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太:中國隱士文化
存在決定意識,環境改變人品,是個普遍原理,要徹底擺脫或徹底超越,是極其困難的,所謂“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是由外界對本心的干擾程度而言的,外界對本心干擾的程度越是大,就越能守住本心,“隱士”的量級也就越高,這有它的道理。但在朝的,不受影響的,能隱的,有幾個?都有誰?舉出幾個令我服氣的例子談一談?屈原一直堅持自己的政治原則和政治主張,算朝中大隱麼?包拯一直按自己的法律原則斷案,算朝中大隱麼?誰肯把他們當成“大隱”?
隱士的本意是什么?核心內涵就是指寧肯隱居也不做官的人,怎么在朝為官,反而成了“大隱”了呢?以隱士本意而論,隱于野可也,隱于市可也,隱于朝,則實屬荒唐也,不成立也。陶淵明在朝為官時,無論如何堅持原則辦公,都不足以稱其為“隱士”,只有“歸園田居”之后,以感受“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為樂的時候,才可稱其為隱士。事實上,我們所熟悉的一些中國歷代隱士,都是一些“小隱”,真正的“大隱”,是隱到連姓名都不曾留給世人的,根本就不屑于讓任何人知道自己。
所謂“隱士”,首先是隱藏自己的人,名人,官人,招搖的人,處處賣弄推銷自己的人,都不是隱藏的人,所以肯定不是“隱士”。其次,“隱士”是個名詞,偏正式結構,落點在“士”。什么樣的“士”?隱藏的“士”?!笆俊笔钦l?知識分子,是學者,是有學問、有思想、有智慧的人,不是“士”的人,你再隱藏,也肯定不能稱其為“隱士”。第三,《辭海》解釋“隱士”時,認為“隱士”是“隱居不仕的人”,可見,能做官而不做官的人隱居,或者做過官的人懶怠做了隱居,才有資格當“隱士”,當朝為官的人,是斷然不能稱其為“隱士”的。但《辭海》這個解釋,既沒有強調“士”,也沒有解釋“士”,是不精確的?!赌鲜贰る[逸》云:隱士“須含貞養素,文以藝業。不爾,則與夫樵者在山,何殊異也?!边@表明,隱士是素質很高的,多為文人,否則,跟深山砍柴的就沒區別了?!兑住吩唬骸疤斓亻],賢人隱。”又曰:“遁世無悶?!庇衷唬骸案呱衅涫??!笨梢姡半[士”是指賢人隱,能人隱,才子隱,而不是一般人隱。有才能、有學問、能夠做官而不去做官,不屑于做官,不為此做出努力的人,才叫“隱士”?!赌鲜贰る[逸》謂其“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風云以為氣”。因而,“隱士”不是一般的人,當為世之隱匿之高人也。
中國隱士文化是頗為發達的,是與思想文化和社會現實緊密聯系的。比如魏晉文人,其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既和當時道家崇尚自然的思想影響有關,也和當時戰亂頻仍,特別是門閥氏族之間傾軋爭奪的形勢有關。知識分子一旦卷入門閥氏族斗爭的旋渦,就很難自拔。魏晉至南北朝,因卷入這種政治風波,而招致殺身之禍的名士就有,何晏、嵇康、張華、潘岳、陸機、陸云、郭璞、謝靈運、鮑照等。所以,當時的知識分子有一種逃避現實的心態,遠離政治,避實就虛,探究玄理,乃至隱逸高蹈,就是其表現。這種情況不但賦予魏晉文化以特有的色彩,而且給整個六朝的精神生活打上了深深的印記。例如在當時特殊環境下生成的“隱逸文化,最直接的表現就是一批名士遁跡山林,當起隱士。孔子說過“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文人得意時仕,失意時隱,自古而然。但六朝隱士之多,恐為歷代之冠?!半[逸文化”的另一個表現,就是出現了對隱居生活由衷贊美和吟詠的“隱逸詩”。東晉大詩人陶淵明有“千古隱逸詩人”之稱,他雖沒有以“招隱”為題的詩篇,但他的詩卻達到了“隱逸詩”的巔峰。最有名的當然要數那篇題為《飲酒》第五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樣的“隱逸詩”,真是到了超凡脫俗的地步。和“隱逸詩”同時,流行起來的還有山水詩,這也是“隱逸文化”的一個深化表現。山水詩和“隱逸詩”可說是孿生姐妹。要隱逸,就必然會得意于丘中,倘佯于林泉,必然會擁抱山川、贊美山川,吟哦之間,形成寄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山水詩。和前朝山水不同的是,六朝的山水詩,更多一分超然物外的意境和逍遙自適的心情,詩風則更加輕靈飄逸,文筆則更加婉約雋永。像左思的詩句“未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謝靈運的詩句“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和“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等等,其意境之美,可和盛唐的山水詩相媲美。鐘嶸的《詩品》,對謝詩的評價是:“一章之中,自有玉石”;“奇章秀句,往往警遒”。清代的王夫之在講到謝的詩時說“‘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當然,六朝的詩作包括山水詩,也有平庸的,也有一味堆砌辭藻而流于浮靡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批評的“鬻聲釣世”、“淫麗煩濫”,就是指的這種文風。
顯示隱士風采的文字,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或是振衣而歸的高士情懷,或是陶醉其中的怡然自樂。如: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其五)》
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凄凄。--劉安:《招隱士》
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左思:《詠史》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孟浩然:《過故人莊》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王維:《竹里館》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劉禹錫:《陋室銘》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賈島:《尋隱者不遇》
中國古代多隱士,隱士多文人。隱士文化成為中國歷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
中國歷代隱士,大抵可分為十種:
其一,真隱、全隱。
如晉宋間的宋炳,元代的吳鎮等,從不去做官,皇帝下令征召也不去,也不和官方打交道。
其二,先官后隱。
這種一般都是社會太黑暗,官場太腐敗,士人不堪,辭官隱居,如陶淵明,《晉書》、《宋書》、《南史》三史中均稱之為“隱逸”。明代的文徵明,只在京城當了一年翰林,便安心隱居至死。
其三,半官半隱。
如王維,開始做官,后來害怕了,但如果辭官隱居又沒有薪水,生活沒有保障,于是雖做官,卻不問政事,實際上過著隱居生活。這類人從名義上不能算做隱士,但卻大有隱逸思想。
其四,忽官忽隱。
如元末明初的王蒙,明末董其昌,做了幾年官,又去隱居,朝廷征召,或形式有利,又出來做官,做一陣子官又回去隱居。 其五,假隱。
如明代陳繼儒,雖不做官,但好和官家打交道,有人寫詩譏笑他“翩翩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家”。
其六,名隱實官,如南朝齊梁時陶弘景,人稱陶隱士,雖隱居山中,朝中大事還向他請教,被稱為“山中宰相”。這種人身為隱士,實際上不具隱士思想,他不做官只是為了更自由而已?! ∑淦?,以隱求官。
如唐代盧藏用。劉肅《大唐新語·隱逸》記載,盧藏用考中進士,先去長安南的終南山隱居,等待朝廷征召,后果然以高官被聘,授官左拾遺。后來,另一隱士司馬承禎亦被征召而堅持不仕,欲歸山。盧藏用送之,指終南山云:“此中大有嘉處。”這就是后來的“終南捷徑”。用這種隱居手段已求高官者,實非真正的隱士。
其八,無奈而隱。
此類人實際上最熱心于時局,如明末清初的顧炎武,黃宗羲等人,他們“隱居”只是為了表示不與清王朝合作,實際從事最激烈的反清斗爭。他們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隱士。
其九,真隱而仕。
此類隱士在隱居時基本上都是真隱,但當時機來臨時就出山,沒有時機就隱下去。如殷商時的伊尹,商周時的姜尚,元末的劉基,名氣最大的當屬諸葛亮。
其十,所謂“隱于朝”。
這種人身為官但思想已隱,做官不問政事,“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隨波逐流,明哲保身,實際上對國家危害最大。名為“大隱”,實為大患。
中國士人隱居,多是因為社會的黑暗動亂,如魏晉之際出現了“竹林七賢”、“潯陽三隱”,均是因為當時官場的黑暗。他們的個人才能得不到統治階級的認可,遭受排擠,個人的社會價值無法實現,便憤然遠離世俗,歸隱山林。但卻因此成就了中國隱士文化,使中國歷史更具韻味。
不過在我看來,凡是因躲避動亂、因求取安全、因官場失意、因不滿現狀等原因而歸隱的,都算不得真正的隱士,實際上是對社會放棄責任,尋求自我安逸的自私人生態度,是企圖為自己謀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自我陶醉境界。在我的視野里,老子、莊子、鬼谷子、陳摶這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隱士,上述所謂隱士等輩,都還遠沒有達到這樣的大境界。
當今宇太者,隱士乎?然也,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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