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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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響最后的絕唱,是在KTV包間里,用一種荒腔走板的調子,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他沒有唱《國際歌》,也沒有唱《從頭再來》,這很耐人尋味。
這次聚會非常嗨!
龔彪挺著大肚囊,有模有樣地大跳迪斯科,馬德勝則有板有眼地跳起了拉丁舞,但在狂歡的氛圍中,卻悄然彌散開了悲涼之霧——他們都已走到了自己的末路。
第二天早上,龔彪死于車禍,一去不返。馬德勝沒有離開包間就中風了,只剩半條命,對這位要強的老警察來說,這比死還難受。
王響還活著,他還沒有揭開兒子死亡的真相,還不能死。只是,這也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了,并且這個理由很快就會有答案。
王、龔、馬“三劍客”最后的晚餐上,王響唱“桃花”,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讓他回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時代。
“桃花”是蔣大為在1984年的春晚上唱紅的,由此成為八十年代的標志性歌曲。
1984年,是一個什么年份呢?概括來說,是改革開放“帕累托改進”的頂點。
那一年,舉行了國慶35周年閱兵式,北大學生打出了“小平您好”橫幅;那一年,農村已經普遍實行了承包制;那一年,“‘包’字進城”,“廠長負責制”開始實行,國企工人的獎金增加了,“鞍鋼憲法”沒人提了,“紅豆湯”的味道芳香四溢……
新世紀初年,劇作家黃紀蘇寫了一部話劇《我們走在大路上——近三四十年的社會心理史》,以獨白的形式,這樣表現當時青年工人良好的自我感覺——
三接頭倍兒亮
料子褲倍兒垂
獎金倍兒高
路子倍兒對
下班沖了個澡吹了個發
約女朋友去參加一內部舞會
據說一關燈整個一慕尼黑
以王響的年齡,當年也是“青工”,他有沒有帶年輕的羅美素去過“慕尼黑”?已經無法考證,但他肯定沒有想到,如此“倍兒蜜”的生活,竟然會轉瞬即逝,酷烈的九十年代,已經暗暗地等在不遠處。
有過在國有工礦企業生活經歷的人,都會熟悉王響這樣的人物。
他們一般是“廠二代”,從父輩開始就在廠里工作了,他們對企業的歷史淵源,如數家珍;對企業內部方方面面的關系,洞若觀火。國企對他們來說,有點像是“江山”。
他們聰明、老道,有一手過硬的技術,別人解決不了的技術難題,往往要靠他們出馬才能拿下。他們自尊心很強,備受尊重,廠長、車間主任見了,也會叫一聲師傅。
愛廠如家是他們的特質。他們的家族史和廠史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們的弟弟妹妹,通常也會是廠里的同事,愛人也在廠里工作。他們自己是接父親的班進廠的,未來如果兒子能接自己的班,那就再好也沒有了。他們的家族和工廠,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所以,看到樺鋼逐漸凋敝,大下崗的陰云在天邊聚集,王響心中很是焦慮。但他從來沒有從政治的角度思考過這一問題,只是懷著僥幸心理,覺得自己來自樺鋼的“名門望族”,當年建設樺鋼的第一鍬土,就是“我爸爸”挖下的,自己又是火車司機、又是勞動模范,還是“治安”、“衛生”積極分子……下崗,會輪到自己頭上嗎?
不過,他還是沒有把握,所以就像《暴雪將至》中的余國偉那樣,極力想在偵破碎尸案的過程中立功,如此就可以在別人不得不跳船的時候留在船上。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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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響幻滅的轉折點,是他為了讓兒子進樺鋼并且確保自己不下崗,而在晚上去給廠長宋玉坤送禮。
送禮這件事,非常不符合他做人準則,也令他倍感屈辱,更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廠長辦公室撞見宋玉坤和女護士麗茹的私情,這讓他感到極度震撼。
他意識到,江湖已經再也不是那個江湖了,曾經堅信不疑的、視為神圣的一切,都已經變得迂腐可笑,世界在按照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規則運行。
后來,宋玉坤翻臉不認人,當面讓他“滾”,但畢竟害怕丑聞外泄,又悄悄地把王響的名字從下崗名單中劃掉。只是,王響眼見龔彪受辱,還是和機務段的老伙計們沖上主席臺揍了他一頓,演出了《漫》劇最大快人心的橋段。
但這個行為,和《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在執行偵察任務時擊傷南霸天一樣,對挽救樺鋼、挽救自己的命運都毫無益處。
樺鋼改制了,消失了,王響也下崗了,從一個大型國企的驕傲的火車司機,變成了卑微的出租車司機。
一個細節非常能夠說明王響地位的變化:
當他還是火車司機時,司爐憋尿,急著下車,被他一通訓斥,因為按照規矩,司機沒有下車,其他人都不能下。但是,當他變成出租車司機時,他則要為自己不得不下車小便,再三向乘客道歉,并承諾回來后一定開快點。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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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意義上,王響都是一個優秀的工人,卻不是一個有覺悟的工人。他一直處于自在的狀態,沒有進入自為的狀態。
吳瓊花經過黨代表洪常青的教育啟發,明白了“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無產階級自己”的道理,但王響始終沒有明白這一點,他要救兒子、救妻子、救龔彪、救自己……
然而,既然江山已經易手,一切都只能是徒勞。
王響一直對十八年前兒子王陽的意外死亡耿耿于懷,可這更像是一種心理上逃避,相對于兒子的死亡,他更無法面對的是失去“江山”。
王響愛唱“桃花”,但不知道“桃花”易落,春天也是留不住的。
在電影《耳朵大有福》中,同樣是范偉飾演的退休鐵路工人王抗美,在困難的時候用《長征組歌》提振自己的精神,可王響與紅歌、紅色文化似乎是絕緣的,這限制了他的視野,就像他最后進了高粱地,只能摸索著向前走。
《漫》劇的最后,出現了魔幻現實主義的一幕:王響在鐵路邊,看到中年的自己意氣風發地駕駛著火車隆隆駛過,于是他大喊:“向前看,別回頭!”
這證明,王響在“桃花夢”里還沒有醒來,向前看,無非是看到老年的自己在開出租車,這何等無趣?其實還不如向后看,看看六十年代,甚至二十年代,說不定還會受到啟發,找到希望吧?
王響已經來不及了,王陽已經死了,也許,王北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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