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圖根據斯大林格勒戰役現場與今天伏爾加格勒(斯大林格勒)照片合成
6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法國接見二戰俄羅斯老兵時表示,不排除俄南部主要城市伏爾加格勒重新被命名為斯大林格勒的可能性,這是俄羅斯總統對伏爾加格勒名稱問題的首次明確表態。
伏爾加格爾——斯大林格勒,這座英雄城市的名稱,從來都不止關乎這座城市,更關乎俄羅斯對斯大林時代及其政治遺產的評價和繼承問題,所以這座城市的名稱問題歷來受到各方關注。而普京總統的這一表態,則再次將這座二戰時最著名的英雄城市,和這個在俄羅斯引發長久爭論的話題推到了公眾的視野當中。
“不朽”的斯大林格勒
“不能忘記那嚴酷的年代,熊熊戰火使伏爾加河沸騰,大地上只見濃煙滾滾,在那里不分白晝和黑夜。我們奮戰在伏爾加河兩岸,敵人師團向伏爾加河迫近,可是它們屈服于我們偉大的戰士,可是他們屈服于不朽的斯大林格勒。”——蘇聯歌曲《向那偉大的年代致敬》
這首《向那偉大的年代致敬》,是1985年紀念衛國戰爭勝利40周年創作的愛國歌曲,被譽為蘇聯戰后以“公民的愛國主義為內容”的同類型歌曲作品中最好的兩首歌曲之一(另一首是著名的《勝利節》)。耐人尋味的是,令法西斯師團屈服的“不朽”的斯大林格勒,在這首歌創作出來的24年前即1961年,就隨著蘇共二十二大否定斯大林的新高潮,與蘇聯時期其它幾座以斯大林命名的大城市:斯大林斯克、斯大林諾、斯大林納巴德、斯大林尼里一起改名為伏爾加格勒、新庫茲涅茨克、頓涅茨克、杜尚別和茨欣瓦利,當然,其它以斯大林命名的城鎮、山峰、工業企業和集體農莊也難逃更名的命運,這次大幅更名的熱潮,長期以來被西方學者和俄羅斯部分學者看作是蘇聯為了表示和斯大林時代“劃清界限”和堅持“改革”決心的行動。
時至今日,人們已經習慣了新庫茨涅茨克、頓涅茨克、杜尚別和茨欣瓦利現在的稱呼,已經很少有人能記得這些城市曾經以斯大林作為自己的名字。然而,很多人至今仍不能習慣將伏爾加河下游的那座英雄城市稱之為伏爾加格勒,因為“斯大林格勒”這個名字對整個人類的意義已經在1942年末和1943年初關乎人類命運的轉折之戰當中得到了升華,從此之后,“斯大林格勒”就不再是一個通過改名就可以忘掉的城市舊稱,而是作為人類面對邪惡勇于反抗并敢于取得勝利的不朽符號彪炳史冊。
而對于伏爾加格勒的市民而言,用“斯大林格勒”給這座英雄城市命名的意義,不僅僅限于1943年那次改變人類命運的偉大轉折。1918年,斯大林、伏羅希洛夫在這座城市(當時叫察里津)抵抗住了白軍的進攻,扭轉了蘇維埃內戰的局勢;30年代,蘇聯在這里建立了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這座當時世界最先進的拖拉機廠曾經是蘇聯工業化的驕傲,并在衛國戰爭的艱苦歲月里源源不斷地向前線提供坦克;衛國戰爭勝利后,斯大林格勒已成廢墟,然而蘇聯人民又以頑強的意志和飽滿的熱忱在短短幾年重建了這座城市,除了重建以前的工廠之外,還修建了當時歐洲最大的水電站等新的大型工業工程,使其恢復了蘇聯南部的工業中心和交通樞紐的地位并換發了新的生機。可以這樣講,這座英雄城市的崛起、涅槃和重生無不打上了斯大林時代的深刻烙印,這座城市的光榮和夢想也是斯大林時代蘇聯光榮與夢想的縮影。
如今,伏爾加格勒的行政區幾乎全部以革命時代的偉人、成就和符號來命名(伏爾加格勒有8個行政區,分別為:捷爾任斯基區、基洛夫區、伏羅希洛夫區、紅軍區、紅十月區、蘇維埃區、拖拉機廠區和中央區),在當地,“伏爾加格勒”和“斯大林格勒”長期處于混用狀態,2013年1月31日,伏爾加格勒市杜馬通過一項決議,在每年的8月23日(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簽署日)、2月2日(斯大林格勒保衛戰勝利日)、5月9日(納粹德國無條件投降日和二戰歐洲戰場勝利日)、9月2日(對日作戰勝利紀念日)、6月22日(蘇德戰爭的巴巴羅薩作戰開始日)和11月19日(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天王星作戰開始日)這六個紀念日里將市名改為斯大林格勒。這些行為表明伏爾加格勒人并沒有忘記他們曾經的榮耀與輝煌,而他們也樂于向世人展示這座城市和那個時代的密切聯系。
“難舍”的斯大林遺產
伏爾加格勒人對“斯大林格勒”的懷念可以說是由來已久,俄羅斯國內要求將伏爾加格勒重新命名為斯大林格勒的呼聲從來也沒有斷過。但這次不同尋常的地方在于普京作為俄羅斯總統表示不反對伏爾加格勒更名,這是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總統首次就伏爾加格勒更名問題作出表態,而且是一種積極的表態。此中傳達出的信號也非同尋常:俄羅斯官方默許了斯大林遺產的積極意義并且要加以利用和發揚。
眾所周知,自從蘇共二十大以來,蘇聯和俄羅斯對斯大林的評價就長期處于下降中。特別是在蘇聯解體至葉利欽卸任這段時間,由于蘇聯解體本身缺乏政治合法性(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時任領導人私下達成瓜分蘇聯的《別洛韋日協定》是導致蘇聯解體的直接原因,而這份文件沒有經過任何合法程序通過,是非法的),上臺的“自由派”通過“休克療法”等快速過渡到資本主義的經濟政策,非但沒有實現他們之前許諾給人民的更加“幸福”的生活,反而造成了經濟崩潰和貧富差距拉大,也嚴重地削弱了新政權的政治合法性,在此情況下只有變本加厲地否定蘇聯,特別是否定“獨裁極權”的斯大林時代,才能勉強維持新政權的合法性。
如何評價斯大林,在俄羅斯國內一直充滿了爭議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俄羅斯對斯大林時代的否定達到了高峰,在一段時間里,抹黑、否定斯大林成為一種“政治正確”,時至今日,留學中介機構出國前教育的小冊子上還在提醒“在俄羅斯,不要跟你不熟悉的人談論斯大林等政治問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沖突和麻煩”。
這種“政治正確”的社會氛圍在短期內似乎達到了它的效果,1996年,俄羅斯舉行獨立后首次總統大選,俄羅斯聯邦共產黨的候選人久加諾夫在第一輪投票當中以微弱優勢領先時任總統葉利欽,而在第二輪投票當中,葉利欽指使國家電視臺播放關于斯大林“極權統治和暴政”的“紀錄片”,導致久加諾夫在第二輪投票當中的支持率陡然下跌,使他無緣俄羅斯總統的職位,而俄共也就此一蹶不振。
然而,對過去的否定并沒有使俄羅斯獲得光明的未來。一方面由于休克療法等經濟政策導致國內出現嚴重的經濟危機,另一方面由于對蘇聯歷史遺產和未來俄羅斯發展道路的論戰,導致國內政治派系之間日益嚴重的對立和政局動蕩。而在外交領域,俄羅斯初期奉行的親西方的、開放的對外政策,并沒有使西方世界吸納俄羅斯為新的伙伴,反而將此視為俄羅斯的退讓,不斷地蠶食、擠壓俄羅斯的戰略空間,打擊俄羅斯的盟友,并采用各種手段支持俄羅斯國內的政治反對派,激化俄羅斯各政治派系間和各民族間本已十分嚴重的政治矛盾,這些都使得俄羅斯的國際地位一落千丈。
內政外交所面臨的困境使得俄羅斯人對西方式的道路產生了反思和質疑,并使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懷念起蘇聯和斯大林時代,懷念曾經強大的國家和自己童年時期不太富裕但幸福的生活。由此,在俄羅斯民間和左翼政黨當中要求正面評價蘇聯歷史和斯大林時代的呼聲越來越高,俄共更是以斯大林將蘇聯建設成為世界強國的歷史作為助其獲得民眾支持的“賣點”,拉攏了一大批對現政權不滿的民族主義者和蘇聯時期的社會精英,在此情況下,俄羅斯官方堅持全盤否定蘇聯和斯大林時代的“政治正確”,不僅不會擺脫內政外交的困境,還會使官方喪失部分民眾的支持,斯大林的遺產對于俄羅斯而言是“難以舍棄”的。
所以,當2000年普京以重振俄羅斯大國地位為目標接任總統職位時,如何對待斯大林的歷史遺產就成為了他面對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一個強大的國家理應有一段輝煌的歷史,這是幾乎所有人的普遍認識,況且斯大林時代對于俄羅斯而言也確實足夠輝煌,正如丘吉爾所評價的:“他接手的是一個犁耕手種的俄國,而留下的卻是裝備有原子武器的蘇聯”,而這一切僅僅是短短三十年間發生的事情,堪稱人間奇跡。正面評價這段歷史無疑會增加俄羅斯民眾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提升國家的凝聚力,因此普京自上任以后就開始逐步修正對斯大林的一些負面評價。
在這種氛圍下,近十年來,俄羅斯社會對于斯大林和他的政治遺產的評價發生了大逆轉:民眾游行當中公開大規模舉著斯大林的畫像,斯大林的畫冊、日歷在書店內成了暢銷貨,俄羅斯的歷史教科書也修正了對斯大林的評價,斯大林的著作也被重新拿來研究以進一步發掘他的遺產。2008年,俄羅斯國家電視臺舉行“最偉大的俄羅斯人”評選,斯大林以高票位居第三位(前兩位分別是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和斯托雷平,這還是在投票結果被修改的情況下取得的)。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貶低斯大林的一些著作,比如安·沃爾科戈諾夫的《勝利與悲劇》等則被標注為“少兒不宜”的讀物而限制銷售。這些事實都向我們展現了斯大林在俄羅斯社會的強勢回歸,似乎斯大林的遺產要被普京這位二十一世紀俄羅斯的新政治強人繼承下來并發揚光大。
普京的實用與功利
但要說普京對斯大林的態度是否真的是正面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俄羅斯這個國家就是在否定蘇聯的體制上立國,因此對前朝舊事的贊揚過度會動搖現在政權的政治合法性。作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普京深知這一點。對他而言,正面評價斯大林的遺產可以達到如下政治目的:在國內可以同共產黨等左翼反對派政黨爭奪對“愛國主義”的解釋權;在國外可以回擊西方國家借攻擊斯大林“極權主義”從思想上削弱俄羅斯對自己“勢力范圍”內的影響力;而通過正面評價斯大林,也可以迎合民眾對強大國家的期盼并豎立自己“斯大林式”的政治強人形象,提高威望,增強對民眾的動員能力;除此之外,還可以將蘇聯時期德高望重的社會精英和俄羅斯社會中的一些中左派人士拉到自己的陣營一邊(這些人大多曾經是俄共的政治盟友,比如紅歌之王科布松、第一位女宇航員捷列什科娃等)。簡而言之,對斯大林的正面評價是為他的政策服務的。
老兵參加斯大林格勒戰役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
而一旦對斯大林和他遺產的評價與他政治目的相悖時,普京則會毫不猶豫地以實際行動對這些行為踩剎車:此前普京本人盡量回避正面評價斯大林,他曾經甚至在多個場合公開批評過蘇聯,特別是斯大林時期的內外政策,他那句“不懷念蘇聯是沒有良心,想回到蘇聯是沒有腦子”的名言廣為人知。就在克里米亞回歸俄羅斯后不久的4月17日,普京就簽署命令為克里米亞韃靼人平反,聲稱他們在“斯大林大清洗”時期遭遇了“嚴重的迫害”,而克里米亞韃靼人在二戰時與納粹合作,使蘇軍遭遇了重大的損失并最終加速了克里米亞的淪陷,這些都是無可爭辯的歷史事實,因此即使葉利欽時期也沒有敢為他們平反,而為了爭取克里米亞韃靼人對克里米亞并入俄羅斯的支持,普京在這件事上走到了葉利欽的前面,也能看出普京對斯大林正面評價的背后實際上充滿了實用主義和功利色彩。
明白了普京的目的和動機之后,實際上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伏爾加格勒更名的呼聲從未中斷,而普京為什么選擇在這個時間點上表態了。在俄羅斯國外,烏克蘭的局勢仍然不明朗,西方國家借機掀起了反俄的新高潮,而各種制裁也對俄羅斯經濟造成了不小沖擊;在俄羅斯國內,一方面由于烏克蘭局勢動蕩的牽累,經濟遭遇沖擊,使得國內不滿情緒增加,另一方面由于俄羅斯收回了克里米亞,導致俄羅斯人民的民族自豪感陡然增加。因此普京不可能不抓住這個機會進一步動員民眾克服國內的經濟困難,疏導國內不滿情緒,并集中力量回擊西方國家掀起的反俄高潮并爭取烏克蘭留在俄羅斯的勢力范圍內。
所以普京這一表態的意義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大在于普京釋放出了準備繼承斯大林的遺產并將其發揚光大的信號,小在于這實際上不能改變普京對斯大林遺產選擇性繼承的固有態度和事實上的否定態度。但對于已經離開這個世界61年的斯大林來說,一個曾經必須靠否定他的遺產以證明自己合法性的政權,如今不得不利用他的遺產來論證自己合法性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證明了他是歷史的勝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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