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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注一擲》以電信詐騙為主題,把電信詐騙和詐騙集團背后的邏輯講得很清楚。但我認為主創者的野心不僅于此。
他們其實成功地闡述了兩個道理,人類的智能是存在漏洞的,社會的秩序也是存在漏洞的,利用這些漏洞,人類和社會都會被“黑客入侵”,形成“倀鬼秩序”,這個過程不以個人智力和道德取向為轉移。
電影揭露了一個層層相套的倀鬼社會,詮釋了它的內在邏輯,這才是電影最大的價值。
1、 人類智力的漏洞
先說劇中兩個被騙的高智商角色:
一、潘生
張藝興飾演的程序員潘生,出場就非常聰明而且自負。他為什么會被境外詐騙集團騙去像奴工一樣寫代碼呢?恰恰是因為這種自負,他在接受 offer 時黑入了孫陽飾演的中間人的手機,查閱了相關信息并且檢查過所有同去的員工背景。以他的專業水平,增加了他的信心。
這段劇情在我眼里非常的真實,因為我有一位人品很不錯的程序員同事,他被數字貨幣詐騙騙了數十萬。和他聊為什么會被騙才知道,他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在進入這個騙局前做了許多的調研和驗證。這些基于專業知識的自信,恰恰是他在轉賬時接到反詐通知時也不以為意的原因。
問題在于,人類不可能是全部領域的全才,我們會在自己的專業領域里去做驗證來卸下防備,卻沒有技能在自己不專業的領域去做驗證。這個自作聰明的驗證過程,本身就是沉浸在自己的舒適區。
詐騙和魔術師的技巧一模一樣,就是在你專業自信的領域反復給你做驗證,然后在你不擅長的領域里做手腳。
二、阿天
另一個被騙的角色,王大陸飾演的碩士畢業生阿天,他之所以陷入了網絡賭博的騙局,也恰恰因為他在數學上的專業性。他用自己的數學知識,估算出了賭博游戲的必勝法,按這個必勝法輸光所有錢的概率是 1024 分之一。電影害怕誤導觀眾,這個算法沒有細講,我這里也不講了。
這個數學公式沒有問題,但它有一個“隱藏前提”,就是網絡賭博真的是完全服從于概率的公平游戲。而電影把本可以用來虐張藝興的時間,用來講清楚這里“騙”的道理。玩家參與的“性感荷官在線發牌”,整個過程都是被詐騙集團操縱的,他們可以一段時間讓賭局符合概率,讓“數學家”們卸下防備;養出殺豬盤后再操縱這個概率。
所以當阿天真的連輸后,他大腦的漏洞就起作用了:人類越焦慮的時候,越認為小概率事件不會重復發生,從而冒險。這個漏洞每個人都有,和智力無關。試問大家玩 MOBA 游戲比如王者榮耀,9連敗之后,會不會認為下一局可以匹配到趙云而不是阿斗,從而 “贏一把就睡”?
當阿天將失敗歸因于命運,而不是他深陷的這套“體系”時,他就被 “體系”操縱了。
人世間絕大多數騙局都根植于此,以公平為名九真一假,上至于媒體、宗教這些遠大于詐騙的秩序,都服從這套邏輯。
所以電影里詠梅飾演的女警官,反復在宣講“是否相信詐騙與智力、學歷無關”,受害者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其實在與人類歷史上最頂尖的數學家、心理學家博弈。電影之所以用極快的節奏,限縮了角色情緒表達的空間,就是為了用案例打掉觀眾“我才不會被騙”——這個反復導致人在被欺騙時深信不疑——的自負。
僅僅講到這個水平,我還不會像現在這樣毫無保留的夸電影。好萊塢在這個議題上有大量佳作,比如《23》、《非常嫌疑犯》、《致命魔術》等。
我更喜歡的是《孤注一擲》里詮釋的社會秩序漏洞。
2、 社會秩序的漏洞
人類社會不是叢林社會,人類需要在社會里協作;如果像森林里的動物一樣隨時處于“被迫害妄想”,人就失去了社交的能力。電影中張藝興演的潘生,王大陸演的阿天,都以為自己打交道的是“服從社會秩序”的人,最多是 “社會秩序里的壞人”,所以只做了“有限博弈”后就相信了對方。
但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社會秩序的黑客”,利用了社會秩序本身的漏洞。無論多完美的秩序構想,都需要消耗資源去治理,當“治理成本”超過 “治理資源”的極限時,就會出現巨大的漏洞。
時代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傳遞詐騙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了。電信詐騙,用電影里的話說,發展到“風險比販毒低,利潤比販毒大”的階段。電影里用很大篇幅講述了詐騙團伙的內部組織架構,其中一個案例令人印象深刻,受害者被騙轉賬了八百萬之后,詐騙集團立刻“開水房”,組織全國各地幾百個馬仔騎車摩托車去 ATM,一筆筆的小額轉賬,在短短十幾分鐘內像螞蟻吃象一樣將資金分割殆盡。
對于詐騙受害者而言,總是覺得國家這么大,怎么抓不住區區詐騙犯。但實際上化整為零的詐騙犯是與大眾日常生活中的信任原則捆綁在一起的,極端的措施會影響正常的秩序;而有限的警力資源能解決永遠是一小部分問題,而且大部分馬仔犯的都是輕罪,如韭菜一般割而復生。
這種資源有限的邏輯,在電影中跨國抓捕的一段集中體現出來。中國警察在國外沒有執法權,當地警察又與詐騙團伙勾結,他們的偵查走訪過程傷害了犯罪集團周邊村鎮的利益,反而被當地群眾圍攻,外國警方也不愿投入更多資源配合,加上簽證到期,抓捕行動一度要放棄。若不是因為內線消息確定了詐騙集團的窩點,電影就會是另一個結局。
電影花了很多精力展示這個邏輯,我最喜歡的是體育館抓捕的一幕。一群警察控制了數十人的詐騙者,他們都低頭蹲在地上。可是由于一人掏槍攻擊被警方擊斃,警方的威懾馬上轉為威脅,被控制的詐騙犯們集體逃跑,反而把警察打倒在地,直到特警入場才平息。
這反映了一個道理,社會秩序是通過杠桿來維持的,用較少的投入解決較大的問題。一旦杠桿平衡被打破,人們習以為常的秩序就會鏈式反應崩壞。
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群眾路線。維護秩序不能只靠專業的精英,更要依靠從秩序中獲利的群眾。當群眾愿意為維持秩序支付資源時,杠桿就足夠牢靠。反之如果只依靠少數精英的專業人士,則秩序必將崩壞。
這就引出了一個新問題,警方都難以維持反詐騙的秩序,詐騙集團是如何維持內部秩序的?
3、 詐騙集團如何維持秩序
與警方相比,王傳君飾演的陸經理所統治的詐騙集團,反而對成員進行了牢固的控制。而詐騙集團的控制手段,說白了,也就是無限暴力和企業文化。與國家機關的區別在于,詐騙集團維護秩序的資源投入,都能換算成為“利潤”。
王傳君演的陸經理,和孫陽演的阿才,是這個詐騙集團里的大小頭目。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阿才負責拐騙人才來到詐騙集團,對他們毫不留情地打打殺殺。而王傳君,則負責用成功學的企業文化給這些人洗腦。
在這個詐騙集團里,底層人想要逃跑,輕則被打棍子、關鐵籠,重則被竹簽插手指、打斷腿,而且往往當眾來做,這是為了殺雞儆猴立威。
而王傳君呢,則要把這些挨打的人籠絡過來,好聲好氣叫他們“員工”、“同事”,要幫助他們獲得成功,獲得“拼一拼,富三代”的“財富自由”,從而“洗白”“上岸”。
這是人類歷史上所有的犯罪集團在馴服受害者時共用的策略,“倀鬼邏輯”。
人類的思維有感性和理性兩部分,它并沒有什么神秘的,也不過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精密機器,所以也可以通過“黑客”的辦法去篡改。
詐騙集團秩序的根基,是無限制的暴力;在暴力的侵襲下,良治尚存的人都深陷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中,陷入絕望。在這個過程中,人類本質善良的感性先于理性死去了。盡管理性對自己融入詐騙集團的行為難以接受,但是感性卻會因為從暴力下茍且偷安而感到慶幸。
茍活的本能,使得人類的思維在環境壓迫下長出了一個新的自我,服從秩序的自我。這時詐騙集團會施加各種物質獎勵,包括吃得更好、住得更舒服等,就像給樹苗澆水一般讓這個畸形的新自我成長。
這時原有的理性和新生的感性還會持續的沖突,但原有的理性如同樹枝上減下的花朵,已經失去了根系。這時詐騙集團將精心設計過的“話術”灌輸過來,用“拼一拼富三代”、“財富自由”之類的口號,用“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代替掉舊有的“與人為善”的理性。
當理性和感性都被暴力和成功學重構后,這個人就完成了洗腦,成為了詐騙集團真正的一員,毫無內疚地“為虎作倀”起來,這就是 “倀鬼邏輯”。
而無法完成洗腦的人肯定存在,他們則會被暴力赤裸裸地淘汰掉。直到整個環境中都是“倀鬼”,讓“為虎作倀”變成了像陽光和空氣一樣顯而易見、習以為常的“秩序”。為什么詐騙集團要在小學里運作,得大單了后要放大禮花?就是讓深陷其中的人覺得這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就像過年殺豬一般。
這樣才可以觸發了人腦的另一個Bug,人類的注意力機制,不會投入思維資源去關注“習慣了”的東西。他們會把這套秩序當成命運的一部分,而無法挑戰它。
這時,整個詐騙集團就形成了一個牢固的小社會。電影用一幕蒙太奇完美的詮釋了這種倀鬼社會的吊詭,一邊是被詐騙八百萬跳樓的年輕人,家人為他痛不欲生;另一邊卻是詐騙集團里,每天被虐待的奴工和老板一起放禮花、開宴會,慶祝詐騙集團的大豐收,仿佛和自己有關似的。
在這樣的一個倀鬼社會里,以“富三代”為名的成功學,塑造了詐騙集團內部的“群眾路線”。以至于詐騙集團中層 “高收入”的技術人員和“性感荷官”,根本就不想擺脫這個囚籠,他們期待的是陸經理承諾的千分之三分紅和財富自由。
4、 為何電影要為反派賦予人性?
電影中的“大魔頭”陸經理和阿才,都設計得豐富立體,在關鍵時刻展現了“人性”的一面。
阿才奉命殺死想要逃亡的女主角安娜時,背著老板網開一面,把她放歸了大陸。這才導致警方發現安娜,從而把這個詐騙集團一鍋端。
而在詐騙集團被清繳時,作惡多端的陸經理卻和張藝興飾演的潘生協商,要讓潘生把他的女兒送到他藏起來的妻子老家去。
這兩個大魔頭閃過的人性細節,也許會讓有些觀眾不解,為何一定要為反派立個洗白的人設呢?就不能來點“純粹的邪惡”么?
其實這正是劇本的妙處。
我們討論了“倀鬼社會”的產生,根植于“人性的漏洞”和“社會的漏洞”。如果把這種“倀鬼秩序”根植于一兩個足夠邪惡的大魔頭,難免會讓觀眾產生“消滅邪惡的壞人就能拯救世界”的錯覺。
給這兩個角色賦予人性的亮色,不讓他們一黑到底,恰恰是為了讓觀眾反思,罪惡的根源是遠比個體更加宏大的、邪惡的倀鬼秩序本身,這個根源應該如何消除?
電影中反復暗示了,王傳君飾演的華人陸先生,不過是一個“經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向“大老板”負責。真正能夠提供武裝力量保護、讓地方警察協助、讓當地群眾庇護的,并不是“陸經理”自己,而是背后的“大老板”。
而這個大老板呢,則是這個國家地方的實權派,悠閑地打著高爾夫球,卻控制了當地的經濟、民生、警察和武裝,還利用賺取的黑金尋求政治利益。
所以,罪大惡極的陸經理、阿才兩人,不過也只是這個倀鬼社會里的高級倀鬼而已。他們之所以作惡更加徹底,因為他們位置更高,反而看透了倀鬼社會的本質。
電影里女主角安娜以為賺夠 500百萬就能洗手上岸,殊不知這么賺錢的金雞只會被拉去下更多的蛋。張藝興演的男主角以為開發了一個智能客服系統,能夠解放那些一線推送詐騙消息的奴工狗仔,卻不知道這些狗仔終于可以用腳投票的奴工,被陸經理以三萬塊一個人頭,賣給了技術落后的另一個詐騙集團。
這一幕像極了主角潘生,他在網絡教育公司里沒日沒夜苦干,卻因為“職場邏輯”得不到晉升,轉身辭職奔赴看起來更美好的機會;用腳投票的結果,反而和身穿996T恤的同伴,走進了一個更加暴力的詐騙集團。
為什么男主角潘生和女主角安娜最終走到一起呢?因為他們倆都是想靠成功洗白上岸的同路人。
詐騙集團的成功學,根本就是騙人,目的是榨干這些奴工詐騙犯的最后的價值。而在這倀鬼社會中上層的倀鬼們,最容易知道成功學騙局的真相。所以無論陸經理還是阿才,都在為自己留有退路。而正是因為他們仍有點滴良心未泯,才更容易讓觀眾意識到只有打破詐騙集團秩序本身,才能解放其中的個體。
5、 電影中的三層詐騙,和倀鬼們的出路
經過上述討論再看《孤注一擲》,我們會發現電影里重復展示了三個層次的詐騙邏輯。
第一層是詐騙受害者,他們因為人性的漏洞,相信了詐騙犯許諾的小概率暴富,而不斷投入更多的錢給詐騙集團,榨干最后一滴剩余價值。
第二層則是詐騙集團的底層詐騙犯,他們因為人性的漏洞,以為向詐騙集團的暴力臣服,有朝一日可以靠騙夠錢而洗白上岸。可實際上這些奴工只是在詐騙集團的層層轉賣中,榨干最后一滴剩余價值。
這三層詐騙邏輯像復調音樂一樣層層推進,構成了一個層層嵌套的倀鬼社會,大倀鬼壓榨中倀鬼,中倀鬼壓榨小倀鬼。倀鬼們的出路在哪里?
我覺得男主角潘生的自救動作,做了一個很好的示范。原來像陸經理、阿才這樣的中層倀鬼,真正專精的是詐騙集團的暴力與成功學,而不是生產力本身。身處一線的程序員潘生,反而是寫下關鍵程序的生產者,他反而有能力在詐騙集團的程序里埋下漏洞,將消息送給外界。
所以詐騙集團的核心生產力,其實掌握在倀鬼們的手中,他們遠比自己認識到的更有力量,只不過精神枷鎖更甚于物理上的牢籠,讓他們以為這個倀鬼秩序是不可動搖的,而不幸則是他們的命苦而已。
因此在電影片尾的真實訪談剪輯中,中國警方抓獲這些倀鬼詐騙犯,把壓迫他們的暴力解除之后,他們終于留下了被解放的眼淚。盡管是被抓捕的一方,反而如釋重負。
就像……就像《中國奇譚》第一集里,面對孫大圣金箍棒的浪浪山小豬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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