年4000元就不給了。逼得老百姓只好去賣耕牛,耕牛對于老百姓是很重要的。所以政策的設計是有問題的。
再比方說,我們城里人都會說,文革時期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我們浪費了十年的青春。這句話是有潛臺詞的,我們的父母親都是農民,祖祖輩輩都在鄉下生活,如果你的十年是浪費青春,那我們祖祖輩輩是不是都浪費了呢?潛臺詞就是農民根本就不是人。這是中國文化潛在的東西,都是以城里人的主流社會為中心的,整個資源的支配都是中心人群來支配的,都是向城里集中的,整個價值都是以城里人、主流社會的人為中心的。城里人到農村當農民就是浪費,而他們辛辛苦苦地勤勞一輩子就不叫浪費,那是應該的。城里的人才是人,鄉下人都是垃圾人。很多人認為我這個話是錯誤的,那是因為我們骨子里就是這些東西。
走近這些地方以后,得到許多書本上得不到的東西。不走近,就不知道我們錯在哪里。那些中緬邊境的拉祜族、佤族、傈僳族, 90 年代初還是原始森林,還是游牧生活以打獵為主,到現在是農耕民族,好不容易有了梯田,但是中央文件一下,要退耕還林,補五到
八年的糧食,由一個游牧民族到農耕民族多難啊,造梯田多難啊,好不容易能吃飯了,你一句話,五到八年以后吃什么?原始森林是國家的,你要砍就砍了,不給任何的補償,五到八年以后是不是就可以打獵了,退回到游牧民族呢?那是不可以的。這樣的政策,這一句話,主流社會的人一說,就是天經地義的,這公平嗎?這不公平。
所以,我們不去那些地方,你就想不到我們自己的政策不公平。城里的一只狗、一只貓受傷了,城里人還會獻愛心,把它收養起來醫治,表示一種文明、進步。但是,我們是否考慮到那些屬于弱勢的人,甚至我們對狗對貓的愛心超過對那些人。我們沒有意識到。
所以我把這些故事講給同學們,你們就要大學畢業了,你們接受的是主流教育,雖然我們來自山里,來自貧困的地方,但如果我們接受的教育是那樣一套東西,我們往往會失去自己,我們自己融入到城市,接受了城市中心人群的那套東西,自覺不自覺地就忽視、漠視生我們養我們的地方,你不是主觀的,你并不想這么做,但你接受的教育是這樣的。
在北京很多高校的大學生總是向美國看齊的,總是要出國。石門坎在一百年前為什么那么繁榮?是因為他們培 養的 博士、碩士、本科生最后都回到了石門坎,他們回去辦醫院、辦教育、辦科技實驗站、去改良品種、推廣改良的設備,所以才有一百年前繁榮的石門坎。那時,從英國寄信去,只要寫中國石門坎幾個字就可以收得到。如果我們接受教育,把窮人的資源向城里抽、把人才往城里抽、往美國抽,總是向那邊看,而不向身后看,不向我們出生的地方看,我覺得我們就會有更多的石門坎在現代化的過程中不是越來越繁榮,而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更加凋敝、越來越衰敗。
李鵬總理曾經講過,我們決不把貧困帶入 21 世紀,現在已經是 21 世紀的第 5 年了,我們還有很大的貧困面。去年在西安的扶貧會議上, 回良玉 副總理說,我們要在 2010 年消滅貧困,我覺得這是宏偉的規劃、了不起的,但是我覺得我們的價值觀,如果我們的教育、主流人設計的政策不改變,不要說 2010 年, 2100 年也消滅不了貧困。如果做的不好,只會使更多的地方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增加貧困?,F代化的速度越快,那些落后地區的資源轉移的越快。
我們有幾十個貧困點,我去調查,現在是到了結婚年齡的,十個男孩追一個女孩。拉祜族的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們的社會群落就是以婚姻為紐帶的,如果沒有婚姻,村子就不存在了,為什么那些地方會是這樣呢?我們這個社會制度設計有沒有問題呢?如果這樣下去,我們給再多的錢去做扶貧,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這是新的貧困問題。如果按國際社會標準人均 1 美元來計算,中國在 1 美元以下的人還有 2.5 億人。所以,未來社會需要很多的人去農村去,我們現在每年農業大學的學生能回到農村去當技術員的幾乎沒有,在我們扶貧的點上,玉米的產量只有 200 斤,養豬養兩年能養到 150 斤,還有的要養 3 年,雞的死亡率 90 %左右,牲畜的死亡率 50 %左右,在家里生孩子的在大山里還非常普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也不希望所有的人都回去,現在大環境不改變,你回到山里面,你的教育成本收不回來。大的環境不改變,你回到山里,雖然起作用,但作用也是有限的。就像我大學畢業回到村子里一樣,需要社會的共識,去面對我們國家存在這么大的貧困問題。
提問與交流:
學 生:您經過了那么多的挫折和轉折,對中國官場有很深的了解,如果讓您重新回到鄉鎮干部的角色,您會走怎樣的路,是隨波逐流,還是走自己的路?
李昌平:我經常去貧困地區,我前天和瀾滄縣委書記聊天的時候,我說如果我的孩子上大學了,我先讓他回到你這個地方當幾年黨委書記。我在農村里這么多年,我走過的路可能是瀾滄這些地方鄉鎮干部要走過的,他們存在很多問題要改革。也有這種沖動,我要去鄉鎮為老百姓服務。過去還有做官的想法,但現在這種觸動已經不大了。我再去做的話,肯定是根據當地的情況為老百姓做更多的事情?,F在的信息、朋友、資源都比過去多一些,但是一個鄉的作用很小,更重要的問題是制度層面,怎樣把更多的資源轉移到鄉村社會。中國的資源配置首先是政治制度,是由政治資源來配置其他資源的。正像三農問題,這么多年的呼吁,社會的共識,形成中央的正式決策,取消、減免農業稅、免費教育、合作醫療,農村的建設,實際上是把各種資源向農村轉移。在轉移的過程中,除了給錢以外,還要有大量的年輕人轉移到中西部地區去,應該給他們解決好生產生活的條件。……
學 生:關于孩子教育(缺)
李昌平:娘倆經常鬧矛盾,小孩子有點個性,經常一兩個月不理她媽媽,我就打電話回去調解。孩子很聽我的話,我跟她說什么,她說看你的面子吧。
去年暑假我把她帶到貴州,和我還有我的同事生活了 15 天,我也沒跟她說什么,她就每天看我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寫東西。我計劃每兩年出一本書,所以就把平時的積累整理一下。她也看我挺辛苦。有一天她對我說:“爸爸,你能不能不這么辛苦?”我說,我沒覺得辛苦啊,我覺得我很快樂,我現在能夠把我的東西積累起來,把我的想法寫出來,我覺得很幸福。我反問她是不是覺得讀書很辛苦,她說是真的很辛苦。我覺得可能是我們倆想法不一樣,我覺得這是很快樂的事,你覺得很辛苦。相反,我覺得去喝茶、吃飯、應酬很辛苦,她去了貴州有人找她玩,她覺得很幸福,這是我們的想法不一樣嘛。
我說你認為辛苦,可能是因為你不愛學習,我覺得不幸苦,是因為這是我所追求的一個東西嘛。我們倆追求不一樣。我就講她和她媽媽的關系,由這個事情引開去。我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總覺得煩惱、容不得別人,看不慣別人,那樣的狀態的話,應該說,不是別人的問題,是自己的問題。生活是自己的,享受幸福是你自己的權利,怎樣生活也是人家的權利,你干嗎要干涉別人的生活,為什么看不慣別人呢?往往有這種情緒,容不得別人,看別人不舒服,這種人往往是自私的人,是短視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作為的人。為什么呢?因為你看的很近,你計較的事情很小,所以你的世界很小,你小時候你的世界有多小,長大后你的世界就有多小。你媽媽喜歡打麻將,她覺得很幸福,她覺得幸福你就讓她幸福吧,只是讓她不要打的太晚,那樣對身體有壞處。如果她覺得很幸福,這就是她的權利。她對你的影響大不大呢?如果你老關注她打麻將,那對你的影響就很大,因為你要把大量的經歷耗在這上面,她很幸福,你讓她不幸福,最后是你不幸福,你沒讀好書。如果把眼光放遠一點,你將來想干什么,你有很多的路要走,有很多的事情要干,你就不會關注這個同學對我眼神是不是友好的,對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見。如果你關注的是你今后的生活是什么,你有很多的路要走,有很多的事情要干,生活的這些小事可能會關注,即使關注以后,也只是關注一下子,很快就回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上去。小人只會計較小事,大人就會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
回去后,去年下學期,她媽媽說孩子像變了一個人,關系處的很好,成績由原來的二十幾名考到了班上的第五名,(全班七十幾個同學)我對她的要求也不高,我們對她的學習、生活關注也不多,她是我們家里最自由的一個人,但是她干涉別人很多?,F在有了一些改進,我寫了兩本書,她也從來沒有看到,她班上的很多同學都看過。我也從來不拿書回去,她媽媽就說她應該看,我說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沒有打算看,干嗎一定要讓她看呢,別人看是別人的事情。
我們每年回去看爺爺奶奶,她是回去最多的,她有堂兄妹,他們都不愿意去,他們的爸爸媽媽說,你們要不去,爺爺奶奶會生氣的。往往都是她帶頭去。
家里如果要來當官的,她就鉆到自己房間里去,如果是農民來了,她會給倒水或者切個水果,她這一點我非常滿意,我就鼓勵她。為什么關注那些人的時候要特別鼓勵呢?我說有錢的有權的,關心他們的人太多了,那些和我們一樣從農村出來的人,他們得到的關懷太少了,所以多給他們一些關懷嘛。
她送上飛機的時候,她說,爸爸,我就要做你們這樣工作,太有意義了。我說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對你沒有特別的要求,我這種方法對不對,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嘛。當我看到她哪一個方面真有問題的時候,當然我也會去想辦法引導一下,我感覺她還是內心挺堅強的,挺快樂的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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