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介鱗
(臺灣日本綜合研究所所長)
前言
美日關系很微妙,如果只用表相的「美日同盟」關系理解,而不知其間有一種極微妙的「新保護國」關系,恐怕很難去了解真相,因為其間隱藏著太多不讓人知的事實。而且日本的媒體,自戰(zhàn)后由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統(tǒng)率駐日美軍統(tǒng)治日本后,日本社會的言論也從投降前的「鬼畜美英」,轉向戰(zhàn)后崇拜偉大的「美利堅帝國」。
美國學者陶爾(John W. Dower),以《擁抱戰(zhàn)敗》(Embracing Defeat)來歸結第二次大戰(zhàn)后日本人的思想和行動。1945年日本戰(zhàn)敗被美軍占領之后,以默默聽從美國的「家父長制」權威,建構成「支配與服從」的關系。即使1951年簽訂對日和約,1952年批準此約之后,日本形式上「獨立」而恢復「主權」,但是美國同時以《美日安全保障條約》,綁住日本為美國的軍事殖民地。日本在名義上是「獨立國」,實際上只是美國的「一個保護國」(a client state)。
戰(zhàn)后日本的每一任總理大臣,都是乖乖地聽「美國老大」的話。因為二次大戰(zhàn)后,美國在世界上憑借其最強大的武力與財富,最喜歡「霸凌」(bully)、「欺負」(maltreat)他國,而日本人的妙招就是「擁抱戰(zhàn)敗」,即「擁抱美國」才得以生存復興起來。
1951年4月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在韓戰(zhàn)打得不順利,提出使用什么手段也要勝利的戰(zhàn)略論,而與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Harry S. Truman)對立,旋即被罷免回國。他在國會的聽證會上說:如果盎格魯-薩克遜族的美國人是成熟的45歲,日本人則「像個12歲的孩子」(like a boy of twelve),處于很容易接受美國指導的狀態(tài)〔注1〕。從前日本人是「天皇的赤子」,戰(zhàn)后日本人逐漸習慣于把自己當作「麥克阿瑟的孩子」,雖然這位「老兵」早已從日本人的歷史意識消失,不過,遵從「美國老大」的意見,卻變成戰(zhàn)后日本民族性的一部分,「老兵不死」(Old soldier never die)的陰魂依然深植日本人的內(nèi)心中。
日皇「圣斷」日本投降
美國投下兩顆原子彈,震撼了全日本朝野。8月14日天皇主持「御前會議」,天皇下「圣斷」接受《波茨坦宣言》,在日本最高統(tǒng)帥天皇的決斷下,日本終于投降。
8月15日天皇廣播《終戰(zhàn)詔書》。天皇裕仁即位20年,從來沒有一次向臣下全體國民直接說話。天皇的語言,都是以「詔敕」的形式下賜,由親信恭敬地代讀,因為日皇是「現(xiàn)人神」,不直接講話。這次的詔書,空前地由天皇親口錄音,廣播給全國臣民恭聽。詔書的內(nèi)容,并沒有說日本戰(zhàn)敗投降,更不說日本侵略中國及亞洲各地,只強調(diào)「敵(美國)重新使用,頻頻殺傷無辜,殘害所及不可測,倘若繼續(xù)交戰(zhàn),最終會招來我民族之滅亡,延至破壞人類文明,如斯,何以保我億兆之赤子,以謝皇祖皇宗之神靈」。由此詔書可見,天皇根本漠視亞洲人生命財產(chǎn)的存在,心里畏懼的只是美英「殘虐之爆彈」。詔書最后,日皇很有自信的判斷:日本「得以護持國體」(天皇制)〔注2〕 。
此《終戰(zhàn)詔書》,日皇不用「戰(zhàn)敗」或「投降」之辭,否定日本有侵略的意圖,無視日本帝國對中國、朝鮮、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等亞洲國家侵略的暴虐行為,也不談他個人有任何戰(zhàn)爭責任或道德責任,用「終戰(zhàn)」的字眼代替日本舉國投降,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昭和天皇在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設置大本營,到1945年8月14日決定接受《波茨坦宣言》投降,總共召開15次「御前會議」,共有15次的「圣斷」,史家斷言昭和天皇是位居日本的最高戰(zhàn)爭指導 。〔注3〕
日本表明投降之后,美國總統(tǒng)杜魯門,未經(jīng)英國、蘇聯(lián)、中國的同意,徑自任命麥克阿瑟為盟國最高司令官(Supreme Commander of Allied Powers)。蘇聯(lián)也要求任命蘇聯(lián)軍官為司令官,并要求分割占領北海道的北半部,但遭到美國拒絕,阻止蘇軍占領日本。盟國之內(nèi),只有大英聯(lián)邦,以附庸國的澳軍為主力進駐廣島縣。因此名義稱為「盟國軍隊」占領,實際上是美軍冒稱「盟軍」單獨占領日本。
日本投降的前一天,戰(zhàn)時的末代首相鈴木貫太郎,下令將日本陸海軍的價值數(shù)千億日圓的軍需物資隱藏起來。后來,這些軍方的物資或公共資產(chǎn),被日本的領導人物,偷偷地掠奪,據(jù)為私囊。
日本戰(zhàn)敗后,天皇史無前例地任命皇族東久邇宮稔彥王組閣。東久邇皇族內(nèi)閣很狡猾地提倡「一億總懺悔」,即日本的軍國主義對外侵略,日本的「一億人口」都有責任,都應該懺悔,來回避領導戰(zhàn)爭者的戰(zhàn)爭責任。
東久邇宮稔彥王在8月17日組閣,次日即日本投降后的第三天,管轄警察特務的內(nèi)務省,向全國的警察管區(qū)秘密下令,為占領軍(美軍)特別設置「性慰安設施」。8月26日,色情接客業(yè)者在東京銀座設立「特殊慰安設施協(xié)會」(Recrea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8月27日,專為美軍設立的慰安設施「小町園」開業(yè)。戰(zhàn)敗后的日本政治家,最先想到的是利用女人的賣春戰(zhàn)術來對付美軍,當時的大藏省主稅局長池田勇人,給「特殊慰安設施協(xié)會」融資一億日圓〔注4〕。
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于1945年8月30日抵達日本,三天后的9月2日,在美艦密蘇里號(Missouri)簽署投降文書,盟國由麥克阿瑟以及其他盟國九國的代表簽字。日方應該以天皇或皇族首相東久邇宮稔彥王簽署降書,卻只是由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和外相重光葵兩人簽署。日本安排這兩人簽署降書,用意在避免天皇或皇族牽涉「戰(zhàn)犯」。當時內(nèi)務大臣木戶幸一,對投降文書的簽署使節(jié),要煩勞皇族,表示絕對反對〔注5〕。美國竟讓應該出席投降儀式的天皇缺席,也不必在投降文書簽名,暗示美國已經(jīng)把天皇與戰(zhàn)爭責任切割,以保護天皇制的存續(xù)。
麥帥抵達日本不到一個月,日皇裕仁為了「護持國體」,于9月27日極機密地赴東京赤坂的美國大使館麥帥住所,拜訪盟軍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兩天后麥帥指令日本各報刊登天皇與麥帥的合照相片。日皇慎重地穿著「燕尾禮服」立正,麥克阿瑟穿著「開襟軍服」隨便站著。天皇親自移樽就教的態(tài)度,讓麥帥可以安心占領日本,從利用天皇間接統(tǒng)治日本,進而支持日本「保護天皇制」。美國同意保護天皇制,意味著日本成為美國的「保護國」。GHQ(General Headquarters,盟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的辦公場所,設在東京日比谷的第一生命大廈,這里居高臨下,可以監(jiān)視「皇居」的動靜。
日本國民從前都是天皇的「赤子」,自從天皇在麥克阿瑟面前立正的照片公開后,日本人都逐漸習慣于把自己當作「麥克阿瑟的孩子」。在美軍占領日本期間,日本人是默默地聽從美國壓倒性的家父長制權威。韓戰(zhàn)后成立的日本軍隊,無疑的,是在美國控制下的「小美軍」,日本經(jīng)濟崛起也是大大地依賴美國的援助與庇護。日本在侵華戰(zhàn)爭的關東軍731生化戰(zhàn)部隊,也成美軍為爭取細菌戰(zhàn)等數(shù)據(jù)而遮掩保護的對象,皆逃避了「戰(zhàn)犯」的審判〔注6〕。
美軍占領日本期間,日皇裕仁移樽就教去拜訪麥帥11次,但是戰(zhàn)后至今,超過60年以上的歲月,日皇與麥帥11次會談的內(nèi)容,從未正式公開。據(jù)日本宮中的人說,第一次拜會之前,日皇的樣子很緊張而不安。迎接日皇的麥帥手下包華斯(Faubion Bowers)說,日皇到達時,注意到他在發(fā)抖。當包華斯要保管日皇頭頂上的黑色高絹帽時,似乎讓天皇感到恐懼,好像有害怕身上的東西全部被拿開的恐懼感〔注7〕。
麥帥與日皇會談40分鐘。天皇依照外務省作成的稿子回答問話,美方事先提出題目給日方準備作答。三天后的《紐約時報》透露,天皇對珍珠港的奇襲,責難東條首相,天皇反對戰(zhàn)爭,裕仁事前對于珍珠港攻擊完全不知情。史實是這樣嗎?為了保護天皇,麥帥不會讓天皇難堪。
當會見完畢回去時,天皇的精神高揚抖擻起來,不再緊張而恢復了自信。天皇回去后,馬上對內(nèi)大臣木戶幸一說,麥帥稱贊我:「陛下始終為和平努力」〔注8〕。木戶也松了一口氣。會見次日,皇后將皇宮栽培的菊花和百合花贈送給麥克阿瑟夫人。次周,天皇和皇后贈送精美的蒔繪盒子到麥帥住家。〔待續(xù)〕
〔注1〕John W. Dower, Embracing Defeat: Japan in the Wake of World War II (New York:W.W. Norton Company, 1999), pp.550-552 . ジョン˙ダワー《敗北を抱きしめて》下(東京:巖波書店,2004年),頁374-376。
〔注2〕外務省編纂《日本外交年表并主要文書1940-1945 下》(東京:原書房,1973年),頁636-637。
〔注3〕大江志乃夫《御前會議—昭和天皇十五回圣斷》(東京:中央公論社,1991年),頁100-102。
〔注4〕ドウス昌代《敗者の贈物—國策慰安婦をめぐる占領下秘使》(東京:講談社,1979年),頁27-28。
〔注5〕重光葵《續(xù)重光葵手記》(東京:中央公論社,1988年),頁234。
〔注6〕藤井志津枝《七三一部隊--日本魔鬼生化的恐怖》(臺北:文英堂,1997年),頁377-382。
〔注7〕John W. Dower, Embracing Defeat, p.293.
〔注8〕木戶幸一日記研究會編《木戶幸一日記》下卷(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87年),頁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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