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仁義”觀
“仁”字之意,貫穿一整部中國歷史。下這樣大的判語,也不用花多大力氣,只從老子、孔子就可以知道。老子討論過仁,孔子在這方面說得更多些;而孔子曾就“禮”這個綱領性的大問題求教于老子,“禮”的“核心精神”當然就是“仁”。孔子的學問是“祖述堯舜”,以至于夏商周的,所以,這就可以說,這個“仁”字,真是其來已久,以至老祖宗早就把玩不已的。
不過,要具體說出“仁”是何時發明出來的,我們立即想到,可以去查甲骨文。據說,有認為甲骨文中無“仁”字的,有認為甲骨文中的“人”字有時就代表了“仁”字的。綜此二者,則:甲骨文中確無“仁”字,但行文中已有此義。既然如此,“仁”字之意,至少在商周統治者就使用了,至于更早的年代情況如何,因無其文字,只能推測,可以認為這個意思是早就有的,只要社會是人統治著人、人領導著人的,作為統治者、領導者,面對人際關系,頭腦中就一定會產生出這個意思來。
早期的商周就有“仁”字之意,是從甲骨文得到證明了,那么,按孔子說法,周的一套正是從商而來的,商的一套是從夏而來,再加上“祖述堯舜”,我們可以肯定,從人對人的統治、領導上說,我們也可以認為堯舜之時,就有“仁”字之意的存在的。
至于“祖述堯舜”,是一種托古,或是對古代傳說的一種理解,從人對人的統治、領導上說,我們也可以認為堯舜之時,就有“仁”字之意的存在的。
所以,我們可以說,“仁”字之意,貫穿一整部中國歷史。
《說文解字》說,古文“仁”從千心,上面一個“千”字,下面一個“心”字,這比“仁”字左邊一個立人,右邊一個“二”字,似又有不同。但這“古文”,是否比甲骨文更古?看來并不是的,它不能早于甲骨文,我們還是要認甲骨文說話。再說,千字下面一個心字,固然也表現了想象力,但人字旁邊帶個二字,就足以代表了千人萬人億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嘛,所以這個“古文”并不發明得更好,因此它被淘汰了,最終選定了“仁”字,“仁”字的發明可能在這個“千心”之后,更科學了些。“仁”者,不是單個人,是二人以上的事情,凡有二人以上的要處理的關系,就不可能單方面考慮,比如,手中只有一塊餅,旁邊卻有兩個孩子都餓了,你就只能掰成兩半分給他們;如果這兩個孩子一個是小奴隸主,一個是小奴隸,這餅怎么分,就會有所不同,這時候這“仁”字該是怎樣的實行,可能就另有學問。
《老子》五千言,一字何止值千金萬金,其中說到“仁”字的,僅有幾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老子》文中無“堯舜”字樣,只有“圣人”一詞用得較多,“圣人”詞義是居高臨下的治人者,當是包括了堯舜的,而堯舜不可能不為老子所知,但何以只字不提堯舜,大約是老子思想站得太高了,是特別超越而深廣的,也就不必言堯舜,而只言“圣人”,指向從古往后的一切統治者、治人者、領導者,老子是與這所有的從古往后的治人者們對話,指點他們。
從老子這寥寥數言,我們看到:
第一,老子是對于“仁”,是肯定的,認為在人際關系中,是可能和可以有“仁”的狀態的存在的,認為人是能做到“仁”的;而在一定情況下,能做到“仁”,也是人的一種自我保護、于己有利的安全措施。這幾層意思,有“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一句為證。“與善仁”,就是與人相處、對待別人時,要善于持“仁”的態度,這個“仁”字,當然就是友好、平等、同甘共苦這些意思。
老子雖然這樣對“仁”的存在有所肯定,但又將“與善仁”的作用,歸結為“夫唯不爭,故無尤”,這就有陰柔與權謀之意,正是老子的特點,而我們由此可以判斷,老子雖然沒有正面議論人性善還是人性惡,但他是從人性“惡”來立論的,這個“惡”,就是每個人皆有他起碼的個人利益或人權,你如果對人不能做到“仁”,一點兒“仁”也不給,你只能自取其辱、自找不安全。所以,真誠的“仁”當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則不能連一點假“仁”或不得已而給予的“仁”也沒有。這些,當然是一切治人者所必須考慮的。
老子對于“仁”的肯定,還可舉他的另一句話來佐證,“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信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這樣的仁慈之心(老子亦講“慈”),立足于其對人際關系的統盤考慮,也立足于讓自己能“無尤”,所以是真誠的,不虛偽的,老子最看不起的就是虛偽。
第二,老子的“仁”,不但是真誠的,而且是最合情合理(最科學)的。對此,有他的這句話可以為證:“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其意是說,真正的“仁”雖然是“圣人”實行的,從實行這上頭說,是有為的,但“圣人”的這一有為,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是根據著人心人情而實行的,是尊重了人際關系而實行的,所以也不可能是逆反了人心人情,它只能這樣順著實行下去,以至于渾然而達到像是無為的程度,其實內里還是有為的,所以另一形容才是:“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這樣的圣人,怎樣有為的呢?他如果僅僅稱說自己是“仁”的,還不行,他得通過“義”的行為,“義”是具體的,能體現那內里的“仁”,是從“仁”出發的執行,而達到“仁”的實現。所以叫做“上義為之而有以為”。我們日常用語中的“義舉”一詞,當從此來,而我們之所以要有“義舉”,是為了實現我們很好很善的用心。“仁”心是看不見的,它是抽象的,“心捧出來給人看”是不現實的,也不能令人相信,“仁”心只能用“義”的行為舉措來實現,也就是說,“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我們其實經常經歷這樣的過程。
在老子的概念里,“大道廢,有仁義”,大道的“無為,而無不為”才是最高境界。“上仁”盡管已經很好了,但它仍是低于大道,它是“為之”的,并且它需要借助“義”的出馬。“上義”既是“為之”的,又是“有以為”的,“上仁”也是“為之”的,雖然它是“無以為”的。因此,仁也罷,義也罷,都不能跟大道相比,它們是大道被漠視了之后的產物。
第三,老子最痛心的,就是“大道廢”,所以他并不滿意于“上仁,上義”,他指出這種等而下之的趨勢是沒有前途的。他憤慨地指出了從大道下滑之后“圣人”君臣的徒然掙扎,他的這兩句話說的就是這層意思: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
他認為這種下滑現象,好比自然界在出現惡劣現象,會讓萬物遭到很大破壞一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所以,從“仁”滑向“不仁”,可以叫做“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芻狗是草扎的祭品,大約是做成狗的樣子,而不必宰殺活狗,芻狗祭用之后就作為廢物扔了或燒了,毫不可惜的。
那么,面對“大道廢”之后一路下滑的趨勢,該怎么辦呢?老子認為,要“絕”,也就是要杜絕、拒絕仁啊義啊智啊禮啊孝啊這些名堂,努力回到大道上去:“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老子這主張卻也不能簡單看成難以做到或疑其不會有效果,至少在實踐的意義上,面對某種情況,有時“無為”,卻能收到竭力“有為”所達不到的效果,有時你越是“有為”,就越是糟糕,不如放一放,于是仿佛有種自然而然的力量會為你改變某種不利的局面,這樣的情況在工作中是有的。
再從老子所處當時時代社會來說,各個大邦小國的“圣人”君臣們,他們的那些德啊仁啊義啊智啊禮啊孝啊忠信啊,其停留在口頭上,以及其虛偽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情況才一天不如一天,總也弄不好,兼并也發展起來,你要吞并我,我要吃掉你,天下漸成“春秋無義戰”的局面,周朝委屈到了形同小諸侯國的地步,可見大道廢了以后的那些德啊仁啊智啊義啊禮啊孝啊忠信啊,也不曾管用。即此可見,老子也沒說錯。
老子看出了周朝未來的分崩離析,他說,“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我獨怕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真是憂心悄悄。于是他提出了向后跑的主張:“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車,無所乘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這當然是要開歷史倒車。
但老子關于“大道”的思維,其哲學價值卻是獨到而不可否定的。而“大道”就是順其自然,豈不正是可以導向到社會前進的方面么?所以,老子為社會時代開出的具體藥方不對,他的哲學卻沒有錯。另外,他既然拿出了具體方案,也就從“大道”的“無為”的高度,下降到了較低一級的“上仁,上義”的“為之”的高度,只可惜他的正確理論沒有能找準實踐的途徑。
小國寡民的狀態,在它自然來到的階段上,是“大道”的體現,老子不該只記得這個體現,并且還主張將它固定起來,而看不到“大道”還會有它新的面孔。他自己說過,“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可見,他不是無意識中犯了這樣理論與實際自相矛盾的錯誤,他是有自覺意識的,他認為他的哲學與他的具體社會主張二者是統一的。老子,孔子(無己復禮為仁),中國古代兩位圣哲,都主張社會向后倒退,這是令人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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