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總是文文靜靜的慕容秋,又是唯一來自南方的女性,
所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江南一枝花”這一美名。
每年一次的全國社會學學會年會,今年在香山飯店舉行。
由于本屆年會關注的是中國加入WTO這樣一個舉世矚目的主題,所以比以往任何一屆的規模都要大,與會者除了全國社會學學會的理事和社會學界一些知名學者,還特邀了幾位國內比較活躍的經濟學家、國情研究專家和人文學者,以及國務院體改委、國家外經貿部等有關部門參與過入世談判的專家,可謂群星薈萃、盛況空前。正在外地療養的中國社會學領域的泰斗、社會學學會名譽會長費孝通先生,還專門給會議發來了熱情洋溢的賀電。會議一開始就顯得異常熱烈,同時似乎也隱藏著某種可能爆發激烈論爭的前兆。這一點,從會議正式召開的前一晚上,不少與會的學者在房間里私下頻頻接觸和交談的微妙氣氛,可以感覺得出來。雖然參加會議的不少學者都是熟人,但慕容秋沒有主動去各個房間串門;倒是有好幾位平時聯系較為密切的同行打來電話向她表示問候了。這除了慕容秋作為女性特有的矜持外,主要因為她提前來京的這兩天,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處理女兒鹿鹿的事情上有關。她想獨自安靜一會兒,一方面調整一下尚有些紊亂的心緒,一方面也好抓緊時間,再斟酌一遍她那篇提交給大會的論文中的某些觀點。作為社會學領域屈指可數的幾位女性學者之一,慕容秋一向是以治學態度特別細致認真而著稱的。
與慕容秋同住一間房的是《社會學研究》的一名女編輯,叫吳雁,曾經是慕容秋好幾篇論文的責任編輯,也稱得上是老熟人了。吳雁是江浙人,比慕容秋差不多要小上十歲,是復旦大學社會學系85屆的本科畢業生,長著一副白白凈凈的臉蛋和江南女子的嬌小身材,再加上一口夾雜著吳音軟語的京腔和熱情活潑的性格,透露出一股江浙人特有的精明勁兒,頗有人緣,自然就成了每次年會上的最活躍分子和消息靈通人士,許多敏感的消息都是在未正式公開之前,經過她之口在年會上不脛而走的。以前開會,慕容秋也曾和吳雁同住過一次,印象中,她除了睡覺,似乎沒在房間里安安靜靜地待過十分鐘,不是到各個房間串來串去,就是捧著電話打個不停。平時無論見了面還是在電話里,吳雁總是對慕容秋一口一聲“大姐”的;除性格上過于張揚了一些,慕容秋覺得這個“小女子”(吳雁經常這樣嘻嘻哈哈地稱呼自己)倒是蠻可愛的。搞編輯工作的嘛,大概都這樣子吧?
到晚上十一點多種,慕容秋才把論文重新梳理完畢。她覺得有點疲倦了,從書桌前站起身,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準備休息了。這時吳雁才回到房間,她在慕容秋對面的床上剛坐下,就用一種報告特大新聞的口氣說:“慕容大姐,你曉不曉得,何為也來參加咱們這個會了!”
“何……為?”由于問得突兀,慕容秋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個何為?”
“還會是哪個?就是《何家莊的變遷》的作者唄。”吳雁說,“他現在可火啦,北京知識界幾乎找錯了門都碰上有人在談這本書。聽說有位中央領導人讓秘書找來讀了,在上面畫了無數道杠杠,還推薦給有關領導傳閱,就是沒下一句評語,可那態度已經再明確不過了是不是?學術界有人評價這部著作,是中國社會學領域研究農村問題的重大突破和第三個里程碑,甚至跟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以及費先生的《鄉土中國》與《江村經濟》相提并論了……”
慕容秋輕輕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
吳雁沒去注意慕容秋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當然,相反的評價也有。認為作者對農村現狀的評估過于悲觀,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是一種狹隘的保守主義和‘新左派’的論調。這些觀點主要來自那幫推崇哈耶克的自由經濟理論,主張加速推行城市化進程的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家。不過,以小女子的愚見,這的確是一部充滿真知灼見的著作。當初,作者曾經把其中的一部分章節寄給我,本來準備在刊物上發的,可終究因為里面觸及到的一些敏感問題,臨時撤下來了。”她不勝惋惜地拍了一下穿著呢布裙子的膝蓋,并且夸張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說起來,何為還是我的學長呢!98年回母校參加校慶,我們在一次小型聚會上見過面,這是一個挺有個性的人,外表上看樸實謙和,像個農民,但骨子里很清高,絕非學術圈那種隨波逐流的平庸之輩。這一點從他那本《何家莊的變遷》就看得出來……”
“是……么?”慕容秋閃了閃睫毛,饒有興趣地瞧著吳雁,剛襲上來的倦意似乎也消失殆盡。對吳雁說的那本《何家莊的變遷》,慕容秋并沒有看過。何為的名字她當然早就知道。而且她也知道,《何家莊的變遷》是最近在社會學界乃至整個思想文化領域頗受矚目的一部書,也在報刊上讀到過一些節選文字和零星的評介性文章,對該書的基本內容也有大致的了解。對其中的許多描述和觀點,慕容秋也頗感興趣,但由于尚未閱讀全書,腦子里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認識,所以不便對人發表自己的看法。
在治學方法上,慕容秋屬于比較典型的學院派,注重社會學內部規律的研究,而相對疏離于對一些敏感和熱門的現實命題的關注與論爭;這可能既是她的長處,也是她的短處。但作為一門實踐性很強的社會科學,慕容秋同樣注重芝加哥學派所推崇的實證主義和調查研究,在這一點上,她繼承了三、四十年代以來由梁漱溟、費孝通和吳文藻等開創的中國鄉村社會調查的傳統。在許多同行眼里,她也被視為這一流派的忠實繼承者之一。事實上,慕容秋涉獵社會學研究,就是從80年代中期參加那次由費孝通親自發起并主持的社會學研討班之后,真正開始起步的。所以,對于學術界對自己的這一指認,她也從未表示過異議。然而,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中國社會學界,早已不是80年代那種基本上由“田野調查派”一統天下的格局了。隨著西方文化思潮的大量涌入,各學科之間的互相對話與滲透,使本來就具有較強整合能力的社會學界,出現了眾聲喧嘩、流派紛呈的活躍局面。從實證主義到發展社會理論,再到法蘭克福學派和韋伯的文化批判理論,等等,一時真有些令人眼花繚亂。原先處于權威地位的鄉村社會學派,屢屢受到來自那些掌握了西方現代理論的年輕學者們的質疑和批判,甚至被指責為“過時”了。在這種思潮下,慕容秋似乎顯得很不“入流”,有一種置身事外的感覺。但她清楚,自己不是那種激進的方法論者,所以從不盲目追趕新潮,但也決不固步自封,相反對任何一種新的理論和觀點保持著探究的興趣。她相信無論何種學派和方法,只有在牢牢站穩腳跟的同時,充分吸納新鮮的空氣和養料,才不至于枯萎,能夠煥發出持久的生命力。就像眼下,她對吳雁的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樣,她忽然有一種迫切的愿望,想馬上找到那本《何家莊的變遷》認真讀一讀。這個念頭從腦子里一經冒出,話也隨之出口了:“小吳,你能不能想辦法幫我弄到這本書?”
“我說了這半天,敢情您還沒讀過呀?”吳雁撲哧一笑,“哎,我說大姐,何為不是來開會了么?你干嘛不直接找他要一簽名本得了!”
“你讓我像個追星族那樣找人家要簽名本?”慕容秋也被她的這一想法逗笑了,“小吳,虧你想得出來,那可是小姑娘干的事兒。”
“這有什么呀?只怕是你不愿意放下名教授的架子吧!”吳雁開玩笑地說,踢掉腳上的皮鞋,“得,把我自個兒掏錢買的那本送給你算了,小女子還真準備去找老何要一簽名本哩!”說完,沖慕容秋扮了個鬼臉,光著腳丫子,進盥洗間洗漱去了。
按照日程安排,上午除了開幕式,還邀請了國家外經貿部的一位姓龍的副部長作關于“入世”談判的報告。主持開幕式的是社會學年會常務副會長、著名社會學家、北大的莊定賢教授。莊教授是費孝通先生的嫡傳弟子, 80年代中期的那個社會學研討班,也是他直接主持并擔任主講的,可以說是慕容秋邁進社會學領域的真正意義上的啟蒙老師。當年的莊定賢四十歲才冒頭,深得費先生的學術真傳,可謂社會學界的顯赫人物;思想活躍,為人也隨和,尤其講課時操一口四川腔,語速極快,聽起來詼諧風趣,動輒來一句“格老子”,常常讓人忍不住捧腹大笑,有的學員不叫莊定賢老師,叫他“老莊”。老莊和大家相處得極其融洽,與其說像師生,倒不如說像師兄。可就是這個曾經精氣神十足的小個子,現在頭發都快掉光了,成了個小老頭,也開始經常被人稱“莊老”了。從座位上遠遠看見莊定賢在主席臺上用慢條斯理的語調宣讀費孝通先生賀電時,慕容秋不由得一陣恍惚。
學術會議的開幕式從來就是走過場,所以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上午剩下的兩個多小時,用來聽那位龍副部長的報告。龍副部長是中國申請加入WTO談判代表團的首席談判代表,曾經長駐瑞士日內瓦的世貿組織總部,對于希望了解這一歷史性事件的許多人來說,他的報告無疑很有吸引力,不僅所有的與會代表,就連飯店的大多數工作人員也來旁聽了。本來就比較小的會議廳座無虛席,一時顯得人滿為患。
龍副部長不僅是資深談判專家,而且頗有演講才能,把一場枯燥瑣屑、起起伏伏、長達十多年的外交談判講得生動精彩、妙趣橫生,不時贏來陣陣笑聲。他顯然明白自己面對的并非一般聽眾,而是一群思想敏銳的學界精英,他知道這些人最關心的是什么,所以沒有在一些談判細節上過多地糾纏,而是對大家感興趣的政策性問題進行了比較詳盡的介紹和解釋。比如中國在哪些方面作了讓步,世貿協議文本經過修改的爭議性條款,等等;個別代表甚至還對他提出了幾個敏感問題,有的涉及到國家高層機密,以前顯然是不宜公開的,“但現在中國入世已成定局,不妨給大家披露一二了。”龍副部長回答提問時爽快地說。
“我們在農業條款上讓步太多,比如……從短期看,這將嚴重損害廣大農民的切身利益;而從長期看,對國家利益也極為不利……”坐在慕容秋右邊的一位頭發花白的學者皺著眉頭,對他左邊的一個人低聲說,顯得有些激動。
“我一直認為,WTO是一把雙刃劍,機遇和風險共存,但中國要走向現代化,這是一道繞不過去的門檻,就像一列駛上了快車道的列車,后退已經不可能啦……”左邊那個人揮了揮手說,似乎不大贊同對方的觀點。
“可代價是不是也……太大了?”花白頭發的學者咕嚕道,朝慕容秋這邊投過來憂心忡忡的一瞥,似乎想聽聽她的意見。
慕容秋一邊沉思,一邊傾聽著他們的討論,但沒有加入的打算。龍副部長的報告結束了。慕容秋隨著人群走出會議廳,在門口,聽見有人在后面叫了她一聲:“慕容秋!”
一聽那熟悉的四川口音,就知道是誰。慕容秋回過頭,果然看見莊定賢夾著公文包,加快步子向她走來。
“慕容,你搞的啥子名堂嘛?到了北京也不打個電話,我還以為你沒來哩。”莊定賢似毫不在意眾人的眼光,熱絡地高聲和她打著招呼,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與剛才在主席臺上端著架勢主持會議的神氣,簡直判若兩人。
“噢,莊老師。”慕容秋停下腳步,微微一笑。這么多年來,她始終像當年在研討班上那樣恭敬地稱莊定賢“老師”。“大會在即,知道你忙,不敢打擾呀!”她和莊定賢握了握手。由于言不由衷,說完就不自覺地臉一紅。
“連你也對我敬而遠之了,這說明我真的老啦。”莊定賢拍了下光溜溜的頭顱,瞇縫起眼睛打量著慕容秋,笑呵呵地說,“不過,慕容,你這位江南一枝花還是那么年輕,風采依舊啊!”
聽見莊定賢提起自己差不多都忘記了的綽號,慕容秋再次臉一紅。當年在研討班上,女生本來就寥寥無幾,平時總是文文靜靜的慕容秋,又是唯一來自南方的女性,所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江南一枝花”這一美名。連費先生都知道,一次來給研討班做報告,還笑瞇瞇地當眾點慕容秋的名,鬧了她一個大紅臉。而擔任研討班主講老師的莊定賢,對慕容秋似乎更是格外欣賞和偏愛,下了課經常讓她陪著在教室外面的草坪上散步聊天。莊定賢在文革中間隨費先生一起挨整時,妻子就和他離了婚,文革后又忙于事業,一直獨身。所以他們盡管聊的不外乎一些專業話題,可還是引起了班上同學們的猜測和議論。其實,慕容秋也感覺得出莊定賢對自己的好感,但那時女兒鹿鹿都三歲了,正在上幼兒園,何況她一直把莊定賢當作一位熱情可敬的師長,從來不曾想到別的什么。因此,當耳聞到那些閑言碎語之后,一向潔身自重的慕容秋便主動與莊定賢疏遠起來。好在莊定賢對此并不在意,慕容秋從研討班結業后,還一如既往地關心她的教學和研究,并且在他出任北大社會學系副主任以后,曾經想調她去北大。這使慕容秋對莊定賢在感激之余,心里隱隱有點兒內疚。記得她和辜朝陽離婚后不久,莊定賢還利用到南方去開會的機會,特意繞道武漢看過她一次,那種老師和兄長般的關懷,至今使慕容秋難以忘懷。不過,那時莊定賢已經和北大出版社的一位女編輯,組成新的家庭了……
“慕容,你提交的論文的提綱我看過了,”后來,當他們肩并肩向餐廳走去時,莊定賢收起笑容說,“近來我在思考一個問題,長期以來,我們社會學界熱衷于方法論的建構,相對而言,忽略了對重大現實問題的考察和研究,而這恰恰是對費先生等老一輩學者開創的重視社會調查的傳統背離的結果……”
“聽說有一本《何家莊的變遷》的書不錯……”慕容秋插了一句。
但莊定賢想沒聽見似的,或者聽見了故意岔開了話題:“你提交的的那篇論文。雖然我還看到的只是提綱,但立論挺有意義的。當然,許多地方還有待于你做進一步思考或調查。但涉及到的問題無疑是值得重視的。”他說到這兒,顯得有些興奮地說“沉寂了幾年的社會學界,終于熱鬧起來啦!所以,我很希望在這次在會上,聽一聽你的具體想法……”
“我考慮的還不是很成熟,還是聽聽……大家的吧。”慕容秋猶豫了一下說。她本來還想問一問莊定賢對《何家莊的變遷》的意見,但猶豫了一下,終于忍住了。
談完學術方面的事情,莊定賢打量著慕容秋,換了一副輕松的口吻,“你還是像個女徐庶那樣深藏不露么。百家爭鳴、各抒己見嘛,難道只聽別人的,就不讓別人也聽一聽你的高見?”說到這兒,他忽然湊近慕容秋,壓低嗓門問:“慕容,你的個人問題解決沒有?還是一個人?這可不好,趁現在還年輕,抓緊一點哦……“他以十足的兄長口吻說,“要不,我給你在北京物色一個?”
對莊定賢突然提出這么一個問題,慕容秋有點兒發窘,他怔怔地望著莊定賢耷拉在光腦門上的兩綹灰白頭發,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幸虧這當兒他們走進了濟濟一堂的餐廳。遠遠地看見吳雁在一張餐桌邊對自己招手,她便對莊定賢含糊地搪塞了一句,趁機開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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