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4月13日,烏拉圭左翼作家、記者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故鄉蒙得維的亞離世。74年,是加萊亞諾一生的長度,他半生顛沛流離,用畢生書寫對拉丁美洲不悔的愛。那些文字是潘帕斯高原上呼嘯而過的風,清澈凜冽;是馬丘比丘夜空中明亮的星,閃爍著神話的光,令人神往;是蒙得維的亞正午溫暖的陽光,微醺地訴說他對拉丁美洲這片熱土和人民最熾熱的情感、最深沉的眷戀。
我為那些不能讀我的書的人寫作,
為那些底層人,
那些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排在歷史的隊尾、
不識字或者買不起書的人寫作。
——《藝術的尊嚴》
縱觀拉丁美洲文學史,有兩部書無法繞過,一部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經典《百年孤獨》,另一部便是加萊亞諾的《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它詳實記述了歐洲和美國殖民者在拉丁美洲長達5個世紀的掠奪史,又被稱為“紀實版《百年孤獨》”,有著鮮明的反殖民色彩和左翼傾向,政治意義深遠。
長達5個多世紀的殖民史和軍政府獨裁統治使拉丁美洲淪為帝國主義石油、礦產和糧食源產地,民族經濟發展嚴重滯后,人民生活困苦不堪。生長于斯的拉美作家們不甘祖國成為附庸,他們關注政治和現實,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曾折桂諾貝爾文學獎的馬爾克斯與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都做過記者,為拉美文學留下了新聞與文學相結合的傳統。加萊亞諾也不例外,記者生涯使他徹底沉入生活,時常坐著底層人民的長途汽車旅行、采訪,看到苦難的殖民史在拉丁美洲投下的沉重陰影。
終其一生,加萊亞諾都在為“排在歷史隊尾”的印第安人發聲,這份責任感仿佛與生俱來:還在學校時,當老師講到西班牙殖民者巴爾沃阿因登上巴拿馬一座山峰、而成為同時看到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第一人時,小加萊亞諾問道:“當時印第安人都是瞎子嗎?”這個問題戳破了殖民者的歷史謊言,他也被逐出課堂,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驅逐”。
1971年,加萊亞諾完成了最著名的作品《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他寫道:“拉丁美洲是一個血管被切開的地區。自從發現美洲大陸至今,這個地區的一切先是被轉化為歐洲資本,而后又轉化為美國資本,并在遙遠的權力中心積累”,“拉丁美洲不發達的歷史構成了世界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這本書確立了他政治知識分子的身份,也令他面臨死亡的威脅。
1973年,烏拉圭發生軍事政變,加萊亞諾被軍政府囚禁,登上死亡名單。《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也在烏拉圭、智利等國被封禁達數年之久。此后,他遭遇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次“驅逐”——先流亡阿根廷,后又遠赴西班牙。
在巴塞羅那,加萊亞諾每個月都要到警察局登記,填寫過無數張表格后,他干脆在“職業”一欄中給自己貼上這樣的標簽——“作家(專寫表格的)”。12年困窘的流亡歲月并未熄滅加萊亞諾的熱情與理想,在殖民地宗主國西班牙的圖書館中,他查閱資料,筆耕不輟,用神話和詩歌書寫著拉丁美洲“孤獨”的歷史。
顛沛流離間,加萊亞諾目睹死亡,經歷離別,故鄉蒙得維的亞是他思念最深處甜蜜的夢。他溫柔地呼喚:“蒙得維的亞,無趣而深情的地方,夏天彌漫著面包馨香,冬天洋溢著燒烤的煙熏。我知道我越來越眷戀故土,已經到了結束流亡的時刻了。”
關于流亡,后殖民理論奠基人愛德華·薩義德有著精到的省思:“流亡是一種模式,面對阻礙卻依然去想象、探索,走向邊緣——在邊緣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這些是足跡從未越過傳統與舒適范圍的心靈通常所失去的。”流亡帶來困苦,卻也豐富人生體悟,賦予加萊亞諾更多勇氣,深厚了他對印第安人、工人、婦女等邊緣人群的友愛之情,這使他成為拉丁美洲最為重要的作家之一。
在獅子們擁有它們自己的歷史學家之前,
狩獵的歷史將繼續讓打獵者榮光。
——《失憶(四)》
談及《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創作初衷,加萊亞諾說:“寫這本書是為了與人們交談,是想公布官方歷史,即勝利者講述的歷史所隱瞞或謊報的某些事實。”是的,歷史由勝利者寫就;換言之,也就是以歐洲為中心寫就的歷史。印第安人呢?印第安文明呢?在他們的歷史書上,印第安人吶喊的聲音是沉默,淚水縱橫的面龐是空白,古老輝煌的印第安文明在基督教文明的強勢入侵下坍塌成廢墟。
加萊亞諾說,他要做一個“搶救拉丁美洲被劫持的記憶”的作家。他不甘于在這豐饒的土地上成為“他者”。他要重塑歷史。他要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
加萊亞諾重塑歷史的方式令人驚喜,他摒棄長篇敘述,拒絕悲情主義,模糊詩歌、散文與小說間的文體界限,讓想象力在印第安古老神話與血淚交織的現實境遇間天馬行空、自由穿梭。無論是《火的記憶》三部曲、《擁抱之書》,還是《鏡子:照出你看不見的世界史》,都由一個個輕盈短小又寓意深長的故事組成,加萊亞諾用“宏大的馬賽克式”書寫恢復了“歷史的氣息、自由和說話的能力”,呈現出古老偉大的印第安文明承載的智慧與哲理。
加萊亞諾編織著詞語的密網,將拉丁美洲消散的記憶網羅其中,他用重新書寫歷史的方式對抗文化強權,試圖顛覆歐洲中心主義的文化歷史體系。憑借這些努力,無論就記者、作家、知識分子這三重身份中的任何一重而言,加萊亞諾均成就斐然。2008年,他在故鄉蒙得維的亞接受南方共同市場頒發的首個“榮譽公民”稱號,巴拉圭時任總統費爾南多·盧戈稱加萊亞諾“曾經是、現在仍是拉丁美洲的聲音”。
加萊亞諾曾經寫道:“當我不存在的時候,風仍然在,將繼續存在。”這“風”拂過西蒙·玻利瓦爾、切·格瓦拉們為實現拉丁美洲獨立而終生奮斗的英雄主義精神,拂過加萊亞諾和拉美作家們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愛和牽掛。在“風”中,加萊亞諾用歷經滄桑、熱情不減的信念將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凝固成寫給拉丁美洲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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