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1981年,北京電影學院青年青年電影制片廠攝制的故事片《鄰居》上映了,這部電影當年就獲得了文化部優秀影片獎,次年又獲得第二屆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
按當時的說法,《鄰居》獲獎的理由,主要是“藝術探索所帶來的新感覺”,四十多年后今天,回看這部電影,則能夠發現很多“藝術探索”所不能概括的東西。
《鄰居》的時代背景,是1977年。
熟悉中國當代史的人,都明白這一年意味著什么——在“撥亂反正”的口號下,這一年成了一個新的起點,“時間再次開始了”,大轉折已經啟動(盡管還遠沒有完成),中國正是從這一年出發,一路走到了今天。
《鄰居》的故事,始于這樣一個“元社會”:建工學院的一幢筒子樓里居住著學院黨委書記袁亦方(王培 飾),原黨委書記,現在的學院顧問劉力行(馮漢元 飾),水暖工喜鳳年(許忠全 飾),校醫明錦華(鄭振瑤 飾),助教馮衛東(李占文 飾) 和講師章炳華(王橦 飾)等六戶人家。他們每家住一間房,沒有公共廚房,只能在樓道里生火做飯,但大家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這是一個看起來有點古怪,有點不可思議,但又有點像伊甸園一樣的所在。
因為,按照今天的經驗,水暖工、醫生、知識精英、官員等,是不可能住在同一個樓道里的,他們的收入天差地別,能夠享受的福利,乃至特權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早就各有各的社區了。
這樣“古怪的樓道”,是歷史形成的,是此前一年剛剛結束的“十年聞歌”所造成的結果。
“聞歌”的一個重要命題,是“限制資產階級法權”。
“資產階級法權”的含義是什么呢?
限于篇幅,這里不做理論展開了。簡單點說,就是以按勞分配的名義,實行按等級分配,一個人的行政級別、技術職稱、獲得過的榮譽等等,都可以成為向黨和人民索要相應待遇的“資本”。
在社會主義階段,由于還無法實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分配制度,因此不得不實行“按勞分配”,不得不承認資產階級法權。
而資產階級法權,正是資本主義社會運行的基本邏輯。
所以,毛主席認為,我們建立的這個社會主義社會,“和舊社會差不多”,是一個沒有資本家的資本主義社會,政權一旦發生變化,“搞資本主義很容易。”
在社會主義社會,資產階級法權將長期存在,無法取消,但如果放縱無視,乃至推波助瀾,資產階級法權這頭怪獸,最終會把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吞噬得干干凈凈,連骨頭渣都不剩。
怎么辦呢?毛主席認為,這只能在社會主義制度下進行限制。“聞歌”就是限制資產階級法權一次史無前例的嘗試。
關于這次嘗試所經歷的痛苦、激烈的博弈過程,這里也不展開了。想指出的僅僅是,《鄰居》開始時所呈現的“古怪樓道”或“伊甸園”,就是這次嘗試所導致諸多結果之一。
有人可能會從另一個角度提出解釋:這么多人住筒子樓,是因為住房不夠。
我要強調的是,這種說法把建造更多的住房,同在既定條件下按什么原則分配住房混為一談了。社會主義從來不排斥更多、更好、更舒適的住房,早在五十年代,全國人民就在暢想“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
無疑,我們要建造更多、更好、更舒適的住房,同時,我們還應該按照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原則,而不是按照資產階級法權的原則分配住房。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毋庸諱言,六、七十年代的住房是緊張的,這主要是因為,受到帝國主義封鎖、包圍的社會主義中國,不得不用“高積累,低消費”方式實現工業化,而在工業化任務完成之前,國家無法安排更多的資源改善人民的住房條件。
但是,在住房總量有限的情況下,按照“資產階級法權”的原則來分配,還是按照“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的原則來分配,結果截然不同。
以《鄰居》給定的條件而論,如果按照前者的原則來分配,那么作為建國前就參加革命的老干部,現任書記袁亦方、前任老書記劉力行,每家至少應該分兩間房,水暖工喜鳳年根本就沒有資格分房,只能住工棚,助教馮衛東也只能在臨時宿舍里湊合,不可能住到這里。
“古怪樓道”之所以能夠出現,是按照后一種原則分配住房的結果,分配時只考慮了實際需要,沒有考慮袁、劉與喜、馮在地位、資歷上的巨大差異。
好,關于“古怪的樓道”或“伊甸園”之所以能夠出現的時代背景,分析完了。
02
—
現在是1977年,令人神經緊張的“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年代已經結束,生活正在按照新的邏輯展開,“古怪樓道”里彌漫著令人不安的氣息,很快就會發生重大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既然“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已經成了新的政治不正確,那么學院很快就名正言順地調集資源,為院領導建成了舒適的三居室住宅樓。袁亦方、劉力行每人都分到了一套。
對這樣的變化,袁亦方安之若素,甚至認為來得太晚了,他有些憤憤不平地說,“看看全市我這個級別的干部,還有誰住這樣的房子(指筒子樓)?”
劉力行隱隱感到不安,但也接受了。
非常有趣的是,樓道里不能享受喬遷之喜的其他住戶,也沒有人有任何不滿。“聞歌”中當過造反派,曾任“黑幫勞改隊”隊長的喜鳳年,還非常理解對袁亦方說,“這些年,你們也真的吃苦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第二個變化,讓樓道里炸了窩。
原來,大家盼望的是,袁亦方搬走之后,鄰居們用他家空出來的那間房做“公共廚房”,這樣就可以不用在樓道里做飯了,孰料,這個卑微的愿望居然落空了!
真相是:袁亦方為了市委組織部董部長的關系,竟然指示房管科吳科長把這間房分給了董部長的侄子。
鄰居們氣憤難平。最為天真爛漫的“喜隊長”此時反應最激烈,他主張撬開房門,先“占領”了再說。
“喜隊長”體現了那個年代工人的主流特征,盡管經歷了“聞歌”洗禮,還是沒學會從政治上看問題。他不明白,“占領廚房”純粹是匹夫之勇,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首先把自己置于違法違規的被動境地。
并且,失去了理論武器之后,他們連講理都不會了。
事情就這么僵持起來了,如何解套呢?
這個時候,有延安情懷的老干部劉力行站出來了,他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把自己的那套新房子退給學院,以此換取學院把“公共廚房”留給鄰居們。
危機解除了,皆大歡喜。
但明眼人都清楚,劉力行這套和稀泥的做法,只是把矛盾掩蓋了。
新的問題很快又出現了。
劉力行延安時期的老朋友,美國女記者艾格尼絲訪華,提出要到劉力行家里來看看。
已經升任市建委主任袁亦方認為,劉力行住在筒子樓里“影響四化的形象”,怎么辦呢?他想了一個聰明的主意——把自己的新居借給劉力行接待客人。
困難之處在于,袁亦方的家不是劉力行的家,劉力行在袁家冒充主人,手足無措,破綻百出,眼見無法掩蓋,劉力行索性不再裝了,他帶著老朋友回到自己的筒子樓,在“公共廚房”里同鄰居們一起會餐。
艾格尼絲拍攝的“公共廚房”照片在美國雜志上刊登了,袁亦方借題發揮,以干部住房條件太差丟了中國人的臉為名,停建普通教職員工的住房,集中材料為領導干部建高級住宅。
明錦華的弟弟明玉朗給市委寫信揭發這一問題,竟受到打擊報復,被取消研究生入學資格,馮衛東——這位曾經的學院紅衛兵副司令——決定寫大字報貼到市委大院……
這個時候,因為查出癌癥而住院的劉力行攔住了大家,他以老戰友的身份夜訪市委書記,促使市委出面干預此事。
最終的結果是:市委決定停建高干住宅,優先建筑普通教職員工住宅。明玉朗也被重新錄取為研究生。
生活真美好,但問題解決了嗎?
否定了“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理論,取消了“喜隊長”、馮衛東們的相應權利之后,“資產階級法權”的洪水洶涌而來,腐敗與分化加速進行,一切都靠劉力行如風中之燭一樣的生命來阻擋……
能行嗎?歷史似乎已經給出了答案。
03
—
第二年春節來到了,鄰居們興高采烈,在“公共廚房”舉行最后一次聚餐,春節過后,他們就要喬遷新居了。
劉力行沒有參加這次聚餐,他到北京做手術了。
袁亦方從北京回來,帶了老劉送給鄰居們禮物,還有一封信,大家高高興興地讀著他的信,姥姥(喜隊長的岳母,凌元 飾)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忽然她離開了廚房,到走廊里痛哭失聲,淚如雨下……
她知道老劉就要去世了,她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最后的晚餐”,混沌已開,有些將上升為天,有些將下沉為地,“伊甸園”將從此消失——這一點,只有她預感到了。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