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第三次抵達利馬。未及觀察,就要告別了。
從大山大河歸來,海濱的利馬對于我們像個光怪陸離的異己。
秘魯地圖,選自索颯《把我的心染棕》
如果說安第斯山是印第安人生存的故鄉熱土,亞馬遜是雨林人蟄居的一隅角落,那么利馬城,如馬里亞特吉所言,則是殖民主義的孿生物:
[秘魯]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關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下文節選于此
利馬是由一個征服者、一個外國人建成的,最初只是來自遠方的一個指揮官的營帳……作為貴族時代的產兒,利馬生來就帶著貴族的稱號。從命名時起它就叫“諸王之城”(Ciudad de los Reyes)……后來,總督轄區制把它當作南美洲西班牙政權的所在地。最后,獨立革命——這場土生白人和西班牙人、而不是土著居民的運動,宣布它為共和國的首都。
幾個世紀里,無數金銀礦產像安第斯山脈的血液一樣流到利馬海邊,無數次深山里的反抗聲浪被大海的濤聲淹沒。白色的、亞白色的利馬,與古銅色的安第斯,墨綠色的亞馬遜,是調色板上迥異的色彩。秘魯的印第安人運動落后于玻利維亞、厄瓜多爾這另兩個安第斯山國家10年,是否與后兩者的政治中心拉巴斯和基多都處于山區有關呢?
今天的利馬市擁有640萬人口,約占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強。像十倍放大了的青島、上?;虼筮B,利馬帶著抹不去的殖民地情調,空氣里飄散著隔世的塵埃。
利馬被聯合國宣布為“人類文化遺產”,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所擁有的木雕懸式陽臺。利馬城建立伊始,靠征戰分封、巧取豪奪發財的西班牙武夫、貴族、暴發戶紛紛修建豪宅。兼具實用和裝飾雙重作用的木雕陽臺成為利馬要人顯富的一景。他們雇傭的細木工匠盡展才華,使彼彼相鄰的陽臺各具千秋。殖民地時代的陽臺以綠彩為主,雕工細致的窗板、扶欄上鑲嵌著從塞維里亞運來的陶瓷馬賽克。這種陽臺的原型來自安達盧西亞地區,但它在利馬的密度甚至超過了西班牙本土。
利馬是“陽臺之城”
在中心廣場上就能看到這種華麗的古老建筑。利馬有“陽臺之城”的美名,引來許多專家研究考證,詩人風雅附會。邀請我們的老校長就是在這一領域有造詣的西班牙藝術史教授。據稱,殖民地時代的西班牙男性不允許家中婦女拋頭露面,因此利馬貴婦人闊小姐就通過帶有百葉窗的陽臺觀賞街景,偷覷過路的美男子。有趣的是,這種西班牙南部的建筑樣式,其發明者是敘利亞、大馬士革、開羅等地區的阿拉伯人。
張承志《鮮花的廢墟:安達盧斯紀行》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
“懸崖區”巴蘭科(Barranco)是一個中等階層愛去的地方。它建在跌向海灘的小山坡上,是沿一條通向海濱的大深溝修建起來的歐洲風情街區,地勢高低錯落,別有韻致。剛來秘魯時,老校長曾帶我們到這里的老咖啡館品嘗秘魯小吃。我們第一次嘗到了夾餡土豆泥團(papa rellena),即往土豆泥里塞入橄欖,雞蛋,牛肉,辣椒等餡兒。還有夾雞肉的玉米馇粽子(tamal), 嫩玉米做的“烏米塔”(humita),加桂皮粉的白色水果汁,用玉米為原料制作的發酵飲料“奇恰”(chicha)??磥?,利馬市中產階級有滋有味的生活還是很有傳統的。
巴蘭科區的周末熱鬧得很,街上人頭攢動,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人們在游行。
安第斯山區的凍干土豆(Chuño),剝了皮的土豆可做成白Chuño,沒剝皮的則是黑Chuño;凍干土豆可以儲藏多年,支撐著印卡人民和軍隊;野生土豆含有大量龍葵素,具有一定毒性,安第斯先民們通過多年培育,才將野生土豆培育成高產而耐寒的土豆。剛出土的土豆富含水分,不耐儲藏,因此印加人會設法排干一些土豆的水分,依靠安第斯天然的嚴寒來長期儲存土豆。
一路打聽有沒有免費演出,找著找著,來到了一個叫做Ovalo的橢圓形小廣場,這下開了眼。
——廣場中心有一個凹形看臺,中心場地大約有30平方米,一臺功放調節著幾只音箱。周圍停滿了小汽車,遠處有幾個窮人賣小吃的挑子。
用Chaki taklla(一種人力腳踏犁,由木桿和石質或金屬尖頭組合而成,可用來犁地)種地的印卡農民
仔細一觀察,這里的“群眾”并不是公園里常見的唱歌跳舞的年輕人,而是一些白人或準白人紳士和太太。他們在舉行詩歌朗誦和交誼舞會!朗誦句子里飄出“愛情”、“痛苦”之類的詞匯,臃腫但不失優雅的身段準確地跟隨著城市情調的探戈樂曲翩翩扭動。
在舞曲的間歇中,一個滿頭銀發、老者風范的主持者大聲致詞:
“還記得1992年我們在這里反對‘光輝道路’暴力活動的游行嗎?今天我們要說:不要光輝道路,不要圖帕克·阿馬魯,我們要詩歌!”(Sendero Luminoso, ¡no! Túpac Amaru, ¡no! Poesía, ¡sí!)
每一個“no”(不要)和“sí”(要)都得到在場者亢奮的呼應,氣氛極其熱烈。但環顧四周,幾乎沒有一張我們所熟悉的山區人面孔,少數打工者也只是站在最外圈冷漠觀望的“外人”。
光輝道路(Sendero Luminoso)是秘魯一個左派的毛派反政府游擊隊組織,自稱為秘魯共產黨,其目標是實行共產主義
原來這是一場中產階級的聚會。他們所說的詩歌就是他們的政治。
后來我才知道,詩歌政治所影射的,是“光輝道路”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戰略轉移”:他們把活動范圍從農村擴展到城市,在“望花區”搞了一次汽車爆炸,爆炸中死了不少人。
索颯《豐饒的苦難:拉丁美洲筆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仇恨是深刻的。昨天在“秘魯研究所”找人未果,卻在附設書店見到了一本有關“光輝道路”的連環畫,里面全是恐怖的殺人場景。想買了留作資料,都覺得惡心。這樣的“妖魔化”宣傳逐漸使得秘魯的游擊隊問題已經沒有了正面討論的余地。
中美洲反美民族英雄奧古斯托·塞薩爾·桑地諾,1893年出生于尼加拉瓜,自幼痛恨美國人和它的傀儡尼加拉瓜政權,年輕時就在墨西哥投身反美斗爭;1926年,桑地諾率領29名淘金工人起義,在尼加拉瓜北部山區組成了游擊隊,留下拉美地區廣為流傳的名言,“即使所有人都投降,我也不投降,我寧愿戰斗死去,也不愿做個奴隸活著。”1933年桑地諾領導尼加拉瓜取得了反美愛國戰爭的勝利,然而于1934年2月21日遭到美國指使代理人軍閥索摩查的暗殺。
從安第斯山那些“青銅種族”,到“望花區”這些白人面孔,我們明白了很多道理,也對復雜的前景擔憂。“革命”擺脫不了殘酷,哪怕尼加拉瓜桑地諾解放陣線曾想借“解放神學”神父的力量來推進“仁慈”的革命。“反革命”也毫不留情;記得在哪里讀到,推翻阿連德的政變發生后,美國駐智利的什么官員曾意味深長地披露:“沒有一個階級愿意退出歷史舞臺。”
1961年7月23日成立的尼加拉瓜愛國民主組織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西班牙文:Frente Sandinista de Liberación Nacional,簡稱“桑解陣”)以桑地諾的名字命名,首要目標是通過武裝斗爭推翻索摩查獨裁政權。經過長期武裝抗爭后,1979年桑解陣的武裝部隊逼近首都馬那瓜,7月17日索摩查下臺,桑解陣在7月19日進入馬那瓜,20日新政府內閣宣誓就職。
但是,在有限資源與現存發展模式-分配方式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和諧”、“改良”究竟有多大的回旋余地?
告別秘魯前的周日,正值“首都民間舞蹈節”在展覽宮露天劇場開幕。
首都民間舞蹈節
一群群稚嫩的娃娃,從小班、中班到大班的年齡,身著鮮艷的印第安民族服裝,輪流上臺表演、比賽。他們的小手里舉著的牌子上,分別寫著代表哪個地區、哪種舞蹈。也換上了民族服裝的老師吹著哨子在最前邊領著,在旁邊連吆喝帶轟趕地指導著,不時帶領孩子們用印第安語喊幾句話,唱幾句歌。臺下的父母高興得像孩子一樣,用相機照下子女幼小的身影。演出從中午持續到晚上10點。我不知孩子們是否意識到,他們所表演的“民間舞蹈”,無一不暈染著濃厚的原住民色彩。
索颯《把我的心染棕》青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上)文匯出版社2022年9月新版(下)
娃娃們憨憨的面孔顯示出各種膚色??粗麄冋J真的動作,聽著從他們嘴里發出的克丘亞語,艾馬拉語詞句,心里不由一陣感動。在這個印第安人占40%的國家里,在這片曾遭受300年殖民奴役的土地上,在這個文化混雜了500年的大陸上,是否真的能誕生出一個巴斯孔塞洛斯所盼望的“宇宙種族”(Raza Cósmica)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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