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藝術,打小就愛,不是像專家那樣愛,而是像普通人那樣愛。可惜人生太曲折,一不留神,進了考古的門。進了這個門也待不住,索性破門而出。時間長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歸哪一行。我對任何專業都缺乏“老王賣瓜”的自豪感,覺得業余一點兒也不寒磣,不但不寒磣,還是人之本色。普通人沒職業病,遠比專家心理健康。
讀藝術史,考古和藝術是什么關系,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搞藝術的甭提多熱心,搞考古的反而很麻木。最近鄭巖有討論。
西方美術打哪兒來?大家馬上想到的是文藝復興。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是復古藝術。復古的靈感來自羅馬。羅馬的東邊是希臘。希臘人是島民,他們在波斯帝國西邊建了上千個城邦,古典說法是池塘邊上蹲一圈兒蛤蟆(見《斐多篇》),不在岸上叫,就往水里跳,這個比喻很形象。
文藝復興是個夢。歐洲人認祖歸宗,希臘羅馬是個頭,但頭的前面還有頭。他們從藝術進入考古,從古典學進入東方學,一路尋夢。路的盡頭是什么?是遙遠的東方。近東之東有中東,中東之東有遠東,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是從中國看西方,從考古看藝術。想不到,多少年后,居然在美院講座,在藝術系教書,“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2009年,譯林出版社出過一套《劍橋藝術史》,邀我座談。這套書一共八本,古希臘羅馬一本,中世紀一本,文藝復興一本,17、18、19、20世紀各一本,繪畫觀賞一本。講到最后,才進入現代藝術。
輪我發言,我說,我是外行,我看現代藝術館,像穿堂風,什么顏色塊兒呀,廢銅爛鐵呀,掃一眼就得了,剛從這頭進去,就從那邊出來。
“現代藝術”當然是“現代人”的藝術了。“現代”二字在中國很神圣。不懂“現代藝術”,還配作“現代人”嗎?
我身邊一位專吃這碗飯的學者一臉不悅。他說,能不能欣賞現代藝術,這是衡量一個國家的國民素質是否達到先進的重要指標。
你看,這就是業余和專業的不同。
業余愛好就是業余愛好,想愛愛,不想愛不愛,犯不著從一而終,更不必誰都孝敬。年紀大了,時睡時醒,半睡半醒,不感興趣,一律屏蔽。你沒看見貓嗎?它聽覺太靈敏,地上掉根針都跟打雷似的,不屏蔽,沒法休息。
說點外行的感想吧。
歐洲繪畫,年代早一點兒的,室內的景兒好像秉燭夜游,背景黑咕隆咚,人像戳在高光里,跟話劇舞臺似的(誰讓那陣兒屋子沒大玻璃窗,夜里沒電燈呢)。室外的景兒經常是密云畜雨,一道強光穿透云層,好像舞美燈光,投在腳下。主題呢,也多是宗教,不是圣母圣子、基督受難,就是圣徒的故事,就跟咱們的石窟寺藝術一樣,不仔細瞧,千人一面。他們的帝王圖,一手拿把劍,一手端個地球。卓別林的《大獨裁者》,希特勒轉地球,恐怕就是從這種畫學的。
波士頓美術館展出過一幅裸體畫,畫面上的成年男子,成熟到臃腫肥胖,據說這是他女朋友畫的,故意畫給大家看
啥叫現代藝術?我至今搞不清。我只覺得,它是跟老一套擰著來,有點成心作對。你不是黑咕隆咚嗎,那我就陽光燦爛。你不是色彩單調嗎,那我就五彩繽紛。你畫圣母耶穌,我畫肉眼凡胎;你愛古典柱廊,我愛鋼筋水泥玻璃墻;你玩大理石雕像,專在人體曲線和衣服褶子上下工夫,我呢,廢銅爛鐵,什么材料都不拘,或大刀闊斧,或紛亂如麻,或快刀斬亂麻,大象無形,讓你隨便猜……
歐洲視覺藝術,建筑是爹,雕刻、繪畫,本來只是建筑的一部分。中國藝術,本來也如此,可惜我們的建筑都是土木建筑、梁架結構,一旦傾圮,土崩瓦解,蕩然無存。我們還能看到的雕刻,不是墓前的神道石刻,就是佛道造像。繪畫,也是墓葬和寺廟中的壁畫。文人抖機靈,桌上鋪張紙,揮毫潑墨,玩什么詩書畫印一體,把爬高上低的匠人撇一邊,那都是后來的事。
研究古建,那得去山西。有人說,中國古建70%在山西,山西古建50%在長治,長治古建50%在平順。我們村就是從北朝寺廟發展而來。
中國,城是方的,街道棋盤式;屋子也是方的,坐北朝南講方向。歐洲不一樣,他們可以把城修成圓的,街道呈放射狀。建筑也可以是圓的(如羅馬斗獸場、現代體育場),或像切蛋糕,只切一角。屋子隨便擺,從飛機上看,好像一堆亂腳印。我們,只有南方土樓才做成多納圈的樣子。
我印象中的北京建筑有好幾茬。明清或民國時期的就不說了。解放后,梁思成的大屋頂是一批,十大建筑是一批,有人叫新古典主義。古典不古典,總得中規中矩,不是方,就是圓。
北京奧運會蓋的新建筑,一反常態。圓不能太圓,方不能太方。太正了也不順眼,得讓它歪著斜著,扭著捩著。于是我想,何不把建筑做成雞蛋形,讓它大頭朝上,或把這些“雞蛋”摞起來,讓人提心吊膽(古人叫“危若累卵”)。
那多有力學結構呀。
波士頓美術館展出過一幅裸體畫,畫面上的成年男子,成熟到臃腫肥胖,據說這是他女朋友畫的,故意畫給大家看。旁邊墻上,一塊小白紗接一塊小白紗,排成一溜兒。你把小白紗挨個撩起,竟是一組變性手術的分鏡頭。到底男變女還是女變男,我有點記不清,反正最后是變了。
有一陣兒,尹吉男老約我到城里看美展。我記得,姜杰辦了個雕塑展,頭上懸一堆塑料娃娃,用細絲吊著,地上也擱一堆塑料娃娃,表示從天而降。它象征著無數小生命正在來到人間。這個主題好像跟計劃生育或不計劃生育有關,老鄉的說法是“造小人”。現在到娘娘廟求子的,廟墻外埋的全是塑料娃娃。
怪了,它旁邊的墻上也有一溜小圖,表現十月懷胎,從豆芽式的胚胎到臨盆欲產,讓我想起那溜小白紗。
從前,我們開展交通安全教育,辦法是在大街上擺展板,照片上全是血淋胡拉的事故現場,后來一打聽,外國不允許,咱們才取消,現在已經看不到。
有一回,我在華盛頓大街上也見一展板,遠瞧也是血淋胡拉。湊近一看,卻是懷胎十月的分鏡頭,正與姜杰的作品相似,原來這是反墮胎者在宣傳:墮胎就是殺人。
華盛頓的mall,周圍一大圈,全是博物館,它們的總稱是史密森學會(Smithsonian Institution)。這批博物館是國家博物館,歸聯邦政府管,隨便進,不花錢。
有個婦女博物館,不在這一圈,很少有人知道,路上跟人打聽,他們拿手一指,大呼fantastic,說太值得一看。
這座博物館,果然怪誕。比如渾身是手的布藝人,渾身是乳房的氣球人,五顏六色,光怪陸離。
它有個搖籃,上面趴著毒蛇、毒蛾、蟾蜍、蜥蜴,跟咱們農村拿“五毒”辟邪一個樣。
臨了有個錄像,乍看是小人跳舞,細瞧是一只男人的手。兩根手指,伴著音樂,在一個女人的身體上翩翩起舞。有個老美一直坐那兒看,笑得前仰后合。我心想,這不就是老鄉唱的“十八摸”嗎?
上個世紀末,有一陣兒,我跟幾個漢學家在挪威科學院做研究。沒事就跟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尋幽訪勝。
蒙克的畫,同一主題,他會畫很多遍,比如《吶喊》,比如《吸血鬼》。我問羅泰,蒙克的畫為啥老愁云慘淡?男女交歡,此非“天地陰陽大樂”乎?他干嗎把女人畫成那樣。羅泰說,難道你沒聽說過嗎?性高潮之后,人不一定有幸福感,也許反而陷入失落、羞恥和罪惡感。不能自拔的主兒,甚至想自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有些地位太高,一跺腳山搖地動的人,為什么會毅然決然,縱身一躍,從高樓往下跳。
北歐,冬天太冷,那里的居民,渾身上下,不但捂著厚厚的冬衣,還裹著長夜難明的黑暗,要是能上熱地方,光著身子在海邊曬太陽,那是一種解放。
維格蘭雕塑公園是古斯塔夫·維格蘭(Gustaf Vigeland)的名世之作,奧斯陸的著名旅游景點,游者必至。他用一大堆赤身裸體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牽手,人摞人,組成生命柱,組成死亡球,表現人的生命歷程,好像一個綿延不絕的鏈條(這種設計,現在仍有人學)。他有個小弟也玩雕塑,叫伊曼努爾·維格蘭(Emanual Vigeland),沒他有名。他給自個兒修個墳,很別致。羅泰在旅游手冊上發現這個地點,約我一同去看。
這座墳墓,外表像教堂,小門很矮,鉆進去,一片漆黑。瞳孔放大后,漸漸看出,頭頂上方是繁星密布的天空,好像在天文館看觀象廳。四下有幾組雕像,立在天際線上。回頭一看,骨灰甕就擱在門楣的上方。
這兩個作品,一黑一白,一生一死,既是對比,也是連續。
巴黎,老魏(Françios Wildt)陪我逛博物館和美術館。
盧浮宮,《蒙娜利薩》,游人圍得水泄不通,湊不到跟前兒。《勝利女神》好多了。這位女神,一次大戰后是“公理戰勝”的象征。以前在圖片上見過,我從未注意,她腳底下還踩條船,現在看得真真兒的。我發現,美國影片《泰坦尼克號》,女主角立船頭,就是擺出這么一副模樣。
奧賽,《世界的起源》特別扎眼。它讓我想起《老子》,想起《老子》把“大道”叫“玄牝”。“玄牝”是什么?就是一黑咕隆咚,深不見底,天地萬物所從出的“眾妙之門”。你從哪里來,答案也在這里。這幅畫,早先藏在一幅風景畫的背后,前后易手,背后有一大堆故事。1995年,這幅“天地大春宮”才第一次和世人見面。
現在的前衛藝術往往拿“革命”賣錢、“反抗”作秀,但庫爾貝是真正的革命家。他參加過巴黎公社,革命后下大獄,罪名是他下令推倒了旺多姆銅柱,叫他賠30萬法郎。這個銅柱是模仿圖拉真石柱。圖拉真石柱是炫耀戰功,旺多姆銅柱也是。它是拿破侖用他從奧斯特里茨戰役繳獲的1250門大炮熔鑄成銅版,用戰爭畫面作裝飾,跟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鑄十二金人相似,在革命中被“破四舊”。庫爾貝是寫實派,不是抽象派,沒有的東西不畫,畫就要逼真。他好畫女人,玉體橫陳,擺各種姿勢,但沒一幅像這幅,如此驚世駭俗。你說他畫什么不好,專畫女人的敏感部位。革命怎么能這么革,中國人很難理解。但1968年的革命,從法國到美國,全這么革,他們的革命有這一路。
畢加索喜歡畫公牛,特有西班牙特色。我在巴黎那陣兒,碰巧有他的色情藝術展,里面盡是公牛騎女人。有些婦女在交頭接耳。老魏說,你猜她們說什么?她們說,怪不得他一輩子這么花,老畢就是個老公牛呀。
看羅丹博物館。我說我記得,羅丹好像說過,砍去多余,剩下就是美麗。老魏說,他看不出羅丹做到這一點。
我和幾個朋友商量,從中國各大博物館調文物,辦復古藝術展,始終沒辦成。其實復古藝術,滿地都是。現在的中國,到處都是炎黃、孔老、巨龍、大鼎,各種假古跡。
鄭州有炎黃二帝像,地點在黃河岸邊、向陽山上,光倆大腦袋。山高55米,像高51米,通高106米,比美國自由女神像高8米,比俄羅斯母親像高2米。二帝眼長3米,鼻長8米,兩張臉加起來有1000多平方米,沉甸甸的數字需要錢,耗資1.8億元,不貴。我國傳統,人像一般是全身,胸像很少,光有腦袋可不吉利,那叫首級。
鄭州有炎黃二帝像,地點在黃河岸邊、向陽山上,光倆大腦袋
炎黃巨像,旁邊是炎黃廣場,廣場上有祭壇、九鼎、鐘鼓、中華名人像(100尊)、炎黃子孫姓氏源流館和炎黃子孫在海外館,象征祖國統一、民族團結,炎黃子孫自強不息……表面看全是中國元素、中國主題,其實是學美國。
美國歷史太短,沒這種老祖宗。他們的開國元勛是四大總統。拉什莫爾山(Mount Rushmore)有四大總統像,就是四個大腦袋。炎黃巨像,既學美國,又超美國。美國大腦袋,每個才18米高,中國大腦袋比它高兩三倍。
2007年4月18日,前某副委員長鄭重宣布,炎黃巨像和炎黃廣場落成,千人齊頌《炎黃賦》(范曾作)。這兩個大腦袋,里面怎么開發,眾說紛紜,有說建酒店,有說建展廳,下文如何,未聞其詳。
北京昌平小湯山有個度假村,叫龍脈溫泉,那里有條298米長的巨龍,據說上過吉尼斯紀錄。龍口是個大廳,前面擺個八卦盤,可以算命。大廳頂上繪有《女媧補天圖》,女媧赤裸上身。游客買了票,可以進龍肚子參觀。龍的嗓子眼兒是門口,門口坐一老漢,泥塑,光圍樹葉裙,什么都不穿,好像收門票的,據說是人文始祖,伏羲先生。龍肚子里什么樣,是不是像世紀壇,中華五千年,最后有鄧小平同志向大家招手,我沒進去看。前些年維修,龍體斷裂,砸死過人。
人家新鄭有個水泥龍,更長,21公里,未經審批就動工,被上面叫停,不然又是破紀錄。
后來還有個中華文化標志城,屬于華紐工程(全稱是“華夏文化紐帶工程”),據說建成后,將是中國副都,規模空前,300億都打不住。前某副總理倡之于前,前某副委員長煽之于后,來頭很大。我的老同學安家瑤頭一個站出來反對,引起兩會代表一片聲討。
這些復古藝術,其實都是現代藝術。
中國的真古跡怎么樣?常常沒錢保護,也沒人保護。
近三十年,中國經濟大發展,中國文物大破壞。盜掘古墓,遍地開花。地上文物,地下文物,全遭地毯式洗劫。我們村的北齊造像,遭斬首行動;元代的琉璃屋脊,被人一節節偷走。
中國的博物館,因與政績掛鉤,備受各級領導關懷(中央領導都特愛看博物館),更新速度極快,剛蓋個新館,沒兩天就廢了,又蓋一新的。這些新館,你追我趕,幾乎是同一模式,廢自然光,改用射燈,四周黑咕隆咚。剛進去,原始社會像獅虎山,后面的展柜像水族箱。
798,中國最大的現代藝術集散地。有人說,何止中國最大,就是擱世界上也是獨占鰲頭,外國人特迷這個地方。
黃永砯有個展覽在798,費大為請我去講方術,說是有關。我知道,“古”也是現代藝術的元素,但到那兒一瞧,還是有點想不到。這里要啥有啥,不光有神秘兮兮跟算命有關的傳統文化(《占卜者之屋》),還有各種反殖民主義、反帝國主義的前衛設計。有個狗翹著后腿在墻邊撒尿,撒出的尿,順墻根往下流,在地上流成一大灘,恰好構成美國地圖。還有個籠子,里面都是毒蟲,有些已經蔫兒了,費大為說得趕緊到花鳥市買新的。撞機事件,黃永砯做一仿制品,大卸八塊(《蝙蝠計劃》),惡心美國,法國人毛了,不履行合同,整個事件成了行為藝術。
現代藝術的特點是怪加叛。徐冰說,毛澤東比西方最前衛的藝術家還前衛,他是毛澤東教出來的(《愚昧作為一種養料》)。
有人約我看某藝術家的畫室,我看像工廠。798就是工廠改的。
改革的春風吹進千家萬戶。工廠加市場,在哪兒都是康莊大道。學校改到底什么樣,藝術改到底什么樣,咱們全都看到了。普天之下,人就三種,不是老板,就是打工仔,就是失業者,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叫普世價值。
誰說現代藝術都是個性化的自由創作。藝術最講時尚。時尚的意思是潮流,順者昌,逆者亡。人都是沒頭蒼蠅,不由自主跟潮流走,說是反潮流,馬上又成潮流。自由的意思是什么?是自覺自愿,沒人強迫你。
我發你一小喇叭,我拿一大喇叭,咱們一塊兒吹,人家聽得見我的聲音,聽不見你的聲音,這就叫自由。
北京大學有個趁錢的學院,光華管理學院。新樓落成,門口擺倆雕塑。右邊的老頭是老子,干黃枯瘦,小矮個兒,滿臉褶子,齜倆門牙,口吐長舌,出典是老子(或老萊子)教訓孔子的舌齒之喻(見《戰國策》《孔子家語》和《高士傳》),作者田世信,2003年創作,題目是《剛柔之道——老子像》。右邊的莽漢,赤身裸體,雄赳赳,作者申紅飆,題目是《蒙古人——站》,2008年創作。兩人一弱一強,一柔一剛,臉對臉。有人戲稱“老子英雄兒好漢”。
后來,情況發生變化。
蒙古人,那話兒被人摸得锃亮,不雅,突然消失。人哪兒去了?你得回頭看,原來挪了地方,躲在不遠處的樹蔭兒底下(在禹貢學會舊址,那個屬于法學院的四合院后面),路人不留心,根本看不見。再后來,老子也沒了,讓人好生奇怪。他老先生哪兒去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南下去了蘇州,立在金雞湖畔。逃到蘇州也不行。有人說,這是侮辱圣賢,破壞傳統文化,又是一通鬧。
看來,老子比裸體還敏感,田先生的運氣真不好。
老子出走,不能往南走,要走也得往西走。
古人說,他在洛陽當差,預見天下大亂,出函谷關,奔陜西,騎青牛而去。魯迅《出關》就是講這個故事。他沿渭水,一路西行,有很多傳說。比如華陰西岳廟,原來有棵樹(唐代就有),早就死了,號稱老子拴牛處。后來,他老人家又去了周至樓觀臺。最后上哪兒,誰也不知道,司馬遷說“莫知其所終”,大家朝西邊猜,不是去了中亞,就是去了印度。所有這些,當然全是故事。
我去函谷關,見一怪事,關門擺一牛,假裝是老子騎過的牛,收錢。但實際上呢,它是模仿美國訓練牛仔的那種電動牛,一按電鈕就七上八下。我想,假如老子騎這種牛,當場就得摔死。
南京機場有一組雕塑,作者吳為山,題目是《問道》
南京機場有一組雕塑,作者吳為山,題目是《問道》,兩個老頭相向立,左邊的老頭寬臉膛,那是孔子;右邊的老頭尖下巴,那是老子,兩人都一臉滄桑。“問道”是孔子向老子問。孔子見老子,聽老子訓話,這是《莊子》的宣傳,后來成了漢代的流行故事。司馬遷《老子韓非列傳》重復了這類傳說。漢畫像石有《孔子見老子圖》,倆老頭打躬作揖,身后各跟一幫學生,中間有個小孩(項橐),手里拖個玩具(鳩車),故意臊孔子。吳為山再現的就是這個故事,只不過省去小孩和學生。
他的這組塑像,兩人拆開來,各有各的用。
國家博物館,L館長在國博北門外立個孔子像,據聞違反天安門廣場的管理規定,被勒令拆除。此像即《問道》中孔子像的放大版,剪彩后罵聲一片。
吳為山的老子像可不一樣。他的《天人合一——老子像》,居然出國走紅,得了盧浮宮金獎。此像與他的組像相比,最大不同是肚子。老子穿的袍子,前邊太臃腫,干脆扯掉,里面的肚子,徹底掏空。掏空的肚子好像爐膛,里面寫著《道德經》。《老子》說“虛其心,實其腹”,此像卻是“嘴尖皮厚腹中空”。
如今這年頭,什么都講“創意”。如果“文化”二字,前邊不加“創意”,后邊不加“產業”,就跟不穿衣服上大街一樣。
我記得有一回,老魏跟我講,法國思想都是小圈子里的玩意兒,就跟《世說新語》差不多,沒準兩人在廁所聊天,就能蹦出一思想。二次大戰前,有人冷不丁說句話,把大家全震了,但戰爭中,這哥們兒死在集中營,等戰爭結束,大家早把他忘了。這時,有誰再把這話拾起,重復一遍,大家就會驚呼,太有創意。
鳥叔有創意嗎?什么江南style?我們都是“文革”過來人,哪個宣傳隊不會跳這玩意兒,只不過從前沒這個名。
藝術是個最忌重復又最愛重復的活動。即使刻意求新的現代藝術也在所難免。
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說,中國藝術的特點是利用模件(Module),重復制作,大規模生產,早先登峰造極,無與倫比。他說,即使最少重復的自由創作,最接近現代藝術的文人畫,也難免主題重復,手法重復,比如徐悲鴻畫馬,齊白石畫蝦,就是很好的例子(《萬物》)。
西方的藝術就能鉆出這個怪圈嗎?照樣不行。一個藝術家,再有訓練,再有法度,最后追求什么?不也是“一定基礎上的胡來”嗎。
去年在上海開會,茶歇時,羅泰拿張餐巾紙,在上面寫字。他說,中文真有意思,什么叫“萬”?那就是ten thousand = one。
其實“變”也有兩個意思,蘇東坡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前赤壁賦》)。
變,可以快如閃電,天旋地轉,來不及眨眼;不變,你沒完,我沒了,玩來玩去,老把式玩不出新花樣。
歸攏一句話,新則新矣,萬變不離其宗。
附記:
最近,有個中國孔子基金會的人送我三本他們辦的《儒風大家》。其中2011年第2期有專題采訪,題目是《深度解讀孔子像亮相天安門地區》,嘉賓三教授及各色尊孔先鋒紛紛出來表態,附在采訪后邊。此刊是季刊,推測是在立像之后不久,應當載入史冊。
成教授說,孔子是中國的“文化符號”、“道德符號”、“精神地標”,過去打倒,現在總算站起來了(注意:改刊編者案說,像是立在過去的“革命中心”)。“臺灣以復興中華傳統文化為己任”(案:“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是蔣介石倡之于先),“大陸終于開始有了這種認同的象征”。
陳教授說,“塑像的消息一出,臺灣立即有反應”,人家馬主席“提出要以中國文化統一中國、打中國牌”,咱們也不含糊,“推動傳統文化復興的主導力量還是大陸”。
袁教授異之,強調的是公民自由,反對“文化大一統”,說“九五之尊,不值一哂”。
前一陣兒,我去國博看展覽,特意從北門進來,轉到茶座旁邊瞜一眼。隔著玻璃窗,從廣場撤下的孔子像被圈在國博一隅已經兩年多。他老人家,原來臉朝北,現在臉朝南,我終于恍然大悟,9.5米的高度,巨有深意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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