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儒學,大家都會想起“禮義廉恥”、“三綱五常”。確實,這些都是儒學講的。但儒學還講了別的,大家可能不怎么知道。而那些大家不太知道的,恰恰是儒學中更重要、更本質的東西。比如:儒學講“天人合一”,可能很多人都聽說過,但它的真正含義是什么?為什么要講天人合一?我不敢說90%,但敢說80%的人不知道。
一、儒學的基石
儒學的“天”有很豐富的內涵。“天人合一”中的“天”,是大自然,是宇宙,是整個的世界。在儒學看來,這個“天”是一個什么樣的天呢?魚活在水里,鳥飛在空中,這是天;老虎生活在山林里,這是天,到了平原就要“被犬欺”了;穿牛鼻,絡馬首,在《莊子》里是人,而在儒學中卻是天;草不會長成樹,馬不會變成驢,這是天。當然,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通過轉基因技術,草可能可以長成樹,馬也可能變成驢,但那不是草和馬的天性。基因改變之后,長成樹的草、長成驢的馬,就不能稱做草和馬了。儒學用一個字概括了這種“天”,就是“誠”字。《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就是說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是按照自己天賦的本性而存在、發展和變化的,沒有一樣事物會違背這個“誠”。《詩經》總結為“有物有則”,《周易》總結為“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大家想一想,這個世界是不是這樣一個“有物有則”、“各正性命”的世界?
孔子在一次教學中,說到《詩經》中的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緡蠻黃鳥,止于丘隅”,他就對學生們感嘆說,鳥都知道自己該怎樣生活,人可以不如鳥嗎?所以,《中庸》又說了一句,“思誠者,人之道也”。人類也要誠于人類之則,誠于人類之性。這就是儒學“天人合一”的真意,也是為什么要天人合一的理由。
那么,什么是人類之則、人類之性?孔子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到了告子(孟子的一個論敵)那里,就成了“食色,性也”,把吃飯、做愛看成是人性。到現在,就有很多所謂的 “精英”把“食色性也”奉為經典。而一些受西方思想影響的所謂“精英”,高舉“利己”的旗幟,把“理性利己”看成普遍的人性,奉為教條,對“兩頭豬的博奕”津津樂道。他們不知道,他們是把“人”降為了動物。食色、利己,那是所有動物的屬性,把這種動物性上升為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就是犯了一個最基本的邏輯錯誤。人是從動物進化過來的,秉承了動物性,本能中有飲食男女,有利己,這是不錯的。但當進化到“人類”這個階段,就形成了標志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還在拿動物性說人性,那就是不知羞恥,自甘于動物。
那么,儒家主張的人類之則、人類之性是什么呢?孔子的時代,社會上流行一種觀念,說父親偷了羊,兒子去舉證,那是直。孔子明確反對,說“吾黨之直異于是,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父子相隱才是人的真性真情,這樣去做,才是直。這就是我們傳承了幾千年的“家丑不可外揚”的根源。舉證父親是逆了天性,就像那個自己沒有醋,人家來向他借,他就跑到別人家里去要來醋,轉借給借醋人的微生高一樣,是“鄉愿”。孔子嚴厲批評這種逆了天性的“鄉愿”為“德之賊”。
孟子的學生問孟子,如果舜的父親殺了人,舜該怎么辦?孟子說:舜不能以天子之權勢,要求執法公正的大臣皋陶放了父親,只能掛印封金,像放棄破鞋一樣放棄天子之位,把父親偷出來,逃到人跡不至的天涯海角,去頤養父親的天年。
舜有個弟弟,人品不太好。可是舜做了天子之后,就把他分封到有庳那個地方。孟子的學生就問了,一個仁德的天子,能這樣嗎?有庳的百姓何辜要受他的欺凌呢?孟子說,應該這樣做。封弟弟到有庳,并沒有讓他干政,地方政務有地方官員管理,只是讓他在那里過上有地位、有尊嚴的生活。自己貴為天子,親弟弟賤為匹夫,那怎么行?自己還能安心做天子、治理天下嗎?
這幾個故事所反映的父子相親、兄弟相愛,當然還包括母子相親、姊妹相愛等,就是儒學所主張的標志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馮友蘭先生把它們概括為“人類真性情”。有情有義才是人,無情無義就不是人。這也是我們傳承了幾千年的文化。
所以,儒學要人們照著自己的真性情去做。這樣去做,就與天合一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完成自己的人生過程。儒學的全部大廈,都是建立在這種對“天”和“人”的認識之上的。
二、儒學不專制、不愚忠、有血性
現在有很多人反對儒學,但對儒學的這些要義并不清楚,總是拿儒學的“外表”說事。而那些外表,并不是儒學的真精神。
比如:說儒學專制、愚忠。孔子確實說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要弄清楚,孔子是在什么場合、什么情況下這樣說的,他的真實意思是什么。從字面上看,如果一個國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那還不亂了套?還能成為一個國家嗎?
齊襄公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小白,一個叫糾。襄公死后,小白搶得先機,殺了糾,成了齊桓公。糾有兩個輔臣,一個叫召忽,一個就是管仲。召忽自殺,以身殉主。管仲卻反過來,輔佐齊桓公,成就了霸業。有學生就問孔子,老師,你不是說君子要殺身成仁,不要求生害仁嗎?管仲這樣的人不是仁人吧?而孔子的回答不僅承認管仲是仁人,還高度贊揚了他,說要是沒有管仲,我們這些人還不知道會在哪里顛沛流離呢!還有誰能比管仲更仁呢?“如其仁,如其仁”!這就是儒學的“大仁”、“大義”,是所謂的“仁之大者”。你說這是愚忠嗎?
大家都知道,中國有句話,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這是宋初宰相趙普的一句調侃的戲言,說自己以前用半部論語輔佐太祖取天下,現在用半部論語輔佐太宗致太平。盡管趙普有這樣那樣的不是,但他的功績不可磨滅,不失為一代名相。宋太祖死后,宋太宗趙光義以弟繼兄位,觸犯了父死子繼的宗法制度。朝野議論紛紛,政局不穩。這時,趙普拿出“金柜遺書”,說太祖的母親臨終時,讓他記下了太祖死后,由弟弟趙光義繼位的遺詔,從而平穩了政局。有歷史學家說遺書是假造的。但不論是真是假,都表明趙普不是愚忠,不是死守教條。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不選擇有戰功、有威望、有才德的趙光義,而是讓一個不更世事的黃毛少年繼位,那剛建立不久的宋朝,就很可能在強敵環立中土崩瓦解,老百姓不知道還要承受多少戰亂之苦。
還是這個趙普,按例要遷升一批官員。其中有一個人太祖不喜歡,就不應允。趙普奏了一遍又一遍。太祖發怒,說我就不允,你奈我何?趙普說,刑賞是天下的公器,不是你個人的私恩,不能以你個人的好惡來定。最后太祖只好批準了。儒學主張的君臣、制度,就是這樣,不是一家一姓的,而是天下百姓的。這里有愚忠,有專制嗎?
孟子曾對一位國君說:如果一個國君無德無能,異姓的大臣就可以向他進諫,要求他改過遷善,多次進諫不聽,就可以離開他。同姓的大臣多次進諫不聽的話,就可以廢掉他,另立賢君。這里有愚忠和專制嗎?孟子還說,大臣們說某人可用,不要聽。老百姓說某人可用,就要認真對待,去考察他,如果真的可用,就要用起來。大臣們說某人應殺,不要聽,老百姓說某人應殺,就要重視,進行考察,如果真的該殺,那就要殺掉。這里有專制嗎?
還有,“湯武革命”,是儒學的經典故事,儒家學者大都津津樂道。有學生問孟子,周武王是弒君嗎?孟子回答說,我只聽說過周武王殺了一個獨夫,沒聽說他弒君。這是愚忠嗎?
再比如,很多人說儒學沒血性,只講調和拆中,太懦弱。那我倒要問,湯武革命有沒有血性?懦不懦弱?孔子誅少正卯,有沒有血性?是不是懦弱?還有,有學生問孔子,對待父母之仇該怎么辦?孔子說,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這是孔子的原話。如果在大街上見到殺父仇人,你可別說唉啊糟糕,我身上沒帶刀,我得趕緊回家去取把刀來報仇。你應當不顧一切立即沖上去報父母之仇。這有沒有血性?懦不懦弱?在我們的文化中,俠義之士廣為頌揚,“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這不是血性是什么?
三、儒學真精神為什么沒有得到很好地傳播
既然儒學不愚忠,不專制,有血性,那有人就要問了,儒學為什么不理直氣壯地講?為什么這些沒怎么聽說過?這就是統治階級對學術的選擇了。哪朝哪代的統治者,會喜歡反愚忠、反專制、張官設吏為天下為百姓、有血性的學術?儒學的這些精髓和真精神,并不是沒人講,而是被打壓了。我們江西有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就講這些,他就是陸九淵。他對中國思想文化的貢獻,一點都不比王安石、湯顯祖、歐陽修等人少。他繼承發揚了孔子和孟子的思想精華,創立了心學,強調人人平等,自主自立,反對教條,不要以圣人怎么說、經典怎么說為準則,而要以自己的本心(也就是真性情)為準則。他說:“所謂貴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而奚以圣人之言為?”不要隨人腳跟,學人語言。他甚至說,如果要細扣的話,圣人們都有不可勝誅之罪。你看這不是大逆不道嗎?
在中國的思想史上,有兩個人開了解放思想的先河,一個是莊子,一個就是陸九淵。陸九淵的學說在元代就受到打壓,講陸學的人被群起攻擊,被“譏非之,毀短之,朋排之”,甚至要害他們的性命。到明代,王守仁發揚了他的學說。他們這一派被稱為“陸王心學”,一直在民間得到傳播,儒學真精神才能不絕如線,傳到今天。
與陸九淵同時有個大儒叫朱熹,我們江西去搶他做寶貝,真是丟了西瓜去撿芝麻。在宋朝,朱熹的老家婺源屬安徽,朱熹生長、求學、學術的形成和長期講學是在福建,當時就被稱為“閩學”。雖然婺源現在屬江西,我們也沒有必要去爭。而陸九淵的學說,當時就被稱為“江西之學”,他才是我們江西真正的驕傲,可是我們卻宣傳得少!
大家都知道,清初學者戴震批評宋代以來的儒學“以理殺人”,“五四運動”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魯迅說他看古書看了半天,只看到“吃人”二字。這也是當今人們反對儒學的重要根據。為什么他們會對儒學提出這樣的批評?很大的原因是程朱理學把圣人之言和四書五經當成絕對權威和教條,不信人人自有可貴的本心良知,奉“三綱五常”為神明,提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導致了程朱理學的僵化,以及在元明清三代封建統治者極力追捧下,大量出現“假道學”,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男盜女娼。這樣的儒學確實該反,這樣的孔家店確實該打倒。但是我們千萬不要把儒學的真精神同臟水一起潑掉。
朱熹是一代大儒。他作了一首詩,是千古絕唱,大家也都很熟悉,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可惜的是,他錯認了源頭活水,把圣人之言、四書五經當成了源頭活水。把真正的源頭活水(每個人自己固有的活潑潑的本心良知)拋在一邊。崇奉程朱理學,中國人再也沒有了源頭活水,沒有了獨立的思想,沒有了創新的精神,有的只是死守僵化的教條。
四、在實現復興夢的基礎上邁向大同夢
最后再說幾句“中國夢”。近代以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確實是“中國夢”。但大家要知道,我們中國還有一個更高遠的“天下為公”“協和萬邦”的“大同夢”。這個夢我們傳承和追求了兩千多年。
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堯舜時期,就是這樣一個“協和萬邦”“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禹之后,沒選賢與能,把天子之位傳給了兒子,進入了“家天下”的時期。
“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眾以為殃。是謂小康。”如果說,小康是人類歷史發展必然要經歷的階段,那么,從小康這個“反”(黑格爾說的正反合),一定要螺旋上升到大同這個合。近代以來中國的復興夢,是大同夢的前提。如果不能實現復興夢,那個大同夢就只能是一個泡影、一個真夢。
馬克思提出的共產主義,是人類的徹底解放,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每人個自由自覺的勞動,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必然方向。這個方向與大同夢不謀而合。這也是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能夠在中國生根開花,很快傳播并為中國人民所接受的重要根源。如果說大同夢,僅僅是一個理想和方向,那么馬克思主義通過揭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公有制戰勝私有制的歷史必然,就找到了實現這一偉大理想和文明方向的現實根據和實踐方法。
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真正完成中國化之日,就是我們昂首邁向“天下為公”、“萬邦協和”的大同夢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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