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目前,主流話語對《三體》的解讀,呈現出一種“頭腳顛倒”的狀態(tài),即頭朝下,腳朝上。
什么意思呢?
就是按照《三體》的敘述與邏輯,認為存在一種凌駕于人類社會之上,不能夠被人類社會的經驗與歷史所證偽的“宇宙規(guī)律”,如“黑暗森林法則”、“宇宙社會學公理”等等。
由于這些“規(guī)律”是屬于“宇宙”的,是超越了人類社會經驗與歷史的,所以它就自然而然地被置于不能批判的境地。
雖然不能批判,但由于“太陽系-地球-人類社會”是內在于宇宙的,所以這些“規(guī)律”也不言而喻地適用人類社會。
這種解讀路徑,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因為任何科幻小說家——無論他的想象力怎樣狂放不羈——都不是來自太空,他的一切觀念、一切作品,都是他的人生經歷、他受到的教育、他所處的時代及社會的反映,都是人類社會內生的。
比如,根據作者自述,《三體2黑暗森林》的名稱,就取自20世紀80年代的一句流行語:“城市就是黑暗森林,每一個男人都是獵手,每一個女人都是陷阱。”
事實上,馬克思主義早就在哲學層面回答了這個問題,即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
既然這些“宇宙規(guī)律”都不過是人類自身所創(chuàng)造并置身于其中的社會存在的產物,那么,毫無疑問,我們也當然可以依據人類社會的理論、經驗、歷史等等對其進行批判。
02
在《三體》中,最有名的“宇宙規(guī)律”就是“黑暗森林法則”。
這一“法則”在《三體》三部曲中共有四個版本,分別為:葉文潔-羅輯理論、咒語實驗理論、概率理論和宇宙戰(zhàn)爭理論。
不過,雖然版本繁多,但歸納起來,無非一條:自身生存第一,為此可以踐踏一切文明底線!
這一“法則”當然不是什么新鮮東西,西方近500年來對全世界進行殖民擴張、種族滅絕的歷史,二十世紀法西斯國家到處進行侵略、掠奪的歷史,都是在這一“法則”下進行的。
所以,這一“法則”也是對西方500年來黑暗歷史的概括與總結。
“黑暗森林法則”一個主要的理論版本,是葉文潔-羅輯理論,即“宇宙社會學公理”,內容如下:
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
對這兩條公理略加辨析,就會發(fā)現,它與納粹德國所奉行的“生存空間理論”如出一轍。
“生存空間理論”最早的提出者是十九世紀末的德國地理學家拉采爾。
拉采爾從生物學的概念與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原理出發(fā),以生物類比的方式研究國家政治。他在《政治的地理學》一書中提出,國家也是有生命的有機體,必須要有自己的生存空間。因此,一個國家透過擴張領土來增加生存空間是必然現象。
希特勒則將“生存空間理論”發(fā)展到瘋狂的地步,他認為,國家具有擴張本性,如果停止擴張,國家就會消亡。國家為了生存,必須用一切手段進行擴張,包括戰(zhàn)爭,“用德國的劍為德國的犁取得土地,為德國人民取得每日的面包。”
希特勒在其臭名昭著的《我的奮斗》中寫到,
“只有天生的弱種才會認為這是殘酷的……爭取生存空間的斗爭,只能通過戰(zhàn)爭手段來進行(因為地球上已經不存在沒有被其他國家民族所占有的無主土地)。”
在《三體》中,三體人對太陽系的遠征,就是一場標準的按照“生存空間理論”所進行的戰(zhàn)爭,就連三體人最高領袖的頭銜都和希特勒一模一樣——“元首”!
但是,這還不夠。
“黑暗森林法則”的“黑暗”甚至超越了“生存空間理論”,因為這一“法則”認為,由于無法打破“猜疑鏈”以及存在“技術爆炸”的可能性,所以,一個文明必須毫不猶豫地將被自身察覺到的其他文明消滅,這樣才能確保自身的存在不受威脅。
如果說,三體人還需要地球的生存空間,其為惡還沒有超越納粹德國的話,那么“歌者文明”在拋出一片“二向箔”毀滅太陽系時,他們并不需要太陽系的生存空間——毀滅就是毀滅的理由,“毀滅你,與你何干?”
這比一般的弱肉強食法則還要殘酷——所有人都是不能共存的敵人。
03
—
在科幻作品中,表現“黑暗森林法則”,本身并不是問題。
問題在于,對待這一“法則”,應該持什么態(tài)度?
《三體》三部曲對“黑暗森林法則”采取了一種冷酷的“客觀”態(tài)度,把“黑暗森林法則”作為“宇宙公理”呈現給了讀者。
在《三體》系列徐徐展開的恢弘畫面中,“黑暗森林法則”就像星空一樣冷漠、高遠、不可改變,人類的悲歡離合在“法則”構成的星空下,顯得卑微、渺小,微不足道。
只是,當我們意識到“黑暗森林法則”不過是對西方500年來殖民擴張、種族滅絕黑暗歷史的概括與總結,那么,當這一“法則”以“宇宙公理”的形象出現,既絕對不可更改,也不接受任何歷史評判與道德譴責時,我們心中自然會浮現出一種疑問:這是不是構成了對這一黑暗歷史正當性的辯護、洗白呢?
如果“黑暗森林法則”即“宇宙公理”,則西方殖民主義500年來的黑暗歷史,就既不是一種罪惡,也不是資本對超額利潤的血腥追逐,而是一種“公理”、一種“客觀”、一種“法則”了……是這樣嗎?
1977年,好萊塢推出了科幻電影《星球大戰(zhàn)》,產生經久不衰的影響力。
《星球大戰(zhàn)》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被銀河帝國統(tǒng)治的不同行星上的人們,聯合起來奮起反抗帝國的暴虐統(tǒng)治,爭取自由并且取得勝利。
這一主題,當然是好萊塢式的庸俗膚淺。
但無論如何,影片并沒有承認銀河帝國的秩序是合理的,也沒有暗示帝國對起義行星的鎮(zhèn)壓是遵循了“法則”,甚至“宇宙公理”。
有人說,劉慈欣的科幻世界與現實之間的連接點,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經驗”。
這句話,真不知道從何說起?
04
《三體》令人感到困惑的還不僅僅是對“黑暗森林法則”的“客觀呈現”,還在于作者通過對人物的塑造,事實上表明了對“黑暗森林法則”欣賞和贊同的態(tài)度。
《三體》中的三個主要人物,章北海、羅輯、維德,都被塑造成深諳“黑暗森林法則”,毫不猶豫地按照“零道德”原則行動,因而拯救了人類、或接近拯救人類的希臘悲劇式的英雄。
這三個角色中,最典型的就是維德。他是原行星防御理事會戰(zhàn)略情報局(PIA)首任局長,其氣質、形象、語言都令人聯想起希特勒。他認為獸性比人性更重要,因為要成為執(zhí)劍人,就不惜刺殺程心(未遂)。
維德的名言包括“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你們認為沒有路,是因為沒有學會不擇手段”,“前進!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等等。
可見,排除一切同情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是維德的唯一原則。
在《三體》中,維德幾乎成了普羅米修斯式的受難者,他因為對程心的承諾而放棄了曲率驅動光速飛船的研究,后在太陽系聯邦法庭審判中被判處死刑,人類也因此失去了在遭到降維打擊后逃離的機會。
對于章、羅、維德這樣的人,作者劉慈欣在《寫在〈三體〉第二部完成之際》一文中寫道,
“他們既不敬畏頭頂的星空,也不在乎心中的道德,卻因此而掙脫了思想的羈絆,抓住了宇宙的真相,并把這種認識毅然決然地用作生存的武器。”
“既不敬畏頭頂的星空,也不在乎心中的道德”——這樣的人,歷史上還真的出現過,并且還真的擔任過一個國家的“執(zhí)劍人”。
這個人,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他正是嚴格按照“黑暗森林法則”行事的,突然襲擊、冷酷無情、降維打擊(波蘭戰(zhàn)役時用坦克集群對騎兵集群)……
但是,他建立的德意志第三帝國,雖然號稱要成為“千年帝國”,但還是只存在12年就灰飛煙滅了,自己也落得了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在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希特勒居然認為曾經狂熱支持他的德意志民族“不配生存”,所以下令摧毀德國的一切重要基礎設施。
可怕的是,希特勒的邏輯居然是自洽的——他一向認為強者才配生存,德意志民族既然戰(zhàn)敗了,那就證明是“弱種”,理應毀滅。
德意志民族遭到“黑暗森林法則”的反噬,幾乎萬劫不復。
可見,依靠“既不敬畏頭頂的星空,也不在乎心中的道德”這樣的“黑暗人格”,不僅不能解決“生存問題”,反而可能墮入災難深淵。
05
行文至此,讀者也就不難發(fā)現《三體》三部曲的邏輯了:當宇宙被設定為是按照“黑暗森林法則”運行時,不要幻想用光明去戰(zhàn)勝黑暗,而要用更加黑暗去戰(zhàn)勝黑暗。
劉慈欣其實也走不出自我設定的“黑暗囚籠”。在《三體》系列中,不僅人類是無望的,宇宙也是無望的,唯一的出路是“歸零”然后“重啟”。但是“重啟”以后又如何呢?無非再次“歸零”罷了。
由于具有“黑暗人格”的章北海、羅輯、維德等被賦予了拯救人類的英雄主義色彩,因此,作為他們的對立面,任何企圖堅守人類文明底線的人,比如程心,就被視為妨害人類生存的“圣母”,“危機來臨先殺圣母”竟成了眾多《三體》擁躉心照不宣的黑話與切口。
時至今日,《三體》系列已經“封神”,被一些人認為是走向“星辰大海”的寓言甚至指南,只是,我感到懷疑:用更加黑暗去對付黑暗,真的是出路嗎?當“黑暗人格”成為主流人格后,我們還能找到安全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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