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為《光明日報》拒絕的舊文
且 慢 叫 好
——評《寫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出版之際》
按:《光明日報》2001年2月1日刊出記者莊建《走出象牙之塔——寫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出版之際》,我于3月1日草成本文寄《光明日報》,后如石沉大海。侯忠義先生電話說:“《光明日報》估計沒有那么大的雅量”,遂一笑置之。
近偶從硬盤中搜得舊稿,重讀一過,方悟《光明日報》拒載此文,恐有更深原因:蓋莊建之文,實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之有償廣告,若再發(fā)我這篇“反廣告”,揭發(fā)該書為假冒偽劣,豈非自打耳光?脂硯齋說:“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諺云:‘一日賣了三千假,三日賣不出一個真。’信哉!”現(xiàn)在看來,倒真說得不差。
反過來講,若當年《光明日報》稍能實事求是,刊發(fā)此文,則今日諸多出版商推出所謂“紅樓夢古抄本叢刊”,以謀取更大利潤,造成謬種泛濫、是非混淆的局面,或者不至如此嚴重。現(xiàn)將舊文首發(fā)于此,諸公明鑒。
《光明日報》2001年2月1日書評周刊刊出記者莊建先生的《走出象牙之塔——寫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出版之際》,為2000年12月剛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叫好。報道以最美的語言描述甲戌本,諸如“在回眸20世紀中國文化史時,有專家將敦煌文獻、甲骨文、《紅樓夢》脂評本的發(fā)現(xiàn),并稱為三項古代文獻的重大發(fā)現(xiàn)”啦,“迄今重現(xiàn)于世的11種《紅樓夢》脂評本中,甲戌本產(chǎn)生年代最早,保存原貌最真切,雖殘缺較多,但卻是最珍貴的一種”啦,“與任何其他早期稿本相比,甲戌本上的脂批從來沒有經(jīng)過刪節(jié),其內(nèi)容之無遮攔,數(shù)量之巨,皆為其他稿本望塵莫及”啦,不一而足。而鄧遂夫校訂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則被稱為“以規(guī)范的體例、嚴謹翔實的校注、1600余條脂批與正文相映生輝的精彩及收入大量相關資料的珍貴價值”,“把雪芹、脂硯一直渴盼廣大讀者見到的原汁原味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稿本,按現(xiàn)存的條件擇要校印出來讓大家分享”,從而為“紅學研究走入民眾開啟了一扇大門”。
我毫不懷疑記者的真誠和熱情,卻不敢判定他對十年來以甲戌本為核心的《紅樓夢》版本大論戰(zhàn)的了解程度。但正如海灣戰(zhàn)爭十年之后,評述者對中東局勢都不會忘記“飛毛腿”同“愛國者”的較量、以及仍在“禁飛區(qū)”的空戰(zhàn)一樣,要對聲名藉甚的甲戌本唱贊歌,總該正面回答讀者提出的質(zhì)詢才是。可惜從記者的報道中,卻令人感到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講,《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是一種新上市的商品,一張報紙只顧宣傳商品的“優(yōu)越性”,卻向消費者隱瞞了事實真相,又不肯回答讀者已有的疑問,總不能說是負責任的態(tài)度罷。
下面,請讓我沿著報道的思路,提幾個問題供記者先生思考:
一、甲戌本被紅學家頌為“國寶”和“紅學的源頭”,“第一個定型的精鈔本”,記者則譽之為“原汁原味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稿本”。從版本鑒定的角度講,甲戌本沒有作者“手定”的記錄和印記,也沒有序跋交代本子的來歷,它不稱“稿本”、“原本”,而稱“重評石頭記”。這個本子的第一個特點是殘。這一點記者倒是交代了,卻說是“雖有殘缺而仍不失其神奇”。甲戌本殘存十六回(1-4回,5-8回,13-16回,25-28回),只占八十回的五分之一,一百二十回的七點五分之一。不僅篇幅殘缺嚴重,正文也多有殘缺,如“詩禮簪□之族”、“正□個美缺”、“□虧了禮數(shù)”、“痰□擔帚”、“更衣□手”等等。關于篇幅的殘缺,也許可用胡適“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止有四十回”的話來說明;但文字的殘缺,卻只能用底本(甲戌本據(jù)以抄錄的底本)字跡漫漶蠹蝕,抄寫者空出一格以待考(這是抄本常見的現(xiàn)象)來解釋,總不能說曹雪芹“神奇”到連“簪纓”的“纓”字都不會寫,還要求教別人的程度罷?甲戌本另一個特點是錯字連篇,如“好貨”誤作“好貸”,“元宵”誤作“元霄”,“龍鐘”誤作“聾腫”,“費用”誤作“廢用”,“杜撰”誤作“肚撰”,“膏肓”誤作“膏盲”,“鈐束”誤作“黔束”,等等,連甲戌本最關鍵的“至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的“戌”字,也誤寫作“戍”了。只有相信曹雪芹是“白字大王”,才敢說甲戌本是“原汁原味”的好版本!鄧遂夫先生的新校本如果為“尊重底本”而保持原貌,是否對讀者負責?如果一一校改訂正了,又豈能稱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
二、甲戌本的文字如此糟糕,它的外觀又怎么樣呢?對此,記者本是涉及到了的:“當年,胡適先生購得甲戌本時,就注意到首頁前三行的下面撕去了一塊紙。他認為這是有意隱沒這部鈔本從誰家出來的蹤跡,所以毀去了最后收藏人的印章。”但只是轉述他人的話,并沒有提出自己的疑問。其實只要翻檢一下影印本,就會發(fā)現(xiàn)第一行頂格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八字,第二行低一格寫“凡例”二字,第三行為“紅樓夢旨義 是書題名極□□□□□”,行末撕去五字,第四行末撕去兩字,皆有裝裱后胡適印章可辨。可見撕去的是首葉前四行的下部,且呈斜撕狀。大家知道,古人是豎行書寫,將紙張雙面對折,在右方用線裝訂成冊的。甲戌本首頁A面前四行下部,正緊貼裝訂線,一般是不大容易損壞的,加之首頁B面的末四行又毫無損傷,確可說明是有意撕去的。
甲戌本被有意撕毀的還有一處,這就是第十三回首頁回前總批。現(xiàn)按格式抄錄如下:
A面為:
賈珍尚奢豈有不請父命之理因敬□□□
要緊不問家事故得姿意放為□□□□□
若明指一州名似落西游□□□□□□□
地不待言可知是光天□□□□□□□□
矣不云國名更妙□□□□□□□□□□
義之鄉(xiāng)也直與□□□□□□□□□□□
今秦可卿托□□□□□□□□□□□□
理寧府亦□□□□□□□□□□□□□
凡□□□□□□□□□□□□□□□□
□□□□□□□□□□□□□□□□□
B面為:
在封龍禁尉寫乃褒中之貶隱去天香樓一
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
第十三回首頁殘缺的情況表明,分明是從中縫處裁開,又將A面幾乎作對角線裁開,卻保留了完整的B面,這更是精心的破壞。試想,一本可以賣得高價的“珍貴古本”,卻被賣書人有意撕損,這就有特殊的原因了。可能的答案是:如果按原貌出手,就難以賣到現(xiàn)在的高價;出于利潤的驅(qū)使,賣家只好出此下策了。
按版本慣例,卷端書名之下一般是撰作者或評注者的題署,被撕去的一角中,不能排除有這種可能。胡適竭力給人一個先入的印象,仿佛那一角中只有藏書人圖章一種可能,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除非這一角是胡適撕去的,他親眼看到藏書人的印章)。況且,不論是題署,還是藏章,“有意撕去”總是明顯的事實,那為什么不追究一下背后的動機呢?
至于第十三回首頁撕毀的原因,與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兩條批語有很大關系:一條是眉批:“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卻四、五頁也。”一條是回后總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墨寫的回前總批說“不忍下筆”,是未寫也,又怎么會“命芹溪刪去”?不將此批撕損,豈不暴露關于刪去“淫喪天香樓”批語之謬妄?只是撕裁得太匆忙,或者是不好將B面的兩行一并裁去,致使留下了破綻。
三、被記者稱為“產(chǎn)生年代最早,保存原貌最真切”,“與任何其他早期稿本相比,甲戌本上的脂批從來沒有經(jīng)過刪節(jié),其內(nèi)容之無遮攔,數(shù)量之巨,皆為其他稿本望塵莫及”的“脂評本精華甲戌本”,有許多文字與其它“脂本系統(tǒng)”的版本不同。如第十三回寫秦可卿之死,甲戌本作“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之人。”又在“莫不悲嚎痛哭之人”上,眉批云:“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為甲戌本特別著意的“莫不悲嚎痛哭之人”九字,己卯本、庚辰本、有正本、蒙府本皆作“莫不悲嚎痛哭者”七字,夢稿本作“莫不悲號痛哭”六字,舒序本作“莫不悲痛者”五字,都與甲戌本不同;“彼時合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有正本作“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嘆,都有些傷心。”眉批:“無不納嘆,今本作‘悶悶’。”偏偏沒有在意“疑心”和“傷心”的差別,更沒有在意“刪去天香樓”的春秋筆法。同作“疑心”的,理解也有不同,舒序本說疑心的是“他不該死”。庚辰本則在“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旁,側批云:“八字乃為上人之當銘于五衷。”強調(diào)的是秦可卿為人的佳處,著意的是“八字”,絲毫沒有“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的意念。在所有異文中,惟有甲戌本之“莫不悲嚎痛哭之人”最為不通,根本談不上“原汁原味”。按照紅學家的說法,甲戌本是“重評”本,在先;其它本子是四評、五評,在后,如果真是這樣,脂硯齋豈能將大量甲戌本重要批語略而不錄,又豈能與自己故唱反調(diào)?說甲戌本的價值“遠勝于庚辰、己卯之本”和其它版本,是毫無根據(jù)的。
四、甲戌本既有如許疑點,就不能不追究一下它的來歷了。此點記者是作為胡適“坦率”講述他與甲戌本幾乎失之交臂的趣聞來處理的:“我當時太疏忽,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住址,沒有和他通信,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部書在那最近幾十年的歷史。”“我只知道這十六回的寫本《石頭記》在九十多年前是北京藏書世家劉銓福的藏書。”記者以為,胡適在這里道出了自己的遺憾。他不知道,這并不是真話。因為《歷史檔案》1995年第2期刊布過胡星垣1927年5月22日給胡適的一封信:“茲啟者: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祇十六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知,當將原書送聞。”。據(jù)小注,此信就保存在胡適收信的檔案夾里,原信為三十二開白色紅豎格八行信紙,下邊印有“上海新新有限公司出品”字樣,信封寫有“本埠靜安寺路投滄州飯店,胡適之先生臺啟,馬霍福德里三百九十號胡緘”,郵戳為“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上海”(《胡適考證〈紅樓夢〉往來書信選》(五))。看來,胡適并非不知道賣書人的身份和姓名地址,他之所以“疏忽”了他自己認定的《紅樓夢》考證“正當范圍”中的大事,是因為他心中根本沒有辨?zhèn)蔚囊饽睿踔烈膊幌雱e人來過問辨?zhèn)蔚氖虑椤K?961年撰寫的《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中還說到:“那位藏書家曾讀過我的《紅樓夢考證》,他打定了主意要把這部可寶貴的寫本賣給我,所以他親自尋到新月書店去留下這書給我看。”炮制者看準了胡適這位大賣主,“打定了主意”要把這部“可寶貴的寫本”賣給他,為什么?就是因為他懂得這個版本對論證“自傳”說的價值。可惜由于時間緊迫,炮制者只匆忙弄出僅有十六回的殘本,其漏洞比比皆是。如劉銓福有一條重要的題跋:“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原文與刊本有不同處,尚留真面,惜止存八卷,海內(nèi)收藏家有副本,愿抄補全之,則妙矣。”甲戌本原書既有八冊(32回),則劉銓福的題跋應在第八冊之后,而不應該題在第七冊(第28回)之后。而且有學者發(fā)現(xiàn),有題跋的“兩頁紙頁,原不是抄手遺留在第二十八回后的空白頁,而是收藏家劉銓福自備的紙頁。……可見,這兩頁—開始就未與甲戌本裝訂在一起,既未裝訂在甲戌本的開首,也未裝訂在第三十二回或第二十八回之后。(《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4期第212-213頁)甲戌本是胡適親自動手,按四卷一冊裝訂的,誰也不曾見過它原本的題簽和卷次。這些破綻說明,現(xiàn)存的甲戌本已非甲戌原本,它是經(jīng)后人重抄,并且重新裝訂了的本子,根本談不上“保存了原稿的面貌”。
胡適對甲戌本流傳的態(tài)度,也反映了他的心虛。記者提到“關于甲戌孤本在此之后的情況”時,曾引胡適“三十年來,許多朋友勸我把這個本子影印流傳。我也顧慮到這個人間孤本在我手里,我有保存流傳的責任”的話。而實際情況是,胡適把這個本子“一直收藏了三十四年,經(jīng)過許多人批評,才在一九六一年影印了一千五百部,這已是在庚辰本影印流通的六年之后了。胡適自己在跋文里也無法解釋拖延這么久的原因。他明明知道這版本的價值和許多人對它的興趣,與一般不大受普通讀者注意的抄本古書不同,卻不能像一百多年以前的程偉元一般,了解‘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而把它‘公諸同好’。胡適在跋文里說,他把‘那位原藏書的朋友’的‘姓名住址都丟了”。這又是一件奇事,即使姓名住址丟了,為什么連是什么樣的人都不肯一提呢?”(周策縱:《論〈紅樓夢〉研究的基本態(tài)度》,《海外紅學論集》第3頁)
以上所說,都是最明顯的、一眼可以看清的現(xiàn)象,試想,以甲戌本作為“《紅樓夢》原本的標準”,向文化學術界及普天下讀者介紹推薦,是完全不合適的,我們還是把它放在象牙之塔中為好。
2001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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