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說開去》是學生時代老師曾讓我們寫過的一道作文命題。今天,我要重寫的這道作文式的命題不是一篇議論文,而是一篇報告文學。謹以此文作為一份人生答卷和生活問卷呈獻給黨中央領導、人民政府、婦聯、全國各大媒體以及所有沒被金錢抹去良知與正義感的中國人。
——題記
引子
坐火車到達浙江省的W市火車站,然后乘坐5路公交車至西客站下車,再換乘W市至Q鎮的14路公交車便可直達R縣的Q鎮。W市的其它鄉鎮一樣,Q鎮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新崛起的一個沿海小鎮。
入夜的Q鎮呈現出它今日的輝煌。
Q鎮國際飯店露天大屏幕彩電,醒目的廣告燈,閃爍的霓虹交相輝映;醫院、銀行、琳瑯滿目的商店應有盡有;誠大、長城拉鏈集團以及規模不大的生產廠家,這里因生產出口各式各樣的拉鏈被譽為“拉鏈之鄉”;新城、方圓、木禾鈕扣有限公司還有不起眼的手工作坊,這里也因生產出口各種型號的鈕扣被譽為中國的“鈕扣之都”。和沿海的其它城鎮一樣,Q鎮以它的發展與繁榮吸引著約二十多萬的外地農民來務工。這些民工大多來自湖南、貴州、江西、四川、云南、湖北、河南、安徽、陜西、江蘇、山東等省。這些省份的民工中,以湖南人居多,而湖南人中,以賀龍元帥的故鄉桑植人最多。
Q鎮無疑是比較富裕的。唯有Q鎮西南路那條老街時隱時現的石屋木房顯得陳舊,甚或是破亂;隱現于路燈下的窄窄的小巷,水泥路面高低不平;巷道不規則地交錯盤虬,像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爬滿這座城鎮的鬢邊,似乎隱隱約約在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了昔日的記憶——這里曾經也是貧窮的。昏暗的燈影里靜靜站立的暗娼在等待嫖客的光顧,有的甚至敢于挑逗過往行人,這似乎在告訴人們,Q鎮也有它不盡人意的地方。
初到Q鎮的務工人員要找到某一廠家,不是靠公交車,而是靠人力三輪腳踏車,當地人稱之為“紅車”。為了免去腳踏的勞累,有的紅車安裝了機動馬達。
在世14路車站下車,花4元錢叫一輛紅車便可到達Y鈕扣廠。
一
紅車到達H村的第一個“Y”字路口,選左行不到百十步的第一道巷口,向右看便可清楚地看見裝有自動滑門的矮墻上寫著“YB實業”幾個黃色大字。這就是Y廠。
Y廠是一家生產拉鏈和鈕扣的私營企業,總員工約一百多人。在Q鎮,這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的廠,如果按規模來評估的話,應該屬于中小型的私營企業。該廠總共有四位老板,據說是四弟兄。我在該廠洗油兩年多時間,只知道A老板叫××,但沒見過其人;B老板沒見過,也不認識;D老板是一位看上去比較和氣的年輕人,除了找鈕扣到廠里外,基本沒管廠里的生產情況。負責該廠的是C老板,主要是給員工的工資結算與支付。
拉鏈與鈕扣分開生產,拉鏈的生產與生活狀態如何,不在我這篇報道的敘述之列。我要寫的是在鈕扣生產車間洗油的生活所見所聞與所感。
負責鈕扣生產管理的是C老板的一位表兄,姓C,名××,qq縣人。此人高瘦,一張冷漠的臉不茍言笑,嘴角旁的肌肉有節奏地做著神經性地扯動,即使有時由于高興擠出了一點笑容,也隱藏不住因冷漠而帶給人的冷酷。這是上要承俸老板,下要挖空心思苛刻善良員工形成的市儈嘴臉,很容易讓人想起“皮笑肉不笑”這一成語。這種表情在他要找一個理由趕走哪位員工時顯得尤為特別。當他騎上摩托車,昂起頭來獅子擺動式地甩動著長發,有一種高高在上的盛氣凌人。
二
Y廠門衛室旁掛有上、下班時間的牌子。
上午:6:00—11:00 ;下午:12:00—6:00。
實際上,Y廠上、下班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時間。
三樓棒料車間。接管、出管、洗管、上蠟的員工規定是:上午:7:00—11:00;下午:12:00—5:30。因為各安排兩個人干活,上午約十點左右,一個人繼續做事,另一個可以提前下班吃飯,吃飯后再替換另一個。分厚薄原來由兩個人分白班與晚班來做,后來一人承包,上午七點上班約十點左右吃早飯;下午十二點上班,五點左右吃晚飯,飯后再上一會晚班。
二樓自動機車間白班、晚班兩班倒,輪流上班十二個小時。
一樓拋光、洗油、染色、包裝車間。拋光工,上午五點半上班到八點左右下班;下午一點上班到四點左右下班。洗油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時間;染色工,上午七點上班,有貨就染,無事下班,再忙下午不會超過六點;包裝車間的員工,上午:7:00——11:00;下午12:00—6:30;忙時晚上加班至八點半,加班有加班費。
以上的大致時間可以看出工人一定的自由,同是也可窺見鈕扣生產管理的混亂。這種混亂中表現的自由充滿了工人在屈辱中的抗爭與忿滿。
如果為了企業的發展,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給予所有員工相對的自由,倒也無可厚非。記得瀏覽雜志時,曾見過一則報道:美國有三家公司(因不記得實名,姑且叫A、B、C)。A公司有嚴格的廠規,要求員工必須按時上、下班;B公司要求員工按時上、下班,設有考勤獎并要求員工為公司的發展提出良策和建議;C公司不要求員工安時上、下班,給員工相對的自由度,并為員工提供了相應的娛樂、學習、休閑的場所。結果是C公司發展最好。
我想:C公司之所以有最好的發展是Y公司不能同日而語的,它相對寬松的自由應該是針對所有的員工,以很自然的方式尊重工人的勞動成果和人格尊嚴,從而調動了員工的積極性。絕對不會像Y公司的C管家那樣對勤勤懇懇為廠里做事的善良員工進行百般苛刻,似乎公司的規章制度只針對老實善良的工人。
C管家經常趕人,一個王老五走了,又有一個王老五來,橋頭有的是廉價的勞動力,Y公司用不著擔心招不到工人。這對C管家來說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除了為老板的利益看家外,完全可以放肆地物色婦女發泄獸欲,去耍流氓,去強奸,去欺男霸女。
人員更替的頻繁,這里找不到違法犯罪的證據,但存在著違法犯罪的事實和現實。
鏡頭之一
這是一個虛擬的鏡頭:大街上一位男青年遇上了一名女青年,男的先夸她長得漂亮,然后趁女的沒注意,伸手將女孩的屁股摸了一把。女的大罵一聲:“流氓!”
與上面虛擬的鏡頭相比,一九九八年曾在Y廠打過一年工的老鄉張麗英(化名)的敘述則是一組真實的鏡頭:Y廠那可是一個壞廠。那時,這個廠在前保,那個扯著嘴巴的管家簡直就是個流氓。如果哪個女孩長得好,他先夸這個妹妹長得好漂亮,然后趁女孩沒注意——如彎腰舀扣子,他便摸女孩的屁股。江西有兩個女孩,人長得好,一個是某老板的情人,管家不敢摸,另一個人老實,他經常就那么摸的,我們桑植的幾個女的見了,都替這個女孩感到氣憤,要她打管家,她不敢,說:“我一個人在外面打工,沒辦法呀!”我們桑植的幾個老鄉可不怕那個管家。有一次,一位老鄉正在舀扣子,突然瞥見一只手向她伸來,她站起來用舀扣子的鐵瓢就是一下,打得管家“哎喲”一聲:“你怎么這么兇呀?!”那管家偷雞的貓不改性,我們罵他流氓、扯嘴巴、擺腦殼蟲,他無所謂。后來,我們幾個老鄉商量,他再要摸哪個,我們都一起打他。一天,看到管家來了,一個老鄉將準備好的一截木棍藏在身后,管家沒發現,伸手摸她時,那個老鄉一棍打在他的手上;他趕忙向后退,不小心絆倒在地。我們一起赴上去打他,有的還脫了鞋打,直打得他在地上求饒,我們才住手。他爬起來氣得要開除我們,我們便去找某老板結賬。老板問明原因后,沒有答應。那次,他自作自受被打傷的手用紗布吊了很久。別人見了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不出口,撒謊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從此以后,他只敢摸江西的那個女孩。那管家簡直就是個畜牲!在Y廠,我勉強干了一年,第二年便跳廠了。
借權力趁工作之便對女工動手動腳,不考慮女工的尊嚴,記得有一本雜志上把它定義為性騷擾。其實,這和街頭的流氓犯罪還有什么區別?甚至性質更可惡。
鏡頭之二
這是一部老電影《白毛女》中的鏡頭:貧窮的喜兒與爹爹楊白勞相依為命,因無法交清地主黃世仁的租子,被管家穆仁智帶家丁抓去給黃世仁抵債。一個靜悄悄的深夜,黃世仁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喜兒的房間,從身后將喜兒抱住,用暴力強奸了喜兒。如今,黃世仁已經平反,在某些媒體的宣傳里,并成了會搞經濟的慈善家,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黃世仁,因為黃世仁的口袋里有錢。玩玩女人,只要女的不告,法律上不算強奸。
鏡頭描準Y鈕扣廠二樓的自動機車間。
一天下午下班后,一名女工跟著下班的人流走出了車間后,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什么東西還在車間,當這位女工只身一人返回車間時,她被眼前的一幕情景驚呆了。顯得空曠的機房里,管家的懷里正緊緊地摟著一名女工。沒想到會有工人返回車間,管家那張丑惡的嘴臉同樣被驚得目瞪口呆。沒有人知道管家是意用強奸,還是那名女工自愿。但那位目擊管家的女工卻倒了霉,第二天便被管家找個理由趕出了Y鈕扣廠。
在此,我們姑且不論管家的行為是否屬于強奸,讓我將焦點對準——
鏡頭之三
一天深夜,管家在二樓的自動機車間巡視一番后,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一間女工宿舍。該上晚班的已經上晚班去了,這間宿舍里只睡著一位來自貴州(有誤,實為重慶)的婦女。這位婦女雖然結了婚,但仍然不失有姣好的容貌。自然,這位婦女又成了管家想進行獸欲發泄的對象。
管家掏出自備的鑰匙(因男女工宿舍由管家安排,鑰匙由他配發)打開了宿舍的門,然后溜進去對那位婦女進行施暴,那位婦女從睡夢中被驚醒,發現是管家那張被欲火燃燒得丑陋不堪的嘴臉時,掙扎著翻身爬起,一邊推著管家,一邊怒吼道:“你是不是要那樣,我喊人的?!”欲火燒身的管家并未因這位婦女的警告有所顧忌,依然肆無忌憚地撕扯著那位婦女。
宿舍內的夜靜悄悄的,關著大門的自動機房卻響著機器嘈雜的轟鳴聲,誰也無法聽見一個柔弱婦女與禽獸抗爭的呼聲。就在那位婦女快要筋疲力盡時,情急中怒吼道:“你真要這樣,明天,我要告你去!”
披著人皮的管家雖然沒有人性,但一句帶有法律警告的怒吼終于震懾住了他。
管家像一頭貪婪成性的狼,一聞到獵人的氣息,只好放棄對獵物的追逐,饞涎著口水灰溜溜退出了那名婦女的房間。
管家強奸未遂,第二天,那位婦女同樣逃脫不了被趕出Y鈕扣廠的厄運。
鏡頭之四
在Y鈕扣廠,一對青年男女談戀愛。管家欲將那名女孩占為己有,當作情人,無奈女的看不上他,他只能醋意大發,雙雙將那一對青年趕出了廠。人家白娘子與許仙山盟海誓深深相愛,已有妻室的管家干嘛要出家一回去當法海呢?聽過傳說的世人只會罵法海,不會罵管家,因為世人都不知道Y鈕扣廠管家的罪惡;Y鈕扣廠知道這一事件的員工卻不會罵法海,只會罵管家,因為法海是傳說,管家所做的一切是傳聞也是Y鈕扣廠的現實。
鏡頭之五
安徽一名退伍青年走進二樓女工宿舍想與名叫張麗妍(化名)談朋友。后來,管家也去了這名女工的宿舍,遇上這位退役青年后大為不快,并將他趕出了那位女工的宿舍。
后來,這名退役青年只好找另一名女孩,那名女孩沒有答應,這名退役青年便威脅說:“如果你不答應,以后你談了別的男朋友,我在哪里碰見就在哪里揍他。”
對于每一個青年男女來說,談朋友是人之常情;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但沒有強迫別人愛你的權利;懂得愛的相互尊重這一社會公德才不失曾經作為一名軍人的風采。管家無道欺男霸女,不等于你也要像他那樣無德。
后來,這名青年因打瞌睡這一借口被管家趕走是不可避免的事。在三樓棒料車間,上班時間誰沒有打過瞌睡呢?
三
Y鈕扣廠人員更替的頻繁,我無法用筆墨寫盡所有工人生活的勞苦,唯以個人在這里的親身體驗來反映Y鈕扣廠的生活,折射所有工人的偉大與艱辛。
2006年7月,當我放棄對文學的追求走進這沿海的江南小鎮,在簡陋狹窄的租房里安頓好年已八旬的老父親,然后走進Y鈕扣廠,便做好了吃苦的思想準備,如一粒金色的麥子深埋在封僵的凍土層默默接受一場暴風雪的來臨。過去,文學之路上的幸與不幸都變成了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地干活,每個月的工資是1000元;年底結賬時,有幾個月的工資漲到了1100元。
2007年,每月工資漲到了1200元;最后三個月,每月工資是1300元。
2008年,從2月18日至4月6日按每月1500元計算;從4月6日至5月6日是1800元;從5月6日至10月14日被迫結賬每月工資降為1600元。
這些工資,與橋頭同行業工資水平相比,基本在同一水平線上以曲線的方式上下波動。高,高不了多少;低,低不了多少。我首先把它寫出來是讓讀者有一個了解,不是我要對已付清的工資討說法。這種工資的起伏波動映現了Y鈕扣廠波濤起伏的生活。貫穿著一個工人的抗爭與迷惘、愛與憎、痛苦與希望。
1
我從員工李海明那里接手洗油,并沒有脫逃“一個王老五被趕走了,又一個王老五接著干”這一生活規律。
詢問李海明不做的原因,他強裝笑臉說:“老婆有病,不做了!”知悉內情的工友說:“那不過是李海明給自己一個走下臺階的借口,其實,是管家趕他!你以為管家是個好東西?好色,嘴巴也羅嗦!人老實的,他往死里欺。洗油不像拋光,生手也可以干;李海明不怕他,和他對著干,自然要被趕了。”
李海明洗油,一天只在二樓自動機車間拉一次扣子。貨忙時,五點下班,不忙時,做好了便提前下班。拋光、染色、排污、燒油、棒料,誰不是做好了自己的事便可以下班呢?既然一個廠里沒有按統一的時間上下班,李海明為什么不能爭取這個權力呢?
我接手后,按時上班,時間幾乎和包裝房差不多;有時,包裝房下班了,我還得做一陣子才能下班;一天不忙,我下班早了,第二天,管家不高興地質問:“昨天,你下班怎么那么早?”
“李海明做時,不是下班很早嗎?”
“李海明是李海明,你跟他不一樣!你不要老跟別人比!”管家生氣地說,這令我有點莫名其妙;管家看出了我臉上的疑惑,生硬地補充道,“你看,我要不要李海明做?!”
想到租房里還住著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我只能沉默。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腳下的舊雨鞋已磨穿。第一次跟李海明洗油時,他看我穿著皮鞋,便給我找了那雙舊鞋?,F在鞋磨穿了,我只好自己去找管家。對我說出的請求,管家似乎沒聽見。管家在與人說話,這情有可原,我想。管家說完話,我再次說出自己的請求。管家沒有回答我,慢慢站起來去拿雨鞋。我迫不及待想得到那雙鞋,便跟在管家身后,因為洗油的桶還轉著,我得趕快過去。管家突然扭頭惡狠狠地訓斥道:“你跟著我干什么?像小偷似的!”我感到人格的屈辱,但什么也說不出。
一天下午,有幾袋鈕扣要發貨,需煮油后再洗。
本來,煮油是染色師傅的事,但染色師傅每天要將色染好后才煮油?,F在,染色師傅忙,管家要我去煮油。如果管家是一位尊重工人勞動成果與人格的人,要我煮一下油又有何妨?為了自己洗油不拖到六點甚至六點以后下班,我經常要幫著煮油。這樣,有時即使不忙,染色師傅也不會把油先煮上,而是擱置在那里。這種現象,管家從來不會去說,也不敢去說。
平常,鈕扣沒洗好,管家訓斥幾下,沒往心里去。我越沉得住氣,管家越覺得我好欺負?,F在,我稍微空閑,他要我去煮油,再沉得住氣的人也會感到窩火,于是生氣地說:“今天,我不煮!”
“染色師傅忙,叫你煮一下油,為什么不煮?!”管家扯動著嘴角的肌肉生氣地反問。
“今天你就是馬上給我結賬,我也不會煮油!”
這是我第一次在管家面前控制不住生氣,而且是作了最壞的打算。
管家沒辦法,便走向一位拋光的師傅用手指著我,生氣中帶著奚落的口氣問道:“這個人是不是有病?我要他煮油他不煮!”
每到一個新廠,一段時間,老員工無形中會排斥甚至會歧視新員工。這是工廠里的一種生活規律。管家似乎要找一位老員工來迎合他對一位新員工的強迫和奚落。但管家找錯了人,他不知道那位拋光師傅碰巧是我的親戚,和另一位師傅一樣為管家對我的不公感到氣憤與不平。見管家這樣對待我,禁不住怒從心起,回敬道:“你才有病!別的廠用超聲波洗油,都安排兩個人,他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你還要他煮油!這幾天,他哪一天沒幫著煮油?!你才有病!”
管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回敬,氣得站在那里愣怔了老半天,因為受了刺激,嘴角的肌肉停止了神經性地扯動,也忘記了習慣性獅子搖頭般甩動他的長發。
后來,當染色的師傅聽說了事情的經過和管家氣得發愣的情景,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經歷了煮油事件的不愉快之后,管家無故針對我的勞叨與訓斥少了些。如果是洗好的鈕扣反白,管家才會訓斥,這令我無話可說,自然在沉默中忍耐。我的那位親戚見了想幫我也幫不了,只能暗暗給我壯膽叫我別怕管家。他說:“李海明每月一千二都不怕趕,你每月一千還怕找不到事做?我剛來時,管家婆婆媽媽要我拋一種扣子,我沒拋,他竟然罵娘,我氣得要打他的耳光。從此,他再也不敢對我那樣了。管家就是那樣的德性。”
我明白:管家這樣的人不需要人尊敬,要對付管家這樣的無德之人,需要《水滸傳》中魯達那樣的性格,但我做不到。一個人的性格除了自身的原因外,還與家庭教養、成長環境以及受教育的程度等諸多因素有關。要真的為了一點屈辱鬧得出廠,除非忍無可忍。首先,我想到的是找事做的艱辛和八十多歲的老父那一雙渴盼的眼睛。我不能讓他跟著我一起在這小城里流浪奔波和擔憂。盡管在橋頭有姐姐的幫助,但我不能讓自己本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全落在姐姐的肩頭。況且這Q鎮的私營企業,管理上幾乎沒有符合國家標準的廠,常言說:“走三家不如呆一家。”一旦出廠,長時間沒找到合適的廠,損失的還是自己。
我依然勤勤懇懇地做著事,篩扣,超聲波洗磨砂,打油,洗訂單,打蠟,一個人忙得團團轉。有王師傅幫一下忙,五點多下班;沒時間幫忙,下班晚一點,反正把活忙完。好在人類還有音樂與文學。遇上不愉快的事,便一邊做事,一邊放聲歌唱,或者是思考著生活與文學,盡量讓自己的內心世界構筑起一座寧靜幸福的殿堂。
年底結賬,管家以故作親切的微笑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最后兩個月按每月1100元給你算!”并以試探的口吻問,“廠里的被子,你帶出去了還沒歸還吧?”
年底結賬,管家主動加薪,用意不是問我要那兩床破棉被,而是希望我明年還在Y鈕扣廠做下去。
“明年,我還在這里做。”
2
2007年,在Y鈕扣廠干了七年的王師傅走了。
在Y鈕扣廠,王師傅拋過光,做過棒料、板料,打過包,當過電工,排過污。做這些事時,他不是單純地做哪一件事,而是做好自己本職的工作后,還要干別的事。去年,他本來是做板料的,但做好板料后,他還要幫著打包,每月工資是1200元。這年初談工資,管家只答應每月給他1400元。這里只看眼前利益,不提倡員工為廠里效勞的實干與苦干精神,越是埋頭苦干的員工越被管家看作是軟弱可欺的無能之輩。王師傅曾有過出了Y廠又進來的經歷,管家自然以為他無法離開Y廠。低廉的工資,王師傅被迫出廠。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仟鴻鈕扣廠的老板了解王師傅的情況后,以每月1700元的工資招了他。
超聲波的使用,鈕扣數量的增加,王師傅的出廠,我的勞動量與勞動強度將比去年更大。然而年初談工資時,管家壓價給我上半年每月1100元,下半年每月1200元。
“能否從開年給我每月1200元?”與李海明相比,我的這個工資要求不高。
“下半年給你每月1200元,夠可以了!”管家故作一本正經掩飾著內心的喜悅。
我轉身欲走時,管家急忙說道:“算了,開年就給你每月1200元。”說完,管家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上班十多天后,勞動量開始猛增,我幾乎每天都要干到六點,甚至更晚。不停地忙碌,陀螺般旋轉在不同的機器之間,為每月1200元的工資疲于奔命。每天下班洗完澡,回到租房吃了飯便想睡覺。勞動量、勞動強度比李海明那時都增加了,工資還是每月1200元,究竟為什么?這樣想著,內心難免失去平衡。
一天,我忙到五點半,留下一堆鈕扣便下班了。
當我提著水走進洗澡間,剛脫去衣服,管家便找來了。
“怎么就下班了?還有袋鈕扣要發貨,你把它洗一下!”
“那么累,我不想洗了!”我生氣地說,“你要么給我加工資,要么給我招一個下手。”
“我給你招!”管家扯動了一下嘴角得意地笑著,不僅不因我生氣而發怒,口氣還相當柔和,“今天要發貨,你把它洗一下,好吧!”
“只要你答應招人,洗了澡,我便去洗那袋扣子。”
3月份,管家從三樓棒料車間調來了貴州的張文清。這同樣是一位勤懇做事的老實員工。跟我洗了一段時間的油后,他對我說:“上面棒料車間每一道工序的活都是兩個人做,比我們要輕松得多;他們不忙時,可以一個人歇著一個人干,我們可不行,必須得不停地干;我們名譽上是兩人洗油,實際上沒有兩個人。”
一席話不僅是他的心聲,也說到了我的心坎上。忙起來了,他幫我洗油;不忙時,管家便將他抽去打包或者做別的事,他形同一個雜工。這樣,不管忙與不忙,我們的勞動時間都被管家按排得滿滿的。
我們商量決定上午與三樓一樣十點下班提前吃飯,下午與拋光的時間一樣延至一點上班。
管家像守著我倆似的,第二天便質問我倆:“這幾天,你們上午怎么下班那么早?下午上班怎么那樣遲?”
“除了包裝房和自動機車間,誰不是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下班?拋光、染色,誰不比我們下班早?”
“你不要老跟別人比!”管家生氣地說。
“都不是做好自己的事嗎?我們做的時間比他們長,廠里的制度難道只針對我們倆?”
“人家的技術含量高。”
“你相應給了技術含量的高工資!你給我們的是多少?”
“你看哪個廠有這么自由的?”
“你讓廠里的員工都按時上下班,我們可以不要這個自由。李海明做時,你從來不敢說什么。”
“你看我要不要他做?你們要提前上下班可以,上午十點半下班,下午至少十二點半要上班。”
張文清剛來不久,整個激烈爭吵的過程幾乎就是我與管家的針鋒相對。話爭吵到這個份上,雖然沒有獲得其他員工同等的自由,但管家已做了讓步,不容置疑的口氣沒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想在這里做,就只能默默接受這個條件。
生活在忙碌中將時間推進離年終大約只有三個多月了。在一次閑談中,張文清深有感慨地說:“這個廠里就我倆最老實,干活最累,工資最低。三樓好幾個員工都漲了工資。我舅子今年剛來每月漲到一千三了,做板料的下手比我舅子后來也漲到一千三了。我倆不說什么,工資還是那么一點,我每月一千一,你去年就來了還只一千二。”
“雖是這樣,開年已說好了工資;現在離放假只有三個多月了,要求漲工資恐怕不行。”
“三樓的員工進廠時還不都說好了,要求漲都漲了;我們不要求,管家就當不知道。這個廠就是這樣。”
“他不漲,你們就不做了,‘癡人不說,乖人不知。’你們兩個太老實了!”鍋爐師傅鼓動說。
“雖然快放假了,今年漲到一千三,明年在這里做的話,可漲到一千五;不然的話,明年上手只能漲到一千四,下手只能漲到一千三。管家不給你們漲,你們就拿出魄力不做了,一千一二,那么累,橋頭哪里找不到?”我的那位親戚也給我們打氣。
“你敢不敢與我一起去?”我對張文清說,“如果有膽量,我們明天就去找管家。”
“只要你敢,我又怕啥?!”他比剛來時顯得理直氣壯。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本來說好一同找管家的。當我走進包裝房時,不知是否因為膽怯,張文清借故有事走開了。
我想:既然來了,我就應該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于是,我直截了當地對管家說明了自己的意圖,并從勞動量、勞動時間與勞動強度陳述我要求漲工資的理由。
“年初不是說好了嗎?怎么現在又要求漲工資?!”管家厭煩生硬的表情表明他對我的要求大為惱火。
“年初三樓的員工不是說好了嗎?你能給他們漲,為什么不能給我們漲?”
“你要漲工資你自己和老板談去!”
“在這個廠里那么久了,誰不知道哪個人加不加工資你說了算?你不加也可以,那么累,你干脆給我結賬,我不想做了。”
“你想不做就不做了?!”管家一拍桌子吼道。
“有理不在聲高。哪個員工不想做了,《勞動法》沒有規定應該強迫他做吧?”
“你說《勞動法》?你跟老板說去!”管家繼續拍著桌子吼道。
一種在怒視下升騰起來的屈辱在內心翻江倒海,攪得我不安起來。我無法像管家那樣發怒,但似乎為了挽回一點人格的尊嚴,也硬著頭皮故做氣憤地說:“不做了就不做了,我明天就來結賬!”盡管氣憤,我感到自己說話的語氣是那么軟弱無力。我不敢再看管家那張兇神惡煞的臉,離開包裝房來到停放自行車的房間。
我掏出鑰匙打開車鎖,張文清走過來問我“談判”的結果,我搖著頭算是回答。
管家從包裝房攆出來對我繼續大發雷霆:“你想不做就不做,嗯?!你想不做就不做,嗯?!……”我明白:我搬出《勞動法》深深地刺激了管家,他在用怒吼來掩飾內心的某種恐懼與不安。
我不再說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不敢看管家那張因發怒而扭曲的臉,盡管我知道我沒有錯。
張文清本來欲向管家說什么,一見這陣勢,嚇得一拍大腿把雙手一攤,慌忙說道:“我也說不出什么……你們‘說’去吧!……”說完,他撇下我匆匆地走出了機房。他信誓旦旦說好與我一起找管家的,似乎已被嚇得忘了記憶。
我打開車鎖推著自行車出了機房。我的大腦似乎一片空白;后來,管家的發怒說了什么,我似乎一句也沒有聽見。
第二天中午,鍋爐師傅問我“談判”的結果,我只是搖頭。
鍋爐師傅說:“你太老實了!張文清后來又找了管家,管家給他加了。”
“給他加了?今天一個上午,他也沒給我透露什么。”
下午上班,管家來到了洗油車間。
“管家,你給張文清加了,為什么不給我加呢?”我問。
加,還是不加,管家一句話,我將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給你加!……”管家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扯動著嘴角狡黠地笑著。
3
2008年正月,因年前的一場大雪封凍了交通,南來北往的務工人員無法及時趕到廠里上班。橋頭鎮的許多廠家為了能及時開工,招工工資上漲的幅度比去年有所增加。
我與Y鈕扣廠的管家談工資時,想一個人以每月1800元來承包,管家認為1800元太高,只答應以每月1700元的工資讓我承包,我自然沒有答應。最后,我干脆不要他的“高工資”,讓他像其它廠一樣安排兩個人洗油,下手不再像去年那樣做別的事,每月工資以1500元談妥。
雖然定下兩個人做,從2月12日至張文清來這段時間還是一個人做,貨不是太多,我也沒有去斤斤計較這點得失。
張文清來后,洗油開始忙起來,繁忙是去年無法比的。我慶幸管家沒有答應以每月1800元讓我承包。
然而,拋光師傅的工資要求無法與管家的開價達成一致,人員發生了變動。一時招不到拋光員工,管家欲將張文清調去拋光,便想讓我一個人以每月1800承包洗油。勞動量猛增,兩個人干的活一個人干,抽一個人去拋光,一箭雙雕的大實惠,管家安排得輕車熟路。這樣調整的時候,帶笑的臉扯動著嘴角隱藏不住內心的喜悅,并美其名曰:“給你把工資加起來。”
“年初,我說過以每月1800元承包,你并沒有答應;現在那么忙了,你要我一個人承包,我做不了,你以為我要錢不要命了。”
“你先試一個月!”
“如果做不了,一個月之后,你要給我招人。”
一個月苦撐下來,累得讓人無法承受。每天下午干到六點多,訂單都無法洗出來,還有磨砂扣一天天在積壓。洗著訂單時,有的磨砂扣要發貨;忙著磨砂扣時,訂單的客戶又在催促。一個人忙得團團轉,帶給身體的勞頓不說,不斷積壓的鈕扣還在心靈上產生著壓力。一天忙下來,雖然沒有耽擱發貨,但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這種勉強支撐的超負荷勞動,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做的事。
我要求管家找一個幫手,并詢問能否不降工資。因為這時,拋光又換了人,張文清被調去排污了。排污的時間比較短,可以抽出一定的時間幫幫我。實際上我的勞動時間、勞動強度與勞動量并沒有多少改變。經過一番爭論,找了幫手,不降工資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每月降100元,管家要降200元,只同意給我每月1600元的工資。
經過一番思考后,我對管家說:“你干脆不用給我每月1600元的工資,我們依然兩個人做,工資就按開年說好的1500元算,行嗎?”
“哼!——”管家打著鼻腔,輕篾地笑著說,“每月1600元你不做的話,隨你。”
回到租房,我對老父親說:“十天后,我準備結賬。”
他一聽便愁眉苦臉地數落開了:“你結賬!你結賬!……去哪里不是一樣呢?幾天沒找到事,時間一花就過去了;我老了,你真的就不想掙點錢成個家嗎?我老了……不在這里,就隨你怎么做,你再苦再累,你就做到十月,現在離回家就那么幾個月了……”
十天后,代表著管家意愿的一位益陽老板問:“你還做不做?”
我無奈地應承道:“我做!……”
老板付給你報酬時,你應該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勞動與汗水。這便是馬克思早已論述過的存在于工人與老板之間的價值規律。在一個管理混亂的廠里,這一點顯得更加特別。這里沒有道理可言,要么出廠在流浪中開始新的奔波,要么留下來繼續牛馬般的勞動。我只能選擇后一種方式。
四
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
詩人顧城已經走了,一位熟悉他的朋友曾撰文說:如果他不是因為窮,決不會殺人,而且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不管怎么說,貧窮不能成為殺人的理由。詩人走了,他走時的形象給活著的人們留下了人生的缺陷和遺憾。
詩人留下的遺憾,并不影響我在Y鈕扣廠用一雙黑色的眼睛尋找著光明。
我與管家在包裝房爭論工資降多少的具體情況,一位我不認識的客戶便詢問緣由。
管家給那位客戶解釋道:“這位員工做事可以,能吃苦,也很負責;開年時,他說每個月1800元把洗油承包了,我們同意他包;現在他一個人做不了,不想包了;我們要降他的工資,他不同意,給他每月1600元,他嫌低了。”管家說得很快,沒有我說話的份。
如果按照管家的說話,我成了蠻不講理,一味只想著高工資的員工。
?要想工資高,你必須在一個廠里做得久。?那位客戶不知道管家的話掩蓋了事實的真相,也不知Y鈕扣廠的現實。
“工資只要差不多就行了!”?管家把話鋒一轉,“打了一個比方,這就像討老婆,不要看她漂亮!”他做了一個摟抱女人的下流姿勢,“就摟著她,那搞不到一起去的,只要合得來就行。”
這時候,管家打這個比喻,不是信口開河,他在旁敲側擊提醒我:那位在他身邊跟單的張麗妍,我想追,他是不允許的。
在管家的內心里,我作為桑植人會因為他的阻擾喊人來打他。所以,他首先給我打打“預防針”,繼續說道:“那個曾照明,我不要他做了,他太不行了!那次,他在二樓自動機車間摸姑娘,我說了他,他要打我,他打得過我?有次,街上的兩個流仔來打我,我稍微扒幾下,他們就滾了;曾照明說他要喊人,我弟兄幾個,怕他喊人?!”?
管家一席夸著海口的話給我敲警鐘,派頭還裝得道貌岸然。流氓成性的他不知道我在Y鈕扣廠兩年多時間,已聽說過他怎樣糟踐著婦女。
管家不以有道者自居也就罷了,無能為力的我和其他員工一樣佯裝不知,可他偏偏要我拿一面道德的鏡子幫他照一照。一照,他在我的眼前只不過是衣冠禽獸的畜生一個。
如果曾照明真的像管家所說的那樣摸姑娘,他的被趕是咎由自取。但一位自動機車間的女工說:“那天他喝了酒,只不過問四川的一名女孩‘妹妹,你是哪里的?多大了?’結果被管家發現。”他所以被趕,這只能說是一份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在機房里抽煙,被三老板抓獲,要罰他100元的罰款,他一氣之下要求辭工。從表面上看,員工辭工挽回了自己的尊嚴,其實,這正中了老板的下懷。說明白點,這只是老板趕人的一種方式。如果真是他一人違反了這一廠規,那也讓人無話可說。只要是熟悉Y鈕扣廠的員工,哪個不知道愛抽煙的人都在機房里抽煙呢?如果管家要你在廠里做,看見你抽煙,就當沒看見;不想要你在廠里做,這將上升為廠規成為趕人的理由。這種找一個理由在生產不忙時趕人的現象,在Y鈕扣廠可謂司空見慣。所以,Y鈕扣廠一年四季經常在趕人,也經常在招工。
就算曾照明摸了女孩應受到譴責和被趕,管家自己的流氓成性和胡作非為又該如何處置呢?管家拿曾照明關于女人問題給我敲警鐘,我有必要滲透到人的靈魂來寫寫我的感受和體驗。因為“我的確時時在解剖別人,也時時解剖自己。”(魯訊語)
1
管家以有道者自居,卻從來不會想到自己在員工心目中的形象。
2008年Y鈕扣廠開工之初,我走進包裝房,驚奇地發現去年在包裝房做事的幾名四川籍女工只剩下尹芝美(化名)一人了。
“怎么只剩下你一人了?你的那幾位老鄉都不來了?”我問。
“難道你不知道?去年管家老婆和管家打了一架,你沒看見?”
“管家愛人和管家打架,我看見了,他愛人撕扯著他,然后一推,管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佯裝不知緣由說,“但我不知道她與管家打架是什么原因。”
“今年,田葉菊(化名)本要來的,管家老婆不讓她來。葉菊沒來,另幾位和葉菊是親戚,自然也就不來了。”
“那個女孩子太不行了!”關于道德議論的評判,我習慣性的思維首先將不好的評判扣在一個弱女子的頭上。
田葉菊是一位皮膚白凈,身材苗條的女孩子,因為苗條,甚至顯得肌瘦與嬌弱。
不知是出于對老鄉名譽的保護,還是擔心對管家私生活的議論說出去不好,尹芝美趕忙補充道:“其實,那是沒有的事,是管家的老婆小氣!”
其實,從包裝房到拋光與洗油車間,只要是熟悉管家道德品質的人,看到管家愛人和他打架的情景,誰不猜到是和田葉菊有關呢?我們無需討論管家與那位女孩有無不正當關系。管家口口聲聲說曾照明在二樓自動機車間摸姑娘,當他親熱地將手搭在田葉菊的肩頭走路時,是不是也在摸姑娘?當然,他是這里的“皇帝”,員工們無權干涉他。但有的員工背后會指著他的脊梁骨罵道:“管家那個牲畜太好色了,他看上了哪個女的,想辦法要搞,有的給她安排一個好事,有的,他就那么強行的;簡直跟腳豬(專門為母豬性交配種的公豬稱腳豬)一樣。”
2
管家愛人趕走了弱女子田葉菊,似乎解決了心頭之患,從此便可高枕無憂,不會擔心再有女孩“勾引”(加上引號并不是管家值得女孩子勾引,大多數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屈從他的淫威)管家。孰不知,她和田葉菊同為婦女都沒有逃脫生活的悲哀:一個含辛茹苦撫育著兒女,還要苦苦守望著負心的郎;一個千里迢迢遠離家鄉用打工寫滿漂泊,還要為生活所迫寫滿說不出的憂傷。
趕了一個女孩,管家又可以再招。
繼田葉菊后跟單的是一位叫小杏(化名)的女孩,張麗妍來后,特別的氣質自然成了管家“提拔”的對象,管家安排她與小杏一起進行跟單。小杏明白管家意用張麗妍代替她跟單卻不好意思說出口,便知趣地主動讓賢。
張麗妍導游學校畢業,身材苗條而不失勻稱,說話輕言細語透著女孩的溫柔與善良;清秀的臉,稍陷的眼窩藏不住少女的幾份嬌人與可愛。這是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我情不自禁地猜測:別看她像個女孩子,很可能早已結婚——現在的女孩大多早婚。
與田葉菊相比,張麗妍不以管家安排她做了那份輕松的工作瞧不來我這個洗油工,也不像田葉菊那樣有時對我頤指氣使,從而令拋光師傅為我感到不平:“她喜歡吼你,你給我狠狠罵她一頓!看她下次還敢不敢?”
在Y鈕扣廠的日子里,遇上不順心的事,我便一邊干活一邊歌唱,盡量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每天清晨總要提前進廠忙里偷閑鍛煉十幾分鐘,以磨練自己的毅力和耐心?;蛟S,有的員工會嗤之以鼻。麗妍來后,或許以她天生一雙慧眼,或許因較高的文化素養對人的品評有著不同的看法,從我的“張牙舞爪”里,她看出了一個干粗苦活的洗油工有著其他員工不同或者是特別的地方。她開著玩笑戲稱我“李小龍”,并要我給她教幾招。我明白自己不是李小龍,自然當仁不讓指著她稍微燙染過已失去中國本色的黃卷發笑稱她“來自美國的外國女孩”,也樂意在她面前翻幾個筋斗,或是踢上幾腿。
一個大齡男青年,如果此時沒有考慮過男女之間的兒女情長,等于不承認內心深處有美好的感情,這無疑等同于說謊。
我開著玩笑試探麗妍:“廠里很多女的打工都帶著老公,你怎么不把老公帶上?”雖然是玩笑,說出口后又覺得自己的唐突,如果人家是女孩子呢?
麗妍并不在意我玩笑的唐突,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我的老公要在家里種地,照顧孩子呀!”
麗妍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測。同時,我感到內心的一種失落。
從內心里說,我喜歡麗妍。在我的面前,麗妍不像其他女孩那樣嬌飾,故意擺出那種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傲恣態對人愛理不理,實際上又希望男人的死纏亂打;等到男人追得久了,因為受了感動,不管男的道德品質如何,便嫁給了他,婚后面對男方的虐待,才發現自己的錯誤,哀嘆命運的不濟。生活中不缺乏這方面的許多悲劇。我們提倡男女平等,首先應該是觀念上的平等,女性為什么不能主動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呢?我不是一個很會言辭的人,有時,麗妍主動一句李小龍的戲稱,讓我感到在他面前說話可以無拘無束。愛美之心人皆有,我喜歡麗妍,她有著姣好的容貌,這只是一份原因;更主要的是她的性格,體現了一位女性觀念上不賤看自己。我崇尚馬克思與燕妮對幸福與自由追求的科學人生觀,渴望著名詩人劉不朽與武金蘭女士那種在互愛中建立家庭的美滿與和諧。我們提倡婚姻自由平等,不是把亂倫說成自由發泄獸欲,像Y鈕扣廠的管家那樣去耍流氓,背著自己的妻子去強奸,去欺男霸女;我們提倡自由平等是反對強權的欺壓;反對父母對婚姻的包辦,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反對封建禮教以及男權主義者對婦女的摧殘;男女雙方享有愛的平等、自由的同時,還應該在互敬互愛中有良知地擔負起敬老扶幼的責任和義務。如果麗妍是因為丈夫不懂得珍惜已經離了婚,我能夠去追求,去愛??涩F在她是已有家室的人,我再要去追求的話,意味著我要拆散一個家庭。這違背自己心靈的一份良知和對幸福自由的追求和向往。我內心渴望著愛的自由幸福,又不得不思考自己與麗妍如果發展下去會不會有那種幸福。我甚至想:麗妍會不會有那種心思,就是有,她作為有家室的人,是抱有什么目的,錢?我不是金錢的富翁,可以排除;要么是他的婚姻不如意?男的在家辛辛苦苦種地帶著孩子,她能夠忍心拋棄,生活對于我有不有幸??裳?或許她也只是游戲人生?如果是那樣,不是我所追求的生活;或許人家根本就沒有那樣的想法!……這樣想著,覺得自己應該冷靜而理智。
可是,只要回到租房,老父親便催促我趕快成一個家,我去哪里找一個心心相印的女孩?物質生活水平相對提高了,人們的精神生活與道德文明卻在倒退,現實生活中的賣淫、嫖娼、賭博、找情人、離婚、情殺、盜竊、貪污腐化似乎已見多不怪,但讓我違背自己心靈的追求僅僅是為了婚姻,然后像別人一樣不負責任地去墮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當然,管家不會這么想,在他的內心世界里,良知與道德蕩然無存,正如《白毛女》中穆仁智說的“能拐就拐,能誆就誆”,能強暴就強暴,人生一世除了為老板看好家獲得較豐厚的報酬外,便是利用這一權力獵艷女色,以滿足獸欲的發泄和享樂;眼前的這個洗油工除了牛馬般傻傻地干活外,啥也不懂;從利益考慮,管家感到自己的絕頂聰明,一個洗油工的癡與傻很容易便能役使,他常常為此露出自鳴得意的微笑;但他聽人議論過,這個洗油工也有不一般的地方便是會寫文章,會寫文章又怎樣?那么多大學生都得找工作,會寫文章還不是要在我手下老老實實地干活!張麗妍會不會這樣想?她那么愿意找一個洗油工說話……
所以,麗妍每次來找我詢問關于鈕扣的情況,只要管家在包裝房,總會貓逮老鼠地跟在她身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受,很容易能揣摩到管家的心態;因為熟悉管家的為人,我明白自己的處境。當然,如果麗妍沒有家室,我們都可以不在這個廠里做了。既然她有家室,就算管家沒把我趕走,拆散一個家庭,我會面臨新的困惑。
父親催我成家的嘮叨依然沒完沒了,這令我苦惱、心煩。我明知父親解決不了我心中的矛盾,卻只能把他作為唯一可傾訴的人。父親聽兒子說出自己的處境和困惑后,被兒子的老實氣得臉上青筋突跳,帶著哭腔憤憤地說道:“現在的婚姻,你一搶,我一奪的;管家那個畜生有家了還要那么做,你沒有成家,怎么不能追?你那么老實又那么不聽話,我給你找的,你不同意……你這個不孝的子孫!你氣死了你媽,現在又來氣我啊!……”
我理解父親內心的苦愁,像他那么大年紀的人,早已是兒孫滿堂,他唯一一個兒子,婚事卻沒有著落,這怎么不叫人揪心。兩年前母親去世,為了我的婚事,她沒有瞑目。俗話說:“少是夫妻老是伴。”“家常飯,粗布衣,知冷知熱是夫妻。”母親的去世,從此意味著老父親的孤苦伶仃。我們做兒女的只要看見母親的遺物和種過莊稼的土地,很自然便想起母親在世時的情景,思念帶來的心痛便如刀剜。父親與母親一生相敬如儐,用勤勞的雙手辛辛苦苦撫育著兒女支撐著一個家,雖不富有,但和睦幸福。老來失伴的思念之痛,又怎能是做兒女的所能體會的。怕老父親看著家中熟悉的一切帶給他思念母親的悲痛,我才讓他離開家鄉,蹣跚在這打工的城市,想以此來沖淡他的記憶,可是,我卻無法滿足他心中的那份期盼。而我內心所希望的只不過是想像父親與母親那樣和睦幸福地生活,父親把兒子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老實等同起來,我只能在痛苦中理解和沉默。如果婚姻是讓我在生活中制造更多的不幸,面對人性的一片沙漠,我愿站成一棵孤獨常青的胡楊。這是活在這個世間僅存在心中唯一的幸福,因為這種幸福,我甘愿忍受著屈辱揮汗如雨地勞動在Y鈕扣廠。我用勞動贍養著老父親,也養育著我的理想。
一天下午,包裝房的員工在打水洗頭,洗頭還有班加。有一種煮油的鈕扣,要不要發貨,我得問清楚。走進包裝房,管家正在和麗妍說話。其他員工都去打水了,包裝房顯得比平時空曠沉寂;因為空曠沉寂,我似乎感到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其實,管家只是留下麗妍說說話而已,并沒有你想象的那種心思,是你自己內心喜歡麗妍敏感多疑了。盡管這樣想,這種氣氛還是令我尷尬。
“‘李小龍’——!”麗妍打破尷尬笑著說,“這里有一份粉干,當時忘了給你拿,你別生氣。”
“我怎么會生氣?”我沒有拿那份粉干,將手中的鈕扣問了管家便去洗油。
我之所以沒拿那份粉干,是因為管家買給包裝房的,這對我來說是一份嗟來之食。
麗妍大約以為我是生她的氣沒拿的,趕過來繼續給我解釋,希望我不要生氣。
管家拎著那份粉干,跟在麗妍身后趕過來,眼睛注視著我的臉,似乎要搜尋出什么來。我繼續干著活,不敢再多看管家的臉,也沒有再多看麗妍的表情。但不接那份粉干,似乎更不妥,于是只好說:“我手臟,你就放在鐵架上吧!”
以后的日子,我總擔心遇上那種尷尬的場面。
一天下午下班后,我走進包裝房,管家在與麗妍說話。管家注視著麗妍,麗妍靠著辦公桌微笑著。那是一種很遷就很勉強的微笑。
我向管家詢問了鈕扣的有關情況,轉身走出了包裝房。
“‘李小龍’——!”身后傳來麗妍的喊聲,“你等一下。”
我轉過身,見麗妍急急忙忙從包裝房走出來,管家狼攆兔子一般緊跟在她身后。
“我送你回家!”麗妍以探詢的目光望著我,臉上露出的微笑很陽光。麗妍要送我是真誠的。
這對于我似乎來得太突然,突然得令我在感激與感動中不知所措。麗妍不知我內心的困惑,我不想讓自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同時,我也害怕站在旁邊一直盯著我的管家,因為租房里還住著八旬的老父親。
“我要你送?!”我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拒絕了麗妍。同時,我感到內心猶如芒刺扎痛了一般。
驀的,蕩漾在麗妍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陰郁羞澀的臉龐蒙上了無地自容的難堪和對我的失望,低垂著眼簾靜靜地站在那里。
管家將直直的眼神盯向麗妍,扯動著嘴角的臉上露出了得意而陰鷙的微笑。
我擔心今天晚上,管家又要變成一個畜生,像對待貴州(重慶)那位婦女一樣對待麗妍,我卻沒有理由和能力去保護她。
晚上,管家究竟是不是又變成了一個畜生,那是一個疑問。
第二天,麗妍沒有上班,低著頭從我身旁經過時,像一朵被寒霜打蔫的百合花,目光滿含著幽怨與無奈。我的心隱隱地感到一陣絞痛。
從此,麗妍每天早晨和中午上班遲到很久,不會受到管家的責備。這是包裝房田葉菊曾經擁有的權力。
這一切,管家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自己的企圖和所做的一切。管家拿曾照明給我敲警鐘不是沒有道理,他隨時可以將我像搬動一塊絆腳石一樣趕出廠。他以為他衣冠禽獸,別人也會像他一樣去糟踐婦女,他更不會懂得一位愛好文學的青年用生命的體驗直面生存的困惑,思考著這人世間的苦難、罪惡、權利、平等、幸福和自由,用勞動的雙手在人性的荒漠里抗爭,養活了扎根內心深處的一棵胡楊。
3
時間在流逝,生活在繼續。
2008年10月1日國慶節前后,舉國歡騰,到處洋溢著一片歡樂喜悅的氣氛。我在Y鈕扣廠的打工生活卻于預感中進入了“夜色正濃時”。
麗妍因父親病重請假回家了,管家挑三揀四不斷找我的麻煩。為了一種鈕扣,在管家的訓斥聲里,我不厭其煩地嘗試著各種洗法:煮油洗、超聲波洗,不行;汽油兌機油洗、柴油兌機油洗,各有優劣。用汽油兌機油洗色澤呈亮,價格昂貴;用柴油兌機油洗,價格便易,但光澤晦暗。管家總說有一種即經濟實惠又有光澤的洗法,并三番五次地命令我去找仟鴻鈕扣廠的王師傅。無事沒登門,事急找師傅。我不想去。
“你怎么那么笨?!”管家對我怒吼道,“我已經給王師傅打電話了,他叫你去。”
當我騎車趕到王師傅那里,才知道管家要我去是想借王師傅之口說出要趕我的意圖。
“我沒違反廠規,也沒偷懶耍滑!”我向王師傅求證著我的推測,“有一次,一個女老鄉當著管家的面說要送我,他肯定以為我在追她。說實在的,我內心里喜歡這個女的,但知道她有老公了,我沒有追。”
“管家會以為你在追;我在‘Y廠’干了六、七年,管家是那么個人,他看上了哪個女的,誰想談的話,他就把人家給趕了;那個畜生不知糟蹋了多少婦女!有的婦女,他就那么強行的,知道他的人都喊他腳豬……。”這樣的議論聽得多了,已不覺得奇怪,但沒想到管家趕我的意圖是在這時候。
回到廠里,我向包裝房的幾名女工透露將被管家趕出廠的消息,幾名女工都大為驚訝,因為她們并不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一天,我去洗衣,遇上了一名叫黃柏英的女工,她深有感觸地對我說:“老鄉,你要走了,我在這廠里也做不了多久,最多看能不能把今年做完。有些話,我只對你說,你不要說出去。這段時間,管家老是找我的麻煩,他想把我趕走!過幾天,我的侄女麗妍就要來了,把我趕走了,他想把她怎樣就怎樣!他以為我不明白……在外打工,沒有辦法呀!”
聽了她的訴說,我也毫不隱瞞地道出了我的體驗和被趕的原因。
從麗妍姑姑的口中得知,麗妍還沒有結婚,但有一位在張家界開車的男朋友。
4
當管家借工作之便再來找岔時,我很平靜地說:“你就干脆給我結賬吧!”
“我還沒招到工。”
“那你招吧!哪天招到哪天給我結。”反正這里沒有人格和尊嚴可言,也沒有道理可講。既然離回家還有一個多月,那就做幾天算幾天。
我與張文清及新招來的一位工人忙完150萬大訂單加其它訂單和磨砂扣,管家那不時扯動著嘴角的臉露出了得意的佞笑。
10月12日下午,麗妍拿著膠桶去打水,經過我的身旁時,伸手去拿轉桶下面的洗潔劑。畜生一樣的管家以搶麗妍手中的桶為由,突然一把抓住了麗妍的雙腕,蒙羞的麗妍柔弱的雙手無力反抗,痛得“哎喲”一聲松開了雙手,空桶掉在了地上。管家并沒有用麗妍的桶打水,他是在三位員工面前調戲麗妍。柔弱的麗妍一臉難堪,管家扯動著嘴角,冷酷、麻木的臉上竟沒有一點羞恥之感。
10月13日,我送回廠里的兩床破棉被結賬時,管家假惺惺地勸道:“回去那么早干嘛?還做一段時間吧!”
保管洗衣粉的管理員也幫著竭力勸說,我以為又來了大批訂單,管家讓他幫著勸說的。如果是這樣,想結賬還難得與管家糾纏。于是,我答應還做一段時間。
我來到一樓洗油車間后,又覺得不妥,自己昨天已說好今天結賬的,再做那一段時間,不等于繼續作踐自己嗎?我對張文清說了自己的感受后,決定還是辭工結賬。轉過身正好碰著從樓上下來的管理員,我便求他幫忙去說。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擺著手連忙說:“我不說了,不說了;剛才幫著勸你反而挨罵,做好沒好,我不說了!”
我沒有向他說明管家要趕我的原因,他怎能知道管家的一切罪惡和罵他的原因呢?
12月14日,我終于結賬被迫離開了充滿罪惡的Y鈕扣廠。走時,我的心反而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包裹著,滿懷著感激與感動,我慢慢地來到麗妍的身旁,寫下了她的聯系電話。我想告訴她我內心的一切;同時,因為忿懣,遙遠的天邊由遠漸近地滾過一聲驚雷,蟄伏在凍土層的那粒麥子慢慢蘇醒后沖破寒冷的嚴冬渴盼著春天;凜冽寒風中,傲雪寒梅朵朵花心晶瑩的露珠滾動沿花瓣悄悄滴落大地的聲音,像一聲聲帶淚的哭泣與呼喊,那是渴望將內心無處訴說,也難以啟齒的憂傷告訴給熱愛祖國的春天與春天和諧之美的人們!這樣想著,我的耳旁似乎又想起了干活時以苦為樂唱過的一首劉歡的歌:
昨天所有的榮譽
已變成遙遠的回憶
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
今夜重又走進風雨
我不能隨波浮沉
為了我摯愛的親人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
只為那些期待人生
心若在夢就在
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看成敗人生豪邁
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尾聲
行文再繼續下去,未免給人狗尾續貂之嫌;但文章中還未言盡的思考,迫使我不得不狗尾續貂。
千千萬萬的打工者背井離鄉,像一群群候鳥遷徙在鄉村與城市之間,并不是他們愿意在這些城市中辛苦和流浪。全球資本化的今天,工業品的傾銷已經深深沖擊著農業,以農業為生存的農民單位時間內所生產的糧食已遠遠無法等價于單位時間內所生產的工業品。這樣,在相互交換中形成的貨幣差價顯示是農產品遠遠低于工業品,從而在農民的生活中以低收入的現狀表現出來。這迫使農民紛紛逃離土地在大大小小城市的工廠與工地間流浪。但生活以另一種呈現方式提出問題等待人們的回答。在勞動力輸出很多的省份和貧困地區,田土開始荒蕪;沒有荒蕪的,大多依靠六、七十多歲的老年人在耕種。
以我的家鄉為例,過去,全村每組的勞動力是九十到一百多個,現在下降為平均每個組約十多個勞動力,且多為老年人。正如一位年近九十多歲的老爺爺與他的老伴打趣時說:“能跑的都跑了,只有我和這個家伙(指他老伴)跑不動的沒人要了。”當最小的兒子離開他們也走上打工之路時,他的老伴忍不住小孩似的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兒孫都不在身旁,人老了,自然有糊涂的時候,前年不慎一把火將房子燒毀;住在三兒子的房間里,盼來的生活不是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而是孤寂與凄清。另有兩戶人家,老人病死后無人知曉,等鄉鄰發現,兒女問詢趕回時,尸體已腐爛發臭,只能以塑料布裹后入殮安葬。這樣的情況雖然不多,但體現了中國農村邊遠地區,用辛勤的雙手勞動過的老一代人所面臨的生活困境。
“鴉反哺,羊跪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幾千年華夏文明,中國自古便有著孝敬老人的優良傳統。但對于千千萬萬打工者來說,勞燕一般遷徙在鄉村與城市之間,明顯表現出對繼承這一傳統美德的力不從心。
千千萬萬的打工者走進城市,從事著各行各業的勞動,這等于搬走農業的許多好“石頭”做了城市工業的墊基石,由此而形成的工業繁榮也等于建立在老年化勞動力的肩頭。
當最后一批在土地上耕種的勞動力去世之后,將由誰來接過鋤頭做他們的接班人?農村土地上所面臨的問題,歸根結底還得依靠農民回到土地上勞動才能解決。這需要平衡農、工、商三者之間的利益才能解決。
人類的生活似乎給自身提供了三種方式:
一、國家利用集體經濟杠桿來調控私營企業,代之以有文化與技能的大學生來有計劃地經營管理,這不僅解決了大學生的就業,讓人們重視文化與思想品德,也能讓沒有文化或文化水平低的農民回到所承包的土地上去,盡管發展較慢,但人們合家團圓,安居樂業。這是已走過的路,它似乎成了中國人民或辛酸或美好的回憶。既便能讓農民回到所承包的土地上去,在改革開放中獲利的資本家們會愿意放棄已獲得的利益么?
二、這是解決田土開始荒蕪目前最現實的基本方式:以工業化農場的形式承包給有錢人,讓他們或退耕還林,或漁養畜牧以等同或超出工廠工資的形式來請人耕種;但土地的管理權屬于國家,不能讓私人占有;數年后,根據實情,國家有權進行調整,以防演變成第三種方式。
三、這是一種最不好的方式:允許田土自由買賣。隨著時間的推移,若干年后,許多人將會作為無產者失去家園和土地。中國共產黨因此發動了一場偉大的土地革命戰爭,并最終贏得了這場戰爭。
今天,我們紛紛逃離老一輩用鮮血澆染過的農村土地走進城市,我們真能夠離開土地,讓工業成為飄浮在空中的樓閣嗎?我們現在漂泊在城市,之所以有一碗飯吃,袁隆平對種子的改良功不可沒;另外,產糧區的糧食供應為我們提供了保障。日益增加的城市人口,若干年后,僅僅依靠產糧區的糧食能夠保障嗎?邊遠地區的土地不需要人去耕種,去建設嗎?五、六十年代的人熱愛過勞動,七、八十年代的人聽說過勞動,九十年代以后的人大約只知道從糧店買米了。當最后一批耕種的人離開土地,誰愿意再去耕種?何況誰也無法預知人類還存在著天災人禍與戰爭,一旦糧食緊缺,那么多人擁擠在城市,不會隱含動蕩不安的因素嗎?
我們提倡和諧社會,首先應該是每一個家庭的和諧,然后是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再到老板與工人之間的和諧及至政府與天下百姓的和諧,從而形成我們這個社會和諧的大家庭。
建國之初,社會主義的中國,共產黨能在一個月之內將以賣身為生的妓院取締,并逐步將舊社會各種不良氣息基本掃除干凈;改革開放三十年,賣淫、嫖娼、搶劫、偷盜、賭博、強奸、欺男霸女等不良現象又開始漫涎滋生并遍布了整個城市和鄉村。這能體現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與道德文明嗎?
學生時代,老師常教育我們要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這面向世界與未來,究竟應該以怎樣的生活態度來做人?生活中,一個人的誠實、正直、善良、有愛心的人往往面臨著生存的艱難;欺詐、強奸、偷盜、搶劫、欺男霸女等不良現象已不認為是丑事,只要能想辦法有錢又能逃脫法律的嚴懲便算有本事。這無疑是思想教育的脫軌與錯位。寫至此,我不禁想起了2006年8月4日珠海斗門區法院審理宣判的王江江一案。罪犯王江江因入室搶劫殺人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一個品學兼優,孝敬長輩的孩子,從15歲到20歲的保貴青春,為尋找被拐入黑窯廠的父親充滿了艱辛,受盡了工頭與老板的虐待和欺凌,最后因搶劫殺人而判死緩。法律的威嚴似乎得到了維護??墒前ㄊ芎θ斯爬习?、黑窯廠的老板與工頭,他們對工人的虐待與毒打是不是也在犯罪?法律的威嚴為什么不能懲治他們的作惡多端呢?如能這樣,王江江的犯罪本可避免。長期作惡者可以虐待、毒打工人有滋有味地生活;原本為善者,萬里尋父歷盡艱辛與磨難,最終成為死囚。這種鮮明的對比,難道不值得人們在沉痛中思索嗎?佛山市律師協會藺存寶律師的點評分析得很透徹,至少他沒有人云亦云地說王江江的犯罪是因為不懂法律,在他對王江江的犯罪層層剖析之后,很有責任感地點出了我們這個社會的各種機構與組織所應擔負的責任缺位或缺失,從而致使“一個又一個類似江江的故事發生了甚至正在發生著。”
一個工人,在廠里違反了廠規,首先會受到廠規的約束;一旦違反了法律,同樣會受到法律的制裁,不可能借權力之便與金錢的威力而凌駕于法律之上。像Y鈕扣廠的C管家那樣借權力之便的胡作非為是不是違法?該不該進行社會主義勞動改造?這樣的現象,只要女的不告上法庭,等于是沒有證據的事,管家可以繼續他的罪惡。先給女的一個“好事”,不反抗,可繼續干下去,或許還可加薪;反抗了,將你趕出廠。借婦女生存的艱難趁火打劫逼其就范,這和強奸還有什么區別?管家施暴成功,女的為了名譽忍氣吞聲,我們會說那是婦女自愿;管家施暴未成,我們只能說管家強奸未遂定義為性騷擾,他依然可以不受法律的約束;為了達到其目的,管家甚至可以欺男霸女。這等于說,他不露聲色地做了違法之事,觀念上僅僅認為那只是有悖社會公德;因為沒有證據,依然可以凌駕于道德與法律之上。這又如何能體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2008年正月,有一位沒有署名被迫離開Y鈕扣廠的員工,因不滿管家的所作所為,以打油詩的形式將Y鈕扣廠的現實寫成順口溜張貼在一家飯店的門口,C老板看后,氣憤地將它撕掉了。陳管家仍然可以繼續他的罪惡。
Y鈕扣廠只是社會一個小小的窗口,像這種現象雖不能說是私營企業的普遍現象,但至少可以說是一種較普遍的現象。對于這樣的現象,該屬誰的監督與約束?由誰去管?對于國家行政機關的公務人員,一旦違法亂紀,包二奶養情人,還輕微地受到《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的約束。對于有錢人的包二奶、養情人就不應受到什么約束嗎?對于C管家那樣的胡作非為,不該受到法律的制裁嗎?我們提倡尊重婦女,走進工廠,便意味著一部分婦女給有錢人勞動再加上性服務嗎?如果我們承認這些不良現象的合理性,有錢有勢者可以無所顧忌地不斷找情人甚至欺男霸女從而破壞愛的“生態平衡”又如何能給社會帶來長久的安寧與和諧?對于管家的無道,有大膽的桑植人說:“現在這樣的事,哪里都一樣,只要女的不告根本沒人管;唯一的辦法就是狠狠地揍他一頓!”
所以,在Y鈕扣廠C管家的印象里,桑植人野蠻、霸道,他在包裝房常說:“他們的特產就是兩把菜刀。”
隨便拿菜刀動不動就砍的桑植人是極少數。桑植人也講道理,他們有血有肉,有感情,和天下所有人一樣渴望家庭的和睦與幸福,國家的繁榮與昌盛;面對Y鈕扣廠的邪惡,許許多善良的桑植人也感到無奈;只有當他們有冤無處伸,有苦無處訴,有理無處講,深深感到世間的不平時,才會舍生取義拿菜刀砍向邪惡。正是憑著這份天性的正義和勇氣,才會在中國的革命史上留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今天,桑植人和其它省份的民工一道為生活所迫走進工廠,依然保持著反抗強權欺壓的傳統美德。
當我作為桑植民工中的一員走進城市的工廠,顛沛流離的生活,揮汗如雨浸透衣衫的勞動,才深深體驗到作為工人階級的偉大付出與艱辛。人們熱衷于把羨慕與贊美的目光投向那些擁有多少資產的企業家們,卻往往忽視了工人的尊嚴與勞動。是誰創造了價值?馬克思在他的《資本論》里,早已做過了科學而全面的論述。
漂泊中,工人住著簡陋低矮的租房;訓斥聲里,工人干著粗苦活受著老板與管家的歧視和白眼。道德與良知在某些老板的利益中已蕩然無存,一個簡單的借口可掩蓋他們內心的一切罪惡,輕而易舉便可將一個個勤勞善良的工人趕出廠外。
“去哪里都一樣,在外打工沒辦法呀!”一句話可濃縮天下所有私企工人的無奈和憂傷。我如一粒砂子夾在流砂般涌動的工人中間,生活的浪頭將我推進Y鈕扣廠,我和他們一樣深深體驗著這種無奈和憂傷。借助文字溫暖心房,照亮我腳下的路,我沒有桑植人那種手拿菜刀的武斷與果敢,但并沒有失去桑植人天性里的愛憎分明與做人的良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化文字為鋒利的匕首擲向現實中的邪惡,呈獻給熱愛和平與幸福生活的人們。
幸福在哪里?我不相信佛教中所說的“極樂世界”,也不相信基督的真主為拯救人類從天堂帶來虛無縹緲的福音。馬克思,這位偉大的巨人,他很清楚地闡述了人類中罪惡的根源和對幸福的追求與獲得。全球資本化的時代,人類對于現實的茫然,哪怕心靈需要信仰和寄托,我愿信仰馬克思主義。因為它與各種宗教最根本的區別在于:拯救人類自身的應該是人類自己,人們對于幸福生活的追求與獲得不在虛無縹緲的來世與天堂,而在人類自身能夠感知并用雙手共同締造的真實人間。
二00八年十二月一日完稿
附文:一位憂思民工的教育考:http://oisum.com/Article/zatan/2013/09/30582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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