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勞改犯小說?
有傳言認為《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是勞改犯小說。究竟是不是?我們還是要考究一下文本,如果是的話,那么,小說里又透露出什么樣的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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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讀了俄羅斯作家沙拉莫夫的《科雷馬故事》,感到毛骨悚然。這是一部短篇小說集,作者沙拉莫夫可以說在以往的蘇聯文學詞典里不名一文,根本找不到他的任何蹤跡,但顯然,他的存在為摧毀碩大的蘇聯帝國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中國人向來對“傾城傾國”者是抱以極大的好奇與欣賞的,所以,我們也開始出版他的書。
小說里的“科雷馬”是一個地名,在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的一開篇,就提到了這個地方,可以說,“科雷馬”是“古拉格群島”中的一個重要島嶼。
翻開地圖,原來以為這個地名很難找。現在中國出版的地圖冊就有這樣一個缺陷,歐洲的小國家,可能有一張地圖來呈現它,但是蘇聯橫跨歐亞大陸,一般的地圖冊,也是用一張地圖來表現它,幸好蘇聯后來解體,現在的俄羅斯地圖比蘇聯的疆界縮小了不少,但在世界地圖冊里,俄羅斯的地圖依然占據著一頁的頁面,根本無從去查找地圖上的細節,比例尺太小,小得只能保留較大的地名。但在今日的俄羅斯地圖里,卻能找到“科雷馬”的地名,這個位置,實際上就在黑龍江北邊,與庫頁島相距不遠。《科雷馬故事》寫的是勞改犯的非人生活,曾經看過介紹,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真實的人物原形也是勞改犯。于是,讀了半部《科雷馬故事》,便把《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三部找了出來。這套書,過去讀過第一部,實在難以下咽,主要原因是人物太過松散,對話太多,且情節單調乏味,用作者的話來講,不過是一個長篇通訊而已,實在沒有什么閱讀下去的切入點。好在兩位譯者劉遼逸與謝素臺都是蘇聯文學的頂尖譯者,譯文讀起來爽心悅目。而且現在讀此書時,心里更有一個參照系,就是這本書真的是描寫勞改犯的嗎?小說里有沒有透露出蛛絲馬跡?
《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的主要情節,是描寫蘇聯遠東的一個工程管理局,主持了一項通到海島石油基地的輸油管。這個海島是哪里?小說里的這個海島叫“臺辛”島,當然這是一個虛構的地名,但蘇聯遠東生產石油的島嶼能夠對上號的只有“薩哈林島”,也就是庫頁島,小說里寫道:“臺辛的意思是‘神的住宅’”(第三部P125),我查了一下,“薩哈林在愛努語中的含義是“神在河口創造的島”,看樣子兩者還能附會到一起。
書中還提到:“在十九世紀末,有個作家到過這兒,他歸納出一個悲觀的結論:‘臺辛島的北部對于人永遠也不會有用處的。’”(第三部P68)。這個作家應該是契訶夫。
庫頁島在二戰期間一半在日本人手里,一半由蘇聯控制。但小說對此卻諱莫如深,未作全面的交待,僅僅在小說里的一個段落里,突兀地描寫到了島上的日本人的存在。小說寫道:“末了他們參觀了一下日本租借的地區。他們由一個矮胖的日本人——租借地區的負責人——引導著到處看了一遭。”(第三部P69)。至于看到了什么,小說里沒有只言片語加以介紹,實在令人感到困惑不解。
到了恰可夫斯基的小說《我們這里已經早晨》中,庫頁島已經被蘇聯人全部收回,小說里寫到了被日本占據的庫頁島南部的日本人的丑陋的建筑及殘跡。這也是一部令中國讀者愁腸百結的小說,因為庫頁島在歷史中,曾經屬于我們中國,但是我們不爭氣的前輩,向來對苦寒之地有一種天生的畏懼,不斷地把自己的防線向南撤守,而俄國人卻從同樣寒冷的歐洲相近的緯度,一路東行,橫掃整個歐亞大陸北緯度的大片土地,一直觸及到了太平洋的波濤,把中國人退守的土地全部占有。當時看來,愚蠢的中國皇朝,認為丟棄了那一塊沒有什么價值的北部領土是占了一個大便宜,就像今日的某些聰明的學者教授主張放棄中國西部那些看似沒有價值卻需要巨大投入的土地,然而,俄國人卻在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得到庫頁島的時候,掌握了這個島上后來發現的巨大的石油資源,曾經隸屬于中國的西伯利亞的命運也幾乎與庫頁島的相似,今天的俄羅斯依靠著西伯利亞的石油資源,支撐著苦熬經濟與制裁的難關,我們中國在沾沾自喜于從俄羅斯獲得廉價的石油的同時,卻不知道我們的那些無能的祖先,白白地把這些本來屬于自己的資源連同上面那一片碩大的土地都拱手送人了。曾經有記載,毛澤東當年訪問莫斯科的時候,路經貝加爾湖,拒絕了下車去看一看這個湖的要求,因為那是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的心底的痛。今天也有中國人前去庫頁島一觀,無不感情復雜。
當年中國人離這些島嶼是如此之近,似乎至今依然有中國作家對這片地域意淫一下。如金庸在《倚天屠龍記》寫到的冰火島,大體就在庫頁島的方位。
《科雷馬故事》極言“極北地區”的生活困苦,饑寒交迫,把控訴的矛頭指向了斯大林。那么,反向地設想一下,如果那時候的建設者處于這種艱難困苦的情況下,像清朝王廷那樣,把自己的兵民收縮回來,是否就是一種偉大?
科雷馬流域的生存太艱難,那么,就放棄吧。這恰恰是我們清朝的無知的肉食者所干的行為,為此,中國人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我們發現一個規律,當一個民族整天在嘰嘰咕咕地控訴自己遭遇到的不幸的時候,這個民族也就到了羸弱不振、土崩瓦解的時候了。
索爾仁尼琴罵倒了蘇聯,但是他回到前蘇聯的時候,卻肯定“斯大林是偉大人物,他發動了“偉大的向未來的奔跑。”
為什么會這樣?這就像一個小孩,整天在上人面向哭鬧頑劣,挑戰父母的威嚴,這時他的所有價值,都是因為有父母的一個框架,哪怕是一個岌岌可危的框架,小孩的存在,都必須在這個框架里運作,他才能獲得意義與回應,一旦這個家庭倒塌了,小孩再怎么鬧,也不會有鄰居當一回事了,這個小孩突然發現在家毀人亡的曠野里再怎么控訴與逆反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索爾仁尼琴還有《科雷馬故事》的作者沙拉莫夫,其實都屬于這樣一種類型,他們矯情地表演,做作地控訴,都是意圖從反向的角度,像小孩那樣,引起家庭的關注,但是他們最終的結果就是導致這個家庭的分崩離析,他們最終被證明是這個家庭的埋葬人,但在埋葬他們的父系的同時,也埋藏了自己的基因。他們證明了他們的聲音的殺傷力,僅此而已。
其實索爾仁尼琴與沙拉莫夫唱衰蘇聯,是前蘇聯的敵人,卻是我們中國人的功臣。他們控訴遠東地區的苦難,那么好了,把那些地方歸還給我們中國人,讓我們去經營,讓中國人去吃苦吧。我們寧愿。試問索爾仁尼琴與沙拉莫夫答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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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里其實涉及到很多中國元素。小說里的那個虛構的阿東河,在冬季成了一條運送物資的重要冰路,這條河大體就是中國的黑龍江,流經中國的邊境線,從蘇聯境內下泄入海。河兩岸是原始森林,生活著土著“那乃人”,實際上就是中國的少數民族赫哲族,俄羅斯人對當地土著的眼光是居高臨下的,認為他們原始、落后,是俄羅斯帶來了新的文明。比如小說里寫道,在俄羅斯人來之前,“如果你在八年前能到這里來一趟,那時只能看見幾所那乃人的小房子和密密的森林。”(第一部P241)。
對于那乃人的生存狀況,小說在交待背景時,是認為俄羅斯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根本不是毀滅他們家園、殺死他們肉體的魔鬼。小說里把赫哲人的種族滅絕,歸咎于疫病。“從前我們的民族險些兒滅絕了。鬧過瘟疫以后,村里荒涼得看不見人影。”(第一部P56)。是蘇聯人拯救了他們。
小說里還提到矮小的尼夫赫人,他們在中國元朝被稱之為“吉里迷”,滿族人稱之為“費雅喀。”在小說里,他們顯然沒有赫哲人那樣進步,沒有像赫哲人那樣主動參與當地的工程建設。
書中的生態觀念是落后的、陳舊的。蘇聯人的來到,砍伐森林,濫殺動物,比如在雪地上,壓倒了樹林,壓住了一只過冬的熊,然后立刻獵殺,對森林的碾壓,引起了當地人的心疼,而小說里的工業化建設,卻視原始森林為敵人,以橫掃六合的氣勢,掠過原初的森林地帶。書中認為對原始森林,“不是贊美,而是要消滅。”(第二部P9)“我是贊成向這大森林進攻,填滿這些空白地區的。”(第二部P10)
而小說里的中國人更是一種負面的表現。小說里寫道:“那時候中國人在這兒做買賣,有一次,他們因為馬發(赫哲土著老人)不還賬,把他打了一頓。費多爾(俄國人)袒護他,把兩個中國人狠狠地揍了一頓。”(第二部P61)
作者的處理很微妙,在一個近百歲的土著的敘說中,中國在遠東的存在,不是以官方出現的,而是以游動的商人,也很符合中國人的特點,而這些商人在當地人的語境中,是一幫貪得無厭、只知有錢的無恥之徒,欺壓窮苦的當地土著,而俄羅斯人卻擔負著公平公正的使命,狠揍了那些中國人,維護了正義,保護了當地的土著民。
這個敘述,如果移用到今天俄境內的中國人的存在,大體還是適合的。但在這些敘述中,無形中是踩著中國人的肩膀,凸現了俄羅斯人的偉大、高潔與正義性。用文學來為他們占領的那塊土地確立正宗地位,正是蘇聯國盛時,他們的文學所操持的一種使命。不管斯大林如何令人痛恨,但在維護自己國家利益方面,他是絕對毫不含糊的。就是蔣經國到蘇聯去參加與斯大林的談判,回來之后,蔣經國深感自己在斯大林的強悍面前的無能為力。
實際上,俄羅斯對于我們中國人來說更值得研究,五十年代中國向蘇聯一邊倒,是時代的必然所致,也是中國歷史的發展要求。正因為向蘇聯的大規模學藝,使我們能夠更好地看清中國人在俄羅斯人心目中所處的地位。即如這本小說,如果沒有五十年代的中蘇關系的蜜月期,我們就不可能翻譯這類小說,又怎么能在文章的字里行間讀到我們的近鄰在他們的文學觀念中是如何看待中國的。今天這樣的蘇聯文學已經無人問津了,但是這些書留下的遺痕,卻能夠留給我們更多有益的思考,能夠促進我們今天如何去看待中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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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的總體基調是高昂的,但是,小說寫著寫著,卻讓人覺得一種悲涼,一種沉重,并沒有一種輕松的廉價的歡快感。在小說的大背景上,我們看到了蘇聯前線的節節敗退,如德軍進攻莫斯科,一度時期在工地上流傳成德軍已經攻陷了莫斯科,最后一個工段的工人們受謠傳影響,意志消沉,放棄了勞作,幾乎沒有方向感,小說反映了一種遠東地區遠離戰場的本地民眾的失落情緒。小說里的供應處長里別爾曼,妻兒失陷在被封鎖的列寧格勒,后來妻兒逃出了這個巨大的“圍城”,講述了這個城市尸橫遍野的慘狀,小說里毫不隱諱地描寫了這個城市里餓殍滿地的可怖場景。而小說里工程管理局長巴特曼諾夫的兒子陷于戰火中的克里米亞,不惜身死,他的妻子為此痛不欲生,局長也是身心俱疲。其它的幾個人物,家庭生活也不幸福,阿里克塞的妻子在戰場前線執行任務,一度時期被認為犧牲了,使他的精神大受刺激;而另一個工程師別里捷,年齡已經35歲,妻子在生產時去世。這些主人公的生活,基本都是受到戰爭前線的波及而導致生活不幸。
而另一方面,工程的建設也帶來了匪夷所思的傷亡。在構架通往海島上的石油管道時,遇到暴風雪,數個工人被刮走,或失蹤;春天到來后,海冰融化,一名叫西林的工人出于迫切的心情,擅自駕著拖拉機沖上融化的冰面,沉入海底,瞬間失蹤,小說把這一幕慘劇描寫得驚心動魄。工程師一行從海島上乘船回大陸時,遇到海冰,困住了船只,經過一番搏斗,只能棄船下水,小說里的老工程師托波列夫雖然經過拯救,但依然故去。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老工程師臨死前對阿列克塞的留言,也充滿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哀音。這個工程師是一個舊知識分子典型,他盡管發現了前局長的決策錯誤,但是出于忠心,并沒有揭露前局長的缺失,而是選擇了沉默,后來他認識到了自己給工作與事業帶來的損失,重新煥發了工作熱情,站到了正確的一方來,但是他對阿列克塞的精神支持,卻奇怪地采用了一種忠告的方式,即使他承認了錯誤,愿意幫助新的工程師解決工程難題,但他提出的看法,卻不是自我的檢討,而是讓對方學會乖巧,克服可能向他襲來的眾叛親離的可怕風暴。在第二部P152頁他這樣告誡道:“要記住:一個人應該永遠不滿意自己。失敗的時候,永遠不要埋怨環境,只埋怨自己。不要停住。不要安于小成,不要變冷淡了,不要讓心靈變老了。不要受生活中輕易的小小快樂的引誘,寧可要不易獲得的更大的快樂。生活里有近景和遠景,決不要滿足于近景。”
這位老人在臨去世的時候,再一次重復了這樣的忠告。這在第三部中的第207頁寫道:“要記住——一個人應該永遠不滿意自己,失敗了永遠不要埋怨環境,只埋怨自己……不要悠然自得,不要變冷淡了,別讓你的心靈變老。不要受生活中容易獲得的小小的快樂的引誘,因而把不容易獲得的真正偉大的快樂拒之于千里之外。”
什么意思?相隔了巨大的篇幅,這個老人卻用同樣的口吻、同樣的腔調、同樣的內容對主人公發出忠告,根本沒有對主人公的大力褒揚與贊美甚至肯定。倒像是一種警告,一種好自為之的說服。在這里,恰恰可能看到作者心里的隱衷。
藍英年在他的“去遠離莫斯科的…勞改營——從《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到《車廂》”一文中,興高采烈地展示了他的發現,認為“除巴特曼諾夫和澤爾肯德外,從總工程師別里捷和副總工程師阿列克塞到各工段段長、各處主任、所有工程師和工人,通通是勞改犯。”這很難令人置信。因為小說中還寫到了當地的農莊主席積極參與了工程建設,他還與工人們在到海島的冰面上展開了勞動競賽,難道這個當地赫哲族人的農莊主席也是“勞改犯”?藍英年擅自篡改歷史的本領我們在其它場合已經經識過,在這篇文章中,他再次指責工程建設的不人道,看看藍英年的貽笑大方的奇怪邏輯:“那個局長在實際生活中是克格勃的頭子,三年完成的工程非要一年完成,要累死多少人哪!在人所不能承受的環境中就那么干,看似表現了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實際上是不把人當人看。最初我們讀這本書時覺得工人們、工程師們偉大、崇高,可是知道了這個背景后,就覺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藍英年的可笑在這里再次得到了一次淋漓的展現。要知道當時是二戰時期,前線正在進行生死激戰,而藍英年卻對加班加點地完成工作量,認為是“實際上是不把人當人看”,若按藍英年的人道主義觀點,應該讓工人們按部就班,貽養天年,這就是把人當人看了。小說里充分意識到可能有藍英年之流的這類以無知當成智慧的局外人,在小說里多處強調前方戰場上迫切需要戰略物資,就包括建設者急需運送出來的石油,時不我待,只爭朝夕,這是戰爭體制下人的正常反映,按照藍英年的看法,前方生命的死亡,就是一種“把人當人看”,后方增加工作量,就是“不把人當人看”?而小說里一直強調的一種氛圍,就是后方比前方相對而言,多了一個安全,不存在著生命的危險,在這樣的尚能衣食足的情況下為前方提供后備支持無論怎樣付出都不為過。而這一切是藍英年所不能理解的。
小說里有沒有點到勞改犯的情節?恰恰是有的。小說里寫到了建設隊伍里存有勞改犯。小說里在介紹建設人員的時候說:“我們這兒有四個受過刑事處分的人……他們都不錯,在坐牢時學了一門手藝,在那兒就工作得挺好。他們在這兒也獲得了好名聲。”(第三部P68)其中有一個機修工謝列金,與他相識的岡德林是一個潛伏的壞人,岡德林的父親是一個富農,曾經領導過一個白黨討伐軍,在小說里,他威脅著改邪歸正的謝列金,謝欲揭露他,他便派人企圖害死謝列金,最后被尼夫赫的獵手擊斃。作者這樣的設計也是非常巧妙的,把血債轉嫁到當地土著上,而沒有看到一筆由政權組織制裁了俄羅斯的敵人。
《科雷馬故事》中寫到的勞改犯的主要智慧是放在如何消極怠工上,如何不上金礦(本小說里也提到了一位工人曾經在遠東的金礦干過,見第三部P68),如何賴在醫院里裝病甚至自殘,如何拼命地尋找食物,而這一切,在《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里都有所涉及,只不過《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完全是以一種相反的態度,描寫了相同的事件。對于饑餓,《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把責任放在管理混亂的供應處長身上,不過此人也不是壞人,居然一直到最后也得到了局長的寬容對待。局長早就發現工人的膳食極差,他嘗了一下“魚塊做的稀湯,跟著是一道蛋粉炒的蛋,氣憤地說:“這是五歲小孩吃的!”而供應處長辯解道:“這頓飯所含的熱量完全適合一個成年工人的需要”,局長斥責他:“在我這兒工作,你的唯一的尺度就是你的良心……做一頓能叫人吃飽的好飯。”(第三部P48)從這些描寫中,可以看出,當時后方的餐飲條件的確很差,而這種不負責任的食物供應,在《科雷馬故事》中則是常態。再看裝病。《科雷馬故事》里,犯人沒病裝病,不惜自殘染病,而在《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里有一個情節,女醫生阻止一個名叫烏蘇拉的電焊工上工地,但這名工人熱情洋溢地要到工地上去,與科雷馬的犯人們的覺悟可謂是一個天一個地。至于工作的艱苦,我們在《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里的確看到,在最后的沖刺性戰斗中,為了解決人手困難,作出了一個殘酷的不人道的決定:“每個工人都答應負起兩三個人的工作、甚至是四個人的工作。”(第三部P220)。說起來容易,而做起來很可怕,這也正是小說后半段工人犧牲人數驟增的原因,但面對著國家需求,又能有什么別樣的選擇?這不僅是蘇聯能夠認可的國家意志,即使在美國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美軍大兵在執行命令時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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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在結構上是按照地理順序展開情節的,可謂中規中矩,乏善可陳,而且作者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忌諱,對事實的交待語蔫不詳,留下很多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盲點。
比如小說對最為關鍵的產油海島的描寫,幾乎沒有,小說里寫到了海島,只有森林,但另一處又提到島上有一個小鎮,周圍有油井架,島上的石油生產狀況,小說里只字不提,使人懷疑島上有沒有真正的石油生產基地。
小說的描寫,第一部描寫了對前任局長主持計劃的全部推翻,這是否帶來了巨大的損失問題,小說基本未提及。小說是以阿列克塞的視角,展開對遠東輸油管建設的全程介入的。而在他到來之前,這里已經鋪開了攤子,新上任的工程師別里捷提出了將石油管理從右岸移到左岸的計劃,并最終獲得上級批準。這種計劃,實際上是致命的,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顛覆。但小說里的新任工程師認為將管理移入左岸,可以繞過右岸的丘陵地帶,減少里程,而且可以給居住人口較多的左岸帶來附屬益處。所以前任工程師因為自己的計劃被否決而十分惱火,一直以犯罪的高度指責后任者,認為這些后繼者就是與他唱對臺戲。雖然小說里說明了這樣的設計是正確的,但卻反映了計劃的無序性,這種考驗也不是作者書中簡單地進行文學性的修辭就可以代表真實的歷史結論的。
第二部則以兩位工程師的視角,展開對工程路段的逐段逐節的掃描,基本就是各種工作的直播展現。
第三部是如何架設到海島上的最后一道海上輸油管道。海島只是到了第三部的時候,才正式進入小說的視野。前面的所有描寫,一直未涉及到海島,其實在第一部里進行計劃更迭時,總歸要統籌一下,去巡視一下海島吧,小說里也寫到上司經常乘著飛機巡視工程全線,但是卻從沒有一開始對工程路段進行一段全面的考察,更沒有直接飛赴海島進行一次全面調查,所以,小說就像一個卷軸一樣,只有順向的展開,而沒有全景的鳥瞰,一直到了海島邊的時候,才發現在這里施工的第十一段工作人員因為上司的消極無能,導致無事可干,工作一籌莫展,這時候,主導的局長及工程師們才作出檢討,認為自己沒有早一點來到海島地區,進行全盤統籌考量。這種顧頭不顧尾的工程實施計劃以及小說的如實展現,給人一種莫名所以的感覺。
小說里的主要矛盾放在了新任工程局長與前任局長之間在戰略規劃上的巨大差異,前任局長保守、因循消極,而新任局長則大刀闊斧,富有創新,效率自覺性高,最終在一年內完成了前任局長認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種矛盾只屬于觀念之間的矛盾,前任局長后來來到前線,還很關心后方的建設,而前任局長的工程師格魯布斯基雖然一直反對新計劃,并向上反映,但他提不出自己的計劃,只知反對,而沒有自己的建議,他只能敗北,在鐵的事實面前,他的思想發生了轉變,后來主動加入到新的建設工程中去。小說的內部沖突基本處理得還比較婉轉而完整。
當然小說里也有階段斗爭。其中白黨的兒子岡德林在第三部出現,他在管道里塞入異物,盜走藍圖,并殺害發現他的不軌企圖的工人,以及老革命潘柯夫,最后被當地土著擊斃。他代表著反革命的傳統勢力,而在小說里,作者還設置了一個知識分子的敵人。此人也有一點概念化。他是一名地質學家,叫赫馬拉,在小說里,壞人總是臭味相投,相互勾結的,這個赫馬拉是一個作風品行都很壞的人,作者首先在道德上宣判了此人的不可救藥。他與這個岡德林之間有著某種聯系,也就是說與歷史反革命有聯系,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此人的壞處,是玩弄女性,在小說里有一個很討人喜歡的通訊隊女隊長丹妮亞,曾經與他談過戀愛,但小說在諱莫如深的描寫中,暗示她發現了他的某種缺點,果斷地選擇了分手,但這個赫馬拉卻很會炫耀他與過去的這個女性的關系,暗示他們有一夜之歡,使小說里的丹妮亞大為蒙羞。而這個赫馬拉還與女醫生娥莉嘉的丈夫羅覺諾夫關系密切,在小說中,這個羅覺諾夫是一個膽小自私的男人,為了逃避上前線,他在火車上服藥過多而意外身亡。娥莉嘉早就認清了丈夫不愛自己的本質,這是道德上的選擇,但由此更從政治上看清了丈夫的真相,就在她痛苦不已的時候,赫馬拉卻前來看望朋友的遺孀,并曖昧地表達求愛之嫌,被娥莉嘉果斷地拒絕了。所以,這個地質學家在小說里道德敗壞,是知識分子的一個壞典型。這可能是出于作者的某種需要而制造出來的,非常吻合當時的現實語境。這個壞知識分子,還與小說里的老建設局的工程師格魯布斯基過往甚密,由此可以看出,小說里對人物的分類是按照“物以類聚”的方式進行組合的,凡是負面人物,都有暗中往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人構成了小說的矛盾線索動力。
小說里的幾個女性頗耐人尋味。最出眾的當算是從事通訊網絡建設的女工丹妮亞,她與前任局長就關系不佳,她早就提出的開設通訊線路的方案,被前任領導否決,從而被發配到工段上去,新任局長到位后,她得到重用,在小說里她工作主動積極,充滿陽光,甚至在搭建上島的線路時,身穿潛水衣,下入水中,可以說敢做敢干。小說里的工程師別里捷對她發起了強大的進攻,而她開始的時候,理智地拒絕了,當別里捷在考察路段想與他再呆一會時,被她趕走,后來別里捷遭遇風暴,她又痛苦不已,之后她與別里捷的感情便順利發展。而經濟員然妮亞對阿列克塞的一廂情愿的愛情,則顯示了一種女追男的相反愛情模式。小說一開始,然妮亞看到阿列克塞,就語含挑逗,暗示兩個人可以有更多親密的接觸,但阿列克塞因為妻子陷入淪陷區的緣故,拒絕了這個熱情似火的姑娘的接近,然妮亞也被這份愛情改變了,過去丹妮亞認為她有一點輕浮(第三部P214),也不太關心集體工作,在阿列克塞的影響下,她參加了集體活動,主動承擔了更多的社會責任。她多次在阿列克塞面前釋放自己的愛的引誘,阿列克塞差一點經受不了她的誘惑,要與她擁抱與接吻了,但是理智占了上風,始終保持了對她的拒絕。小說最后阿列克塞前往莫斯科出席重大會議的時候,然妮亞前來送行,傷痛欲絕,令小說里的愛情也烙印上的悲情的氛味,可以看出,小說里作者給人物設置了諸多的不如意,幾乎給每一個人物都烙印上了一種滄桑與不圓滿。而另一個女醫生娥莉嘉則飽受婚姻的不幸煎熬,丈夫并不真心愛她,只是出于需要,才利用她的愛,包括甚至借助于她的手,討得不上前線的證明。丈夫不干不凈地死去后,她與羅戈夫尋找到了自己的愛情。而在羅戈夫追求她的時候,她仍受制于過去婚姻的陰影,而當前夫的真相曝光之后,她的愛情路途上的障礙也煙消云散了。
小說里的黨委書記澤爾肯德,作者有意安排他是格魯吉亞人,他的母親與斯大林的母親在一個村莊,所以他在小說里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一直站在正確的高度上指揮著眾人。而局長巴特曼諾夫則性情粗暴,動輒發火,被稱為“小拿破侖”。小說里更多的人物都沒有什么個性,屬于打醬油的性質。尤其是人物的對話太過冗長,男女之間的對話,也太過直露,沒有一種含蓄的暗示,整個小說的文學性不是很強,但是小說里提供了相當多的遠東生活紀錄,比如永凍帶上建筑的房屋會屋內滲水等等奇怪的景象,還有季候轉變中遠東地區的景致轉變,小說都勾勒得生動明晰,可以幫助我們認識那個曾經屬于中國土地上的美麗的瞬間。
2016、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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