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由來
承蒙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厚愛,邀我來這次學術會議做一個主旨發言。感謝劉同舫教授和劉召峰教授的信任。
這次會議主題,是《馬克思資本理論視域中的資本特性和行為規律》。巧合的是,在今年年中,我和他人合作,針對簡新華教授和賈康教授的觀點,就資本特性做了商榷性討論。
簡新華教授認為,不同社會形態下的資本具有“不同的特殊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資本具有社會主義特性。而我們認為: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資本的特性,是由資本固有的經濟關系以及由此生成的生產目的和分配原則所決定的;
——古代資本是“封建所有制的破壞者”,它與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不相容的;
——資本在歷史演化中改變的并不是自身的性質,而是其功能和作用。
賈康教授認為,馬克思的《資本論》“完全忽略資本家介入生產活動中所發揮的任何作用”。而我們認為:
——馬克思既不否認資本家的管理勞動具有積極作用,也不否認資本家的管理勞動參與了價值創造;
——馬克思科學地證明,在資本主義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中,“雇傭勞動創造剩余價值”是最為本質的特征,而“資本家的積極作用”則是應當抽象掉的非本質特征;
——馬克思之所以將資本家的管理勞動抽象掉,是為了更深刻地說明資本家的管理勞動既具有歷史必然性,又具有歷史局限性和歷史暫時性。
這些討論,我們以《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資本的特性——兼論資本家的管理勞動》為題,發表在《當代經濟研究》2024年第7期。
按照這次會議的規定,提交的論文應是未發表的成果。所以,我今天的發言,就不再重復上述的商榷性討論。
接下來,我想跟在座的各位青年才俊,交流一下“理論邏輯不能脫離生活邏輯”的個人感受。當然,我的個人感受圍繞的主題,仍然是“資本特性”。
不當之處,請大家批評指正。
二、定性依據
今天會議的議題之一,是如何把握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資本特性。
有一種觀點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公有資本”,在本質上不同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資本。前者是社會主義性質的資本,后者是資本主義性質的資本。
比如,有學者提出(簡新華,余江:《正確認識和把握資本的特性和行為規律《上海經濟研究》2023年第1期):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公有制資本的特殊性主要是,資本屬于勞動者或者全體人民共同所有,增值的價值或者說利潤也屬于勞動者或者全體人民共同所有,是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實現共同富裕的基礎條件”。
“公有制資本及其利潤只能用于發展社會主義經濟、滿足勞動者或者全體人民的共同利益訴求,不存在剝削,任何個人都不能憑借公有制資本的所有權取得個人收入,體現的是勞動者之間互助合作的關系。”
“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體現剝削關系,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存在的公有制資本則體現勞動者之間的互助合作關系。”
從經典馬克思主義關于公有制的理論邏輯來演繹,上述定性是完全正確的。
然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際生活告訴我們,事情并不是這么純粹,也沒有這么簡單。
我不否認,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公有資本對于宏觀調控、調節收入分配,以及促進共同富裕有著不可或缺的積極作用。
問題是,生產資料公有制是消滅剝削的必要前提,卻并不是消滅剝削的充要條件——這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踐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提出的新的理論課題。
三、不拘泥于理論
那么,市場經濟中的公有資本是否真如某些學者所說“不存在剝削”,并且“體現的是勞動者之間互助合作的關系”呢?
這個問題,不能僅僅從理論邏輯去推演,而必須深入實際的經濟生活,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我在這里插一句。如果按照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來演繹,那么“資本”這個范疇,在社會主義是沒有合法性的——所以在前三十年的理論和實踐中,只有資金范疇,沒有資本范疇。
可是眾所周知,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資本的客觀存在已經突破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
當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存在資本這個事實并不能證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資本理所當然地就具有社會主義性質。這個問題我們已有專文討論,不贅述(參趙曉磊、趙磊:《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資本的特性——兼論資本家的管理勞動》,《當代經濟研究》2024年第7期)。
言歸正傳。我們今天對資本的一系列認識,并沒有僅僅拘泥于理論邏輯的推演,而是深入市場經濟的實際生活,用生活實踐來推動中特理論創新。所以,中特政治經濟學才創新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資本”這個范疇。
同樣的道理,我們今天對公有資本“是否存在剝削”的認識,也不能僅僅拘泥于理論邏輯的推演,而是必須深入實際生活來揭示其中的關系。
如果僅僅拘泥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那么“公有資本”這個范疇能否成立,都是一個問題。
四、用工形式
那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公有資本是否已經消滅了剝削呢?理論演繹是一回事,真實的生活有可能是另一回事。
在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公有資本的主要表現形式是國有資本。
如果我們從理論邏輯和生活邏輯的雙重維度來考察,那么,判斷國有資本是否已經消滅剝削的依據,不僅要看生產資料所有權的歸屬,還要看國有資本運行過程中的真實勞資關系,以及相應的分配關系。
為什么要看勞資雙方的關系?因為,勞資關系究竟是雇傭勞動關系還是非雇傭勞動關系,乃是判斷剝削是否存在的基本前提。
勞資雙方的關系往往是通過用工形式來規定的。考察用工形式就可以知道:勞動力是不是商品?
根據我的調查,現在國企的用工形式主要有:聘用制、勞務派遣、項目合作以及勞務外包等。
聘用制,包括“合同化用工”和“市場化用工”兩種形式。“合同化用工”穩定性較高,但名額非常有限,不是國企用工的主要形式。“市場化用工”無正式編制,穩定性差,是國企比較普遍的用工形式。
勞務派遣,是指勞務派遣單位與被派遣勞動者建立勞動關系,然后將勞動者派遣到用工單位去從事勞動的用工形式。所謂“勞務派遣單位”,就是雇主與雇員之間的中介。我注意到,現在的國企大都采用了勞務派遣用工制度。
項目合作,是指不同的組織或個人,共同協調完成一個特定項目的用工形式。在項目合作的用工形式中,國企往往是合同的甲方,就是主導方或老大。
至于勞務外包,就是把人事管理的部分或全部工作外包給一個服務機構來完成,它在人事管理權限上不同于勞務派遣。嚴格說,勞務外包在法律規定中并不屬于用工形式,故這里不展開討論。
不論是聘用制,還是勞務派遣,或者項目合作,其核心都包含了“雇傭關系” 的基本邏輯,即:勞動力成為商品。
除了市場化用工和勞務派遣是典型的雇傭關系外,項目合作在本質上也是一種雇傭關系。項目合作中的甲乙雙方雖然有合作的義務,但甲方對乙方的強勢地位其實就是雇主對雇員的支配關系。
在國有資本或國有資本占主要比重的企業中,如果勞資雙方的關系是以雇傭勞動的合同來維系的,勞動力已經成為商品,那么這樣的雇傭關系與私人資本中的雇傭關系有什么本質區別呢?
進而言之,如果勞資雙方的收入分配遵循的是“按資分配”原則,那么,這樣的分配關系與私人資本中的分配關系有什么本質區別呢?
我不是要否認當今國有企業的“公有”性質,也不否認公有資本對于宏觀調控、調節收入分配,以及促進共同富裕有著不可或缺的積極作用。
我的意思是說,對于“社會主義是否存在資本”的認識,既然中特社會主義已經突破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遵循了市場經濟的生活邏輯;那么,對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資本“是否存在剝削”,我們同樣不能拘泥于純粹的理論邏輯,而是必須尊重實際的生活邏輯。
在這個問題上,邏輯要自洽,不能搞雙標。
——順便指出:前三十年國營企業中的職工并不是雇傭勞動者,他們在基本權益上就是企業主人(除非違反了國家法律的犯罪分子,企業不能開除解雇勞動者,即所謂“鐵飯碗”)。也就是說,企業的勞動力不是商品。這是前30年國企職工與現在國企雇員的區別。所以,雖然都是國字號企業,但其中的經濟關系有著很大的不同。至于前三十年的“國營企業”與當今的“國有企業”在效率上的優劣比較,不是今天會議的主旨,這里不討論。
五、認識分歧
由此可見,判斷國有資本是否已經消滅剝削,顯然并不是一個純粹的理論問題。脫離了真實生活,理論演繹是沒有說服力的。這里我舉一個關于勞務派遣的案例。
前一段時間,《昆侖策》發表了一篇揭露勞務派遣用工制度問題的文章:《現代版勞動剝削工具貌似合法貪腐暗道——勞務派遣》(《昆侖策研究院》2024年10月4日)。
于是,有人跳將出來,大罵《昆侖策》(見《消滅勞務派遣?拿剝削挑動社會情緒》),指責《昆侖策》在“挑動社會情緒”、“拉仇恨”云云。結果,遭到民眾的跟帖駁斥:
——昆侖策說的沒錯,讀鬼在這里純粹胡攪蠻纏。我們公司之前就使用勞務派遣工,這里面的道道就是昆侖策所說的。公司就是為了規避一些風險、減少一些責任。而勞務派遣公司給工人提供的保障打了不少折扣,這個折扣就是十足的剝削。后來我們公司停止了與勞務派遣公司的合作,將這些工人全部轉為自己的員工,與這些工人簽訂勞動合同,完全按照勞動法使用這些員工。這些員工對照前后,感慨良多。這是我們親自的經歷。我們與勞務派遣公司合作多年,這里面的道道我們清楚的很。
——我們這里最近幾年招聘的老師,醫生,護士,九成都是勞務派遣。明顯違反勞務派遣只適用于“臨時性,輔助性崗位”的規定。勞務派遣老師本身也不認真教學,騎馬找馬,反正臨時工都不如。
——不管你怎么洗,勞務派遣公司就是吸血鬼。是個人都知道。
——勞務派遣就是規避風險,降低成本,說其他都沒用,事實就是這樣,勞務派遣如果好,你看網上應聘人員反應的情況就知道了,沒有一個人會贊同這種勞務派遣模式,我說的是應聘者,勞動者,當然,用工單位當然喜歡啦!熱知識:12345熱線都可以外包,沒有什么不可能。
——勞務派遣?呵呵!!我之前就用過勞務派遣來的人!因為他們心里都清楚,自己就是來打個臨時工,隨時都可以走!所以工作上基本毫無責任心!
——我們公司有勞務派遣工,薪酬待遇福利完全是兩回事,這個剝削不是勞務派遣公司,而是用工單位通過勞務派遣的形式降低用工成本,尤其是解約成本。
——昆侖策別的文章我倒是不喜歡,但是這篇文章說的很實在。你是象牙塔里呆久了,出來走走看看真實的底層社會吧!
——資本就是有剝削的屬性,跑都跑不掉。至于允許資本剝削的存在,無非就是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制度可消除它……。需要明確的是,資本掌握和支配,必須要一個社會環境以及相應的制度和法律法規去約束它,并在制度和法律法規的約束下,實現其公平與正義。否則,社會不穩定,社會發展也難以實現和有序……。
這些跟帖是否過激,是否全面?可以討論。然而,這些跟帖啟示我們,從事中特理論研究的學者,固然要重視理論創新和理論邏輯的推演,但是不能脫離生活實際,搞天馬行空的自言自語。
六、誰“愚昧落后”?
“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我再講一個真實案例。
疫情之前,我到樂山市金口河大峽谷實地考察,看到政府把彝族村民從大大小小的懸崖村,搬遷到山下交通方便的新農村居住。可是,搬到山下后的彝族同胞,依然會爬到高達2千多米的山頂去干農活。
對此,有位經濟學教授責怪彝族村民:“愚昧落后”。
我問這位教授:“你去過懸崖村么?”
回答:“沒有”。
我說:“其實,彝族同胞們并不是你說的那么‘愚昧落后’。”
他有些不屑:“放著交通便利的山下不耕作,這不是愚昧又是什么?非要爬到山頂去折騰,這不是落后又是什么?”
我告訴他:“大峽谷全長20多公里,中間是湍急的大渡河,兩岸是垂直陡峭的萬丈懸崖。河的左岸剛好可以修一條公路,修社會主義新農村都很局促了,哪還有多余土地可以開墾?所以,彝族村民在改善了居住條件后,仍然要爬到山頂上的平壩勞作。”
他很是不解:“既然這樣,政府為什么不把彝族村民整體搬遷到平原上,比如遷到樂山市郊區?”
不知道這位教授實地調查過沒有,把彝族同胞整體搬遷到人多地少的樂山市郊,是否現實?
樂山市區地處川西平原南部,人均耕地面積0.69畝(據第三次全國土地調查結果,全國人均耕地是1.36畝)。至少,在目前人均耕地的背景下,這位教授的理論邏輯完全有悖于真實的生活邏輯。
有人反駁我說:“把彝族村民遷到樂山市區,大家都進城打工,還需要什么耕地?”
沒錯,年輕人可以進城打工,那么老年人和孫字輩呢?給他們修建新居需不需要土地?總不能讓他們住空中樓閣吧?
理論邏輯一旦脫離了生活邏輯,那么學者創新出來的,只能是一個笑話。
最后我引一段陳先達老師的話,與大家共勉:
“學術性是追求真理性。真理離不開概念,但真理并不是從概念推演中獲得的。學術不是玩弄概念,不是純邏輯推演,而是來源于實踐又能指導實踐的具有真理性的研究。“(陳先達:《學術論文不能在概念中翻跟斗,讓人不知所云》)
【這是2024年12月7日,作者在浙江大學《馬克思資本理論視域中的資本特性和行為規律——第二屆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研究青年論壇》的發言稿】
(作者系西南財經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來源:昆侖策網【原創】,作者授權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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