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失業職工的困惑與思索　　

庫爽生　　

    人們質疑醫療改革、教育改革、住房制度改革形成了老百姓新的”“三座大山”，我卻堅持認為，國企改革的問題最大，誤國誤民，千夫所指。我絕不敢以一個草根的身份，不知天高地厚地有意挑戰那些頤指氣使的主流經濟學家，而是我的眼睛告訴我的，是我的心告訴我的，是我的腦子告訴我的。　　

    是的，我自己就是一個國企失業職工。但是我其實用不著為自己說話。我想我不至于生存不下去：雖然已經過了50歲，但身體尚健康，好歹受過高等教育，曾長期在一家大型企業子弟中學任教、管理部門任職。這兩年，還從頭至尾以一人之力，為本地政府部門編寫了兩本官書，字數達七十萬字左右。且有數百篇的企業文案材料和報告文學之類的寫作經歷。我想我不會窮困潦倒以至于要餓死。但是，我的親身經歷和深入數十家工業企業的實地調查，那些被國企改制拋入苦難深淵的人，那些凄楚、惶惑、無助的眼神，使我的心受到強烈刺激，受到難耐的煎熬。我想，我必須以現場目擊者的身份，證實天怒人怨的國企私有化改制給老百姓造成的深重苦難。如果不這樣做，那種稱之為抑郁癥的可怕疾病篤定會纏上我。

    前幾天，有網友披露了溫州出現施粥攤的新聞，在互聯網上吸引了千千萬萬的眼球。人們在贊賞善行的同時，也感到驚奇：在如今的“盛世”，還有人買不起一碗米粥呀？是啊，一碗大米粥也就是一元錢吧（我所在的城市只需五毛錢）。有一個網友在我有感而發的《粥攤吟》后面跟帖：“真是笑死人了，是不是演古裝戲啊？”我可以告訴這位網友，這樣需要一碗粥來救助的窮人扮演的“古裝戲”，在神州大地現實的舞臺上，每天都在真實地上演著。有的網友斷定那些來領取一碗粥的人是農民工，我想其中還不乏國企下崗失業職工。這個值得推廣的粥攤，也泄露了底層老百姓窮苦到極點的冰山一角。　　

    如果埋怨政府沒有提供施粥攤，還真是有點冤枉。政府的“施粥攤”，就是那些“公益性崗位”，只不過太少了，盡管這些崗位的勞動臟而且累，待遇又很低，但始終是供不應求。下崗失業者太多啦，是浩浩蕩蕩的失業大軍啊。　　

    朋友，你可知道，當你在繁華、氣派的城市大街上，在美女如云、寶馬接踵的城市馬路上，偶爾一瞥那些在路旁的垃圾箱、垃圾堆翻檢可以賣錢的廢舊物品的中年拾荒者（看上去像老年人），他們是誰嗎？你可知道，那些目光經常隨著你的腳步游移，盯著你的皮鞋，盼望你給他（她）一次掙錢的機會的擦皮鞋的中年人、青年人，他們是誰嗎？你可知道，那些高高興興揮舞著掃帚，像跳健身舞似的神采飛揚的大嫂們、大媽們，她們是誰嗎？你可知道，那些守候在居委會、街道辦、區（縣）政府、市政府的衙門前，等待官員們出現，然后低三下四、無可奈何地哀求，甚至下跪哀求官員們救助的人們，他們是誰嗎？我告訴你，他們，還有她們，百分之八九十是國企私有化改制造成的下崗失業職工。你不用懷疑，我曾經有意識地觀察過，隨機查訪過。　　

    在社會底層，且不說農民，單就下崗失業職工，保守地說就是三千萬人陷入赤貧。這三千萬人大致涉及到三千萬個家庭，影響了多少人啊？這些人溫飽存在問題，老百姓誰不知道？國企私有化改制，野蠻地奪去了他們賴以生存的飯碗，還有孩子的教育、老人的贍養、醫療的開支等等一大堆需要花錢的項目，加以物價不斷上漲，這一大批人該怎樣活下去？很多站著說話不腰痛的人，“鼓勵”他們自立自強。他們都有自尊心，都在國企這個大熔爐里冶煉過，不愿意自立自強嗎？他們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獻給“四化”建設啦，人到中年，身體狀況、知識結構都跟不上趟啦。在競爭激烈的就業市場，他們能拼得過年輕力壯的人嗎？首先就跨不過招聘者的年齡要求這道坎。能再就業的人，多是通過親友關系找到的崗位。他們想創業，又有幾個人具備創業素質呢？本錢從哪兒來呢？不錯，政府是有小額貸款的政策，可是需要公務員或者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提供擔保，誰給他們擔保？用住房抵押嗎？也行不通，貸款兩萬元，要求住房面積達到六十平方米以上才夠條件，可他們多數人住房面積只有一二十、三四十平方米啊。他們被時代、被社會殘酷無情地拋棄了。　　

    我曾在網上看到關于是否允許存在貧民窟的爭論。對此我感到驚詫。這些人不是生活在中國大地上嗎？原來的國企職工生活區，改制私有化之后，不就是貧民窟了嗎？那么多下崗失業職工在貧民窟里苦熬，怎么會看不到呢？　　

    我始終迷惑不解，為什么國企私有化改制導致下崗失業的這么一大批人在貧苦中掙扎，完完全全被屏蔽，被忽視？　　

    這些下崗失業職工的境遇真的是不如農民，不如農民工。我這樣說，有朋友反感。事實上，我們經常聽到為農民工呼吁，為農民工維權的聲音，但是哪里傳出過為下崗失業職工呼吁、維權的聲音呢？在主流媒體上，在各級政府領導的講話中，我們始終沒有聽到過，仿佛他們根本就不存在。　　

    我在本網站發的《請關注失業職工的命運》，轉帖在其他網站論壇，我讀到了一個網友標題為《社會上的最低一層人》的跟帖，是下崗失業職工現狀的真實寫照，我轉錄在此：　　

     工資漲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還沒有達到退休；漲工資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已經下崗失業了；節日發慰問品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沒有單位了；繳10錢可享受醫保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不是農民了；土地可以流轉了，沒你的份兒，因為你是城市居民。　　

     食品漲價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要為了生活；房子漲價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必須有個窩；醫藥漲價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生病還得看；繳學雜費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必須承擔監護人的責任；繳社保金了，有你的份兒，因為你為了今后的活命錢。　　

    這層人真是生不逢時啊！他們是：出生在困難時期，讀書在動亂時期，工作在改革時期，幸福卻遙遙無期。　　

    當“精英”們、富豪們歡天喜地慶祝盛世、慶幸自己生逢其時的時候，下崗失業職工卻無奈地舔著自己心靈的傷口，哀嘆著“生不逢時”。官員們，你們聽到了嗎？新聞界，你們聽到了嗎？一切有良知的人們，你們聽到了嗎？　　

    國企私有化改制是成功的嗎？暫且拋開這個事實上的“千萬大裁員”造成的巨大社會問題，難道私有化就是一“化”就靈嗎？　　

     不少官員，甚至直接負責當地國企私有化改制的官員，都在私下對國企私有化改制莫名其妙，言談中覺得不可思議。我不止一次聽到有良心的官員和黨報負責人，對這場徹底毀掉地方國企的私有化改制，用了“深惡痛絕”這個詞。其實稍有頭腦的人，只要了解真相，都會大搖其頭。　　

    但是，事情就是這么蹊蹺，在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嚴肅質疑和反對聲中，國企私有化改制卻始終是在加快進度大力推進著。一大批幾代人艱苦創業、包括大量三線建設形成的國企，是國家和人民的最寶貴的財富，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以改革的名義冠冕堂皇地毀掉了。更奇怪的是，國企大批被賤價賣掉，讓極少數人一夜暴富，讓絕大多數人失去賴以生存的家園，不但沒有任何問責，反而被作為重大政績，反而成了升官之階。我的天！　　

    就像把國企職工遣散驅逐，然后說安置了職工一樣，所謂國企私有化改制后，國有企業數量大減、凈資產反而大增、利潤反而大增，這也是一個彌天大謊。　　

    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國家政策調整，把對于國企的投資改為貸款。于是，為了增強發展后勁、增強市場競爭力而進行的技改投資，一下子成了巨額的債務包袱，以至于一些技術裝備先進的新建國企一旦建成，就成了資不抵債、面臨破產的企業。一些老國企，已經為國家賺回了國家投資的若干倍，可是技改投資成了企業的貸款，利息都夠受的，還能有多少利潤？（奇怪的是，技改貸款債務是企業的，而技改形成的優良資產仍是國家的，不是企業所有。）更可怕的是，投資改為貸款之后，企業的資產負債率一下子上去了，那么高的資產負債率，銀行敢為它們融資嗎？特別是到了1990年代后期，政策上已經基本切斷地方國企的融資渠道。一家企業，在遇到不可避免的市場風險的時候，沒有融資渠道，經營能不困難嗎？特別是國企又承擔著極其沉重的社會負擔，如我所在的那家企業，曾經辦過從小學到高中的普通教育，還辦過技校、中專和職工大學。那個時候，人們都知道，國企除了火葬場，社會機構應有盡有。這不也是為社會、為政府分擔了責任嗎？　　

     國企當然存在不少弊端，但這些弊端是絕癥，不可救藥了嗎？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嗎？　　

    由于融資渠道被切斷，國企困境比較普遍；由于歷史原因形成的債務利息負擔重，國企虧損也比較普遍。但是，要清楚，這種虧損，不過是賬面上的，財務報表數字上的，因為主要是虧損的銀行利息，并沒有虧進去現金，并沒有真正虧國有資產。國企負擔太重，還不起債，銀行貸款就在那里利滾利滾雪球。我不明白，這樣的虧損算是國有資產流失嗎？難道把國有資產一股腦兒賤賣給私人，然后讓工人們全部失業，砍斷他們靠自己勞動謀生的雙手，用少得可憐的低保對付他們，就算保全了國有資產了嗎？天下還有這樣的道理呀。　　

    我經常聽到看到媒體報道的各地國資委關于國企改制成果的總結性消息，每次都忍俊不禁。他們一開口，百姓就發笑。私有化之后國有企業數量大幅度減少，而凈資產、利潤反而增加，分明只是金融債務打包處理后財務賬面上的變化而已，并沒有實質性的變化。秦朝都過去兩千多年了，趙高怎么又復活了？關于國企私有化改制的“神話”，不分明是指鹿為馬嗎？大白天的，明明是鹿，這些大人先生們硬要說是馬，媒體也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是馬。你能把他咋整？有話語權的人，可以把鹿說成馬；而了解事實真相卻沒有話語權的人，說鹿不是馬，是鹿，但是沒人聽你的，反而說你是胡攪蠻纏。這個社會，看不懂。　　

    其實，也有一些有良知、了解事實真相、用自己頭腦思考的愛國知識分子，曾經大聲疾呼，呼吁制止國企私有化改制，但就是沒有任何反應；而張五常等心懷鬼胎、別有用心的所謂“主流經濟學家”，卻成了各地國資委的座上賓，經常被邀請去作報告，指導國企私有化改制。　　

    魯迅先生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一文中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我的短文《誰為失業職工鼓與呼》在本網站發出被轉帖后，一個網友在跟帖中說：“每個失業職工都要為自己鼓與呼，每個失業職工的子女都要為爸爸媽媽鼓與呼，失業職工的每個親友都要為失業職工鼓與呼！”看來，人們現在不敢寄希望于“為民請命”的人，對那些有話語權的人失望透了，特別是對于那些在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而備受社會尊重的時候，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而現在卻急急忙忙遠離工人階級、竭力妖魔化國企、蔑視工人群體的知識分子，失望透了。　　

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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