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第三章 到洪澤湖里挖藕逮魚去!
去年收成不好,加上支援前線、迎接解放,民糧消耗大,到了四月底,不少人家都斷糧。
鄭集街離小李莊不到一里路,在小李莊西面,總共二百八十多戶人家。街上除去街道和官道交匯點的東北角上,鄭家大院五十多間房屋是青磚小瓦外,都是土墻草頂,看不出還有略顯富一點的人家。街道二丈多寬,土地面,遇到陰雨天,爛泥就會漫過鞋幫粘到腳脖子上。天晴地干了,一個接一個由腳坑干成的高高低低的土圪塔會墊人腳底板子疼,時間長了,土圪塔又被腳踏車輾得變成塵末,一陣風吹過,灰塵沿著街筒子飛過時,還直往街道兩邊人家的屋里鉆。十幾家店鋪都集中到官道兩邊,好一點的店鋪留著五六尺寬的用活動木板做的店門,長長的木柜臺在三間屋里從這頭鋪到那頭,里面是木制的貨架和能裝貨物的缸壇、草包,擺著或裝著一些布匹、日用百貨、油鹽和醬醋。差一點店鋪的門面跟一般住戶差不多,柜臺和貨架都是用土坯砌的,只經營一些當地生產的土產雜貨,很少能看到值點錢的洋貨。街北頭是一些手工作坊,染坊高高的曬布架上飄起幾塊染成深藍色的土布,嗆鼻的燒堿味隨著飄揚的土灰,向四周擴散著。鐵匠鋪里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木匠鋪里吱唧吱唧的鋸木聲,草紙坊里咕咚咕咚的搗草漿聲,織布坊里咯嗒咯嗒的土布機撞擊聲交織在一起,在街筒子里回蕩,洋溢出喧囂繁忙的氣氛。街南頭是賣糧食、蔬菜、牲口的行市。今天不逢集,集市里沒人,顯得很冷清,十字街通向河邊的街道不長,只有兩家小飯店,因為不逢集也沒有什么生意做。安河上有一座八尺寬兩丈多長的兩孔的磚石結構的拱形橋,四個民兵背著槍在橋頭站崗,盤查來往的行人。聽說解放軍已經渡過長江,去解放江南了,為了防止壞人亂跑搞破壞,每天不分白天黑夜都有民兵在這值勒。
吳正誠家在十字街口南旁。沒有什么生意做,加上天冷,到了小半響時,他才將臨街那面的五塊木板門打開,三間屋的木柜臺早被折去一半,還剩北頭一間半,柜臺里面放著三口大缸,一口盛鹽、一口盛醬油,一口盛醋,北頭一間靠墻的貨架是用土坯砌的腿子上面搭兩層木板做的。上面放著日用雜貨。南頭一間被用蘆葦夾的墻耙子隔起來,里面住人。出了后門是個不大的院子,北面是兩間門朝南的低矮的鍋屋,東面是三間堂屋,南面是一人多高的土墻頭,墻口已被雨水淋得殘缺不齊了。
吳正誠家原本也是個殷實人家,父輩傳給他的是三間象樣的店鋪和十二畝土地。自打鬼子來了以后,戰亂不斷,生意不好做;他從小做生意,幾畝地都是雇人種的,對農活的路子生疏得很,種地不行,所以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艱難;到了解放時,地賣光了,商鋪里柜臺拆去一半,里面存貨就是都賣了也不夠一家人吃兩個月的。解放了,生意雖說好做一些,無奈本錢有限,轉不過彎來;并且這些日子各家手頭都緊,賒欠又多,也是入不敷出了。這些日子他愁死了,全家四口人吃什么?到麥收還有三十多天怎么過?鄉里開會叫大家生產自救,街上那些會手意的人家都能有法子弄點錢,自己除去做生意什么不會,有什么法子呢?下午時,吳正誠倆囗子坐在店里發愁。
“哥!你家攤到救濟沒?”一個戴頂舊瓜皮帽的三十多歲的男子走進來。吳正誠一看,吳正華來了。
吳正華是吳正誠的叔伯弟弟,父輩分家時,兩家一樣多的家產,吳正誠家門南旁的三間店鋪原來就是他家的。吳正華父親去世時,他才十幾歲,還是個不大懂事的孩子,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不會操持家務,家產很快就敗掉了。到解放時,不但店鋪被賣掉,地也被賣光了。光棍一人住在街南頭一間兩檐到地的趴趴屋里,靠在街上擺個賣五香粉的地攤撈錢過日子。
“有這事嗎?”吳正誠問。
“鄉里分下來的!昨天他們都領了,全村二十多家領的,就是沒有我!憑什么的?哪個不知道我困難???!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光棍一個!啊!一個沒吃,全家挨餓!啊!憑什么不給我!”吳正華穿件已沒有鈕扣、前襟和領口都油黑得發亮的短襖,他伸著脖子,將兩只胳膊伸出來比劃著,噴著唾沫星子說。
吳正誠停下手中活,一句話沒有說,愣愣地坐著。
吳正誠的女人王秀珍說起牢騷話來:“哪家有吃呀,哪家不困難!要給都給,要不給都不給!”
吳正華接著說:“嫂子!你不知道??!連劉懷香這樣的人都領了二十斤大秫哩!憑什么給她的!啊,貧下中農不給,憑什么給她的?這里頭就有鬼!肯定是他庇護的,他對她能沒有舊情,不是他,能給救濟給她!”
吳正華沒講明,吳正誠也清楚,他說的是李玉山,這當兒青黃不接,有糧就能救命,他當然對沒分給救濟糧也有意見,說:“這李玉山,發救濟糧哪能這樣馬馬虎虎??!”
“還能就這樣算了?嫂子!得去找!不找,哪個給你?下次又會把我們忘了!”吳正華又對王秀珍說。
“對!去找!現在就去!”王秀珍說。
鄭家大院南北三十多丈長,東西二十多丈寬,分成前院后院。后院二十多間屋是鄉公所的。前院中,南面面向官道的中間是很大的門樓子,一付七尺寬的蒙著鐵皮的大木門,大門兩邊的十二間房子被改成供銷收購站,東面門朝西的六間高大的倉房是收購站的倉庫。剩余的十多間房屋,除去東面有三間做村辦公室外,其余都是小學校用的。
青黃不接時,發放救濟是最敏感的事情,才一下午,整個消息就傳遍鄭集村的各家各戶,此時大院里擁進了五、六十人,都三、五一堆在竊竊私語。吳正華進院子后,就大聲叫起來:“我昨天就沒有進一個糧粒了,為什么不給我救濟糧!”
“我家也沒有吃的了,我也要!”“我也沒吃了,我家也要!”許多人立即跟著叫起來。幾個村干部在人群中不停地做著解釋工作。不一會,孫有田也進了院子。他聽了一會,起先也跟著議論幾句,后來見李玉山和另外幾個村干部都在做勸說的工作,意識到自己是土地委員,也參加研究的,就站在一旁不作聲了。這是土改以后第一次分發救濟,上面就給這一點,誰家現在都缺糧食,給哪個呢?太難了!
這時,鄉里的勤務員小王從后院走出來,領著李玉山進了后院。接著小王又從后院走出來,大聲對院子的人說:“大伙都別急,領導正在研究辦法哩!等會!等會!”
大院里的大聲喧嘩停止了,嗡嗡的議論聲并沒停。
一頓飯功夫,鄉里書記張德寶和李玉山, 還有幾個鄉干部一起走出來。
人們停止了議論,一齊向他倆望去。
李玉山大聲說:“別吵了! 都別講話! 聽張書記給我們作指示!”
“老鄉們! 父老們!兄弟姐妹們!”這個長得很壯實的中等個男人的嗓音很宏亮:“我老張對不住你們!”其實,他比李玉山還小一歲,因為他是這兒最大的官,一般情況,他跟人講話都會自稱老張。“我沒多要點糧食來. 哎! 是我沒要的, 上面給多少就多少吧!怎好要呢? 前方解放軍還打仗, 餓肚子能打仗嗎?就這點糧, 哪家能有糧? 啊? 都給吧, 一家不足二斤, 能干什么? 哎! 都不要爭了! 啊? 不爭了吧! 你們都爭,就難死我們了! 哎! 我不會講細話, 是個大老粗, 不識字.” 接著, 他面向身邊的鄉婦聯主任說;
“不信, 你們問她, 粗不粗, 她知道。”
全院立即響起哄笑聲.張書記望著大家; “怎么? 笑什么? 她家離我家二里路, 我的情況她能不清楚?
這時, 那個婦女主任抱怨他說;“什么粗不粗的?多難聽!”
張書記這時明白了,說:“啊!你們笑這個!我怎這樣說呢?沒事!沒這回事!哈!哈!哈!好!別笑了!再笑肚子可就有意見了,它會叫你難受的!你們知道嗎,我這肚子也和你們一樣,也對我有意見,以前我吃一斤一天,現在減到半斤一天了。告訴你們,我們的伙夫今天起個大早,騎個腳踏車到湖邊拖一麻袋藕回來, 今天中午燒了一鍋, 把我老張吃得鼻蹋嘴歪呀! 到現在藕沫子還往嗓眼門冒哩!你們一鬧,它一冒,倒讓我想出辦法了!你們看,那湖里藕多著哩!到了秋天,手往水下爛泥里一伸,二尺長的藕節子就拿上來了! 還有魚、蝦、螃蟹哩! 秋后,湖里水退下去了,那些貪玩的黑魚沒來及跟水往湖里退,都尾巴朝下,頭朝上,扎在泥里,湖邊人種麥,不耕地,撒上種,用耙耙,把那黑魚頭耙出來,一個一個的,就像一個個木樁子。一些洼地還有水,逮魚的人把水里的草卷起來向一邊堆,小魚從草縫里漏掉,大魚推到邊上,白花花地往人頭上蹦,不把你頭上砸出個雷包蛋才怪哩 ! 晚上,螃蟹排成隊從水里爬上岸找食吃,你要赤腳在水邊走,螃蟹那大鉗子能把你腳指頭夾掉! 告訴你,你可要留心的!螃蟹好吃,你可千萬別太貪讒,吃多了會叫你屁股淌稀屎,能叫你提不起褲子!”
“湖里有土匪!”有人大聲說。
“什么?土匪!去年縣大隊去掃一轉子,像抓小雞樣子抓了一串子,還能有?就是剩幾個小毛賊,能怎樣?我老張派民兵去!奶奶的!我老張也去!”接著,他摟起前襟和肩頭已補了幾塊補丁的舊軍裝的衣襟,握著腰間手槍的把兒說:“真要有哪個小龜孫子毛賊敢出來,我叫他葫蘆頭兒開花,里面的小秫糊兒淌出來回不了家!李玉山!下面是你的了,趕快研究,明天就去!要組織好啊!”
院子里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人們已把要糧食的事忘到了腦后,沉寂片刻后,人群立即齊聲叫起來:“好!”“好辦法!”“對!到洪澤湖里挖藕逮魚去!”
天黑時,李玉山回到家,屋里沒有亮。床上傳來許蘭的聲音:“飯在鍋里!”
李玉山點亮昏暗的小油燈,鍋里蒸的是榆葉子拌大秫面。一般香味勾引得舌根底直冒水,李玉山大口地吃著,三碗下肚,肚子里才覺到一點實在。他猶豫一下,將鍋蓋上。他太清楚自家的家底了,留著明天吃吧!
李玉山躺在床上,很難入睡,身邊是許蘭,許蘭那邊是不足周歲的兒子。他發覺,這幾天許蘭總不跟他一起吃飯,不是他沒到家時先吃,就是他走后才吃,臉色也一天比一天黃,奶水十幾天前就沒了,可兒子倒沒怎樣變。他有數,許蘭將糧省下了,兒子喂的是稀飯,她一點糧都沒吃。
“也太難為你了!你也不要這樣省,也吃點糧食吧!”
“沒事的!”
“光吃樹葉不難受嗎?”
“沒事的!就是拉不下來屎,肚子脹脹的,還不覺得怎樣餓哩!”
李玉山的心中一陣酸楚:“幾百里路來跟我過這日子,我太對不起你了!”
“別說這些!我也是窮苦人出身,這苦日子過過,沒有關系的!”
李玉山緊緊摟住許蘭說:“不要省、該吃就吃!明天就到湖里去逮魚挖藕了、渡過這一關就好了,”他停頓一會又說“馬上就社會主義了,過了社會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好日子在后面呢!”
“聽說共產主義吃飯,穿衣都不要錢?”許蘭認真地問。
“對!還有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出門坐汽車!吃的都是大米干飯,還有雞魚肉蛋!”
說到這些好吃的,許蘭禁不住地咽起口水來:“那該多好!大米飯聽說是好吃,就是哪來???”
“江南有哩!”
“在他們那里,我們哪能撈到?”
其實李玉山自己也沒見到過大米像什么樣子,只是開會時聽領導說過的,就胡亂地說:“快的!只要我們聽黨話,好好干,就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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