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明代“泰州學派”創始人、啟蒙思想家王艮
第三幕
[幕啟。景同前。王艮（戴五常冠，著深衣）端坐。遠方時現不安的閃電，一剎間照見遠方大海。蘆葦森森。
[王艮妻，王守庵，族長，林春，宗某，以及若干群眾悄悄上
艮妻（低聲喚）孩子他爹！孩子他爹！
林春 先生，心齋先生！
守庵 銀兒！王艮！
王艮 唔！
[眾人齊喚之聲：孩子他爹！心齋先生！王艮先生！銀兒！
王艮 啊，你們來做什么？
守庵 唉！
族長 大家都替你擔心哪！
王艮 我，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
守庵 你一天一夜下來就這么打坐著，天又快黑了，你家里不敢大聲喊你，怕壞了你的功課，
族長 你像老和尚入定去了一樣，大家伙兒不放心，就都看你來了。
王艮 啊，多謝多謝，我沒事。
族長 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
王艮 什么消息？
族長 流寇在通州被官軍圍在狼山，全都剿滅，劉六劉七被梟首示眾。
王艮 善哉善哉，罷了罷了。
族長 果然不出你之所料啊。
王艮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吾未聞好德如好色者也。古圣二千年前的話，怎么就說得這么明白、說得這么深的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轉為哭泣聲）嗚、嗚、嗚……
守庵 啊？
眾人 王艮先生！
族長 狼山的事就不說它了，好在沒有到我們這里來。以后你做功課不能這樣做得太苦啊。
王艮（拭干淚）是的，我這回功課大約是做得太苦了。
宗某 噯，你們不懂，老和尚入定個把月不吃不喝的也有。王艮先生，我知道，你其實也是入定了，請問你入定之后，見到什么沒有？
王艮 哦，我好像剛剛從大海的狂風巨浪里出來……
眾人（驚疑）啊？
王艮 我是黃鱔，我是鰍魚……
眾人 啊？
艮妻 唉！
守庵 你恐怕夢還沒做醒呢，你醒醒、你醒醒！
林春 先生。
王艮（搖頭）唉，我知道，這都是我思慮過度的原因，因有所思，乃有所夢，讓一切就留在夢中，不說了。
[族長與守庵交換了一下眼光
族長 王艮先生，你跟先前不同了，現在我們大家都稱你為先生，我曉得你這向時心里面想得很多很多，其實你的心情老朽我也明白，你有啥想法，不要悶在心里，能說的就說把我們聽聽，該去想的也讓我們大家一起想想，該去做的，也讓我們大家一起來做。
眾人（七嘴八舌）對呀，說出來好，說把我們聽聽。
林春 先生，你悟到了什么道理，見到了什么景象，請啟發愚蒙！
守庵 什么黃鱔、鰍魚，你就沒有會到神仙菩薩嗎？
眾人 是啊，如果會到神仙菩薩就好了，講把我們聽聽。
守庵 大家伙兒要你說，你就說吧。
眾人 說吧，我們要聽。
王艮 好吧，我說。在你們來之前，我所見到的景象，可以說是接連做了兩個很大很奇怪的夢，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有點意思……
林春 先生請講，我記。
眾人 夢見如來佛了？是夢見關老爺！是觀世音菩薩……！
族長 你到底見到什么了？
眾人 一定是個好夢！阿彌陀佛！關公老爺！菩薩保佑！
王艮 我夢見，我夢見天掉來了！
眾人 啊！這？
王艮 我夢見青天整個掉了下來，壓在我的身上，天風狂吹，暴雨傾盆，飛砂走石，一片漆黑，到處成千成萬的人奔走號哭，尸橫遍野，無數的人跪下來求天求神求菩薩……
眾人 啊，怕人，怕人！也只有求天求神求菩薩了！
王艮 但是，天老爺神仙菩薩一個都不來，這時，我心中焦急，我不能甘心認命無所作為，我心中明德一起，用力掙扎，大叫一聲，我站了起來，我心里一點也不怕，我捋捋袖子，我要把天撐起來！
眾人 啊？
族長 好啊！
眾人 好、好！
王艮 我舉起雙臂，雙手托天，撐，撐，就把天撐了起來，撐回到它的原位。
宗某 那夢中之你，變成一個巨人了！
眾人 好！（拍手）
王艮 但是，天上全亂了，二十八宿日月星辰流離失序，東邊的到了西邊，南邊的到了北邊，左邊的到了右邊，北斗七星少掉了兩個，東方蒼龍不見了龍頭……
眾人 哦！
王艮 我就把日月星辰一一歸位，丟失的給找回來，跑錯的把它糾正……
林春（掩泣）先生！
眾人（拭淚）這太了不起了！神啊！大家都跪下來！
[族長拖扯著守庵也將跪下
王艮 不要跪，是人膝下有黃金，只拜天地不跪人！
族長 好，是人膝下有黃金，只拜天地不跪人！大家繼續聽講。
眾人 聽講聽講。
王艮 當時，日月星辰各歸其位，在天上閃閃發亮，比以前好像更為輝煌美麗，天底下成千成萬的人都感謝我，稱我為托天理天的英雄，都朝我跪了下來，這使我驚出一身冷汗，我是誓不跪人也不要人跪的，我有點醒了，朦朧之中我明白了一個很大的道理，我就對那黑壓壓的一大片天下蒼生說，你們都起來，人這個字是站著的！天地一體，宇宙在我，我就是你們，你們就是我，你們大家都有我這樣一顆心，你們把它忘記了嗎？說著我就把心掏了出來，舉在手上，它有金剛之質，它閃閃發光！
眾人 啊！
[不少人拭淚
族長（拭淚）好，人人都把心掏出來，天下就好了！太有道理了！
眾人（點頭理解）好夢，好夢（拭淚）。
林春（拭淚）這件事，我記下來了。
族長 記下來，記下來，
宗某 這就是悟道，這就是悟道啊。
王艮 林春。
林春 先生。
王艮 我這一夢，你能給大家講講嗎？
林春 是。先生平時常講，身立、道立，則天地位、萬物育。立吾身為天下國家之本，以天地萬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萬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格物之功，在自家身心上做，正己而明德，明德而正物。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修身立身，天下大本。先生所夢，天墜托天、天亂理天，不問有位無位，該出則出，作圣賢之功，一切無不驗證先生平日所講，真是氣象不凡，宏大深廣。
族長 講得好！
林春 都是先生平日所講。
眾人 太好了！以后講書的時候，我們也要來聽講！行嗎？
王艮 行，先師孔子有教無類，弟子有三千之多，可見得是廣收天下愿學者教之，沒有什么限制，而且從他老人家的弟子名錄上看，弟子們的歲數有相差三四十歲之多的，更可見得沒有什么限制，無論老少，想學就來學。我和大家稱不上是老師弟子，我們是一起學，可以稱為學侶、同學，
眾人 不行不行，我們稱你為先生！
族長 這事情就隨便大家吧。
王艮 來學是快樂的事，大家一起快樂，才算是快樂。大家跟我一起念：樂是學，
眾人 樂是學，
王艮 學是樂，
眾人 學是樂，
王艮 樂是樂此學，
眾人 樂是樂此學，
王艮 學是學此樂，
眾人 學是學此樂，
王艮 人心本自樂，
眾人 人心本自樂，
王艮 不將私欲縛，
眾人 不將私欲縛，
王艮 私欲一露頭，
眾人 私欲一縛起，
王艮 明德要自覺，
眾人 明德要自覺，
王艮 一覺便歸圣，
眾人 一覺便歸圣，
王艮 我心依舊樂，
眾人 我心依舊樂！
王艮 樂便然后學，
眾人 樂便然后學，
王艮 學便然后樂，
眾人 學便然后樂。
王艮 天下之樂何如此學，
眾人 天下之樂何如此學，
王艮 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眾人 天下之學何如此樂！
王艮 這是我作的樂學歌，以后有更好的意思，再修改。好嗎？
眾人 好！
王艮 剛才林春所講，本來大家心里都有，但是百姓日用而不知，聽講以后由不知到知。孔子說，再給我幾年時間，讓我好好學習《易經》，我就可以不犯大的過錯，可見，他老人家也要不斷地學，逐漸地知，日日新，又日新。
宗某 先生的話，真讓我們心里亮堂、光明！
眾人 亮堂，光明！光明！
王艮 我有所感，作詩一首，請教大家。
眾人 不敢不敢，你念吧，我們聽。
王艮 萬派海下來最早，海下放眼天地包。東海灘頭高處立，俯看海內往來潮。年年紅日海上起，星漢燦爛起波濤。萬物一體吾與也，宇宙在我心胸豪。
眾人 好啊，好！
宗某 心齋先生，請問，你剛才怎么說你是黃鱔、鰍魚？怎么回事？
眾人 是啊，這個夢也給我們說說。
王艮 這？說出來好像也有點怕人。
宗某 我們不怕，剛才說的不是挺好嗎？
眾人 是啊，聽了以后我們都覺得自己不一樣了。
族長 心齋先生，你就說吧，大家都喜歡聽你講。
眾人 講吧，講吧。
林春 先生，你就講吧，我記。
王艮 好，狂妄不當之處，鄉親同學，務必包涵。
宗某 你講的沒有什么不當，我們聽了都高興，學是樂嘛，講吧，講吧。
眾人 講吧。
王艮 好，我講。夢中的我，看到一個游方道人，到處閑逛。走到一個人家門前，看到這人家養了一缸黃鱔，那一大缸黃鱔，上面的壓著下面的，這一條纏著那一條，都動不了身，好像奄奄一息，都快要死了。
眾人 應該養幾條鰍魚在里面！
王艮 對呀，這時道人想，應當養幾條大鰍魚在里面，上上下下的鉆過來鉆過去，那些黃鱔就會被驚動，就會都努力的動起來，這樣它們活動起來就有了生氣，不會死了。這道理，我們這里的人都知道的，但是這個人家卻不知道。道人很想開口告訴這個人家，但舉目看不到一個人……
眾人 不是被海潮沖走了吧？別扯別扯，聽講！
王艮 道人想，他最好到哪里去弄幾條鰍魚來。正在考慮的時候，忽然，心想事成，他看到一條大鰍魚不知從哪里就進了缸，于是只見它忽上忽下，或左或右，在一缸黃鱔里面鉆過來鉆過去，周流不息，變動不居，簡直就像是一條小龍。那些本來奄奄一息的黃鱔，都動了起來，有的向這邊，有的向那邊，有的用力翻個身，有的用勁昂起頭，有的拼命往里鉆，有的奮發往上拱，都越來越有了勁的樣子。這時道人想，這一大缸黃鱔從奄奄一息到恢復生機，都是因為有了這條大鰍魚，可是這條鰍魚是因為可憐這些黃鱔而來嗎？是想得到黃鱔的感謝嗎？是想做個英雄嗎？都不是，人的這些想法它沒有，它只是天性如此，這就是它的快樂，你想叫它不這樣快樂都不行，鰍魚就是鰍魚，它自率其性、率性而為。于是道人就感慨嘆息說，我跟世上無數的人一同活在這人世上，我們人是決不能像這一缸黃鱔一樣昏昏沉沉、麻木不動、奄奄一息。大丈夫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正是時候了！道人這樣一想，似乎自己就是那條鰍魚。這時烏云蓋頂，狂風大作，雷雨交加，這條鰍魚飛身大海，變成了一條龍，降下傾盆大雨，讓那一缸黃鱔都從缸里隨著大水漫了出來，快活無比，潑啦潑啦，都游到大海里去了，再也不回頭。這時我心中也萬分高興，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好像只是一個旁觀者，又好像也是其中之一……
宗某 先生是那個道人！
眾人 先生是那條龍！
王艮 我也是那些黃鱔，也是那條鰍魚，也是那個道人，也是那條龍。我是所有的它們，它們悲哀的時候和它們一起悲哀，它們努力的時候和它們一起努力，它們快活的時候和它們一起快活。這不就是與萬物為一體嗎？這時候，你們把我喊醒了……
眾人 唉！
宗某 先生，那么我們這些人肯定是好比是那些黃鱔了？
眾人 是啊，我們只能好比是那些黃鱔。
王艮 不，你們也是那個道人，也是那條鰍魚，也是那條龍，你們和我一樣，是這一切，就看我們樂學得怎樣了，樂學得好，就是道人，就是鰍魚，就是龍，不樂學，就是黃鱔。
眾人 對！有道理！
王艮 古人說得好，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一物不獲其所，就是己之不獲其所，所以我們滿腔子是惻隱之心，也滿腔子是奮勇之心，這是一顆明德仁心，所以我們能知黃鱔之困、能有鰍魚之勇，能有道人之智，能有蛟龍之力，難道不是這樣嗎？
眾人 是這樣，是這樣！
林春 先生所說，簡直就是一篇《鰍魚賦》！
族長 記下來，還要寫到墻壁上，刻在石頭上。
眾人 要讓孩子們作為一篇課文來背誦。
宗某 先生，我請教你，你掛在那門上的心齋二字，是什么意思？大家要不要聽？
眾人 要聽！
林春 先生請講，我記。
王艮 好吧，我就說一說。心字，大家都曉得，人人有一顆心，它就在這里，摸著就有，一刻也不停的跳動，它如果不跳動，一個人的陽壽也就到頭了。心是什么呢？古人說，心是土，又說，心是火。說它是土，因為萬物食土而生，萬物終歸于土。說它是火，因為心有一日之跳動，人有一日之性命，心像火一樣，給人以活力。合起來說，心來自土，旺于火，又歸于土。人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憎，去做某件事，不去做某件事，都從心里面來，一個字凡是下面有個橫心或者豎心的，就都與我們的心思有關。天下人都心好，天下就是好的。心考慮得是對的，事情就做得對。古圣特別提出這個心字來叫我們注意。孟子說，人的一顆善心，有時不知不覺會放掉，就是像風箏、像魚兒一樣放掉了，他叫我們要及時把善心找回來，叫住“求其放心”。墨子說，不是我不安定，是我不安心；不是我財富不夠，是我的心還不滿足。他們都指出萬事心為根。我們生而為人，要衣食足，才能活下去，光是衣食足還不行，還要心地好，才能大家好。大家好，也才能我好。所以古圣叮囑我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而心，既在身之中，又是身的主宰，修身為本，就是正心為本。古人云，“據于德”，心有仁義禮智信這五德，稱為“明德”，這是萬物一體之德。現在我們且不管明德是怎么來的，反正我們對這五德都是一聽就懂，它是好的東西。但人有一時糊涂，這時就需要把心回到明德，叫住“明明德”。所以明德需要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有一日不新，就會有一日不能明，既不能明德，那就會失德，這時就可能做不好的事。我們不但自己要日日明明德，還要大家都來日日明明德，這就是古人所說“新民”之義。明德新民，有無止盡呢？有止盡，就是“止于至善”。但到哪里才是至善？所以這事情又是無止盡的，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明德”是孔子提出來的，在孟子那里叫住“良知”。孟子還說個“良能”。知而后能，有良知才有良能。我現在且認孔子的這個“明德”來說話。明德也罷，良知良能也罷，是人的天然應有之理，所謂“存天理滅人欲”，這說法就有點不周。沒有人欲，哪有人？沒有人欲，怎么能算是人？是人就不能滅欲，只能明明德。我們大家都要吃飯穿衣，還要子子孫孫，這些是不慮而知不學而能的，是天然應有之理。所以天理卻是人欲上生出來的，不是為了滅人欲的。國法是依照天理為了利于天下蒼生，而不是為了害于天下蒼生。只管我吃飯穿衣子子孫孫，不管你吃飯穿衣子子孫孫，這就不是“萬物一體之德”，是逆天，是惡德，逆天惡德就遭人恨，天理不容，國法要管。所以，人人吃飯穿衣子子孫孫就是根本的天理。天理有個中，執其兩端用其中，致中和，才能位天地、育萬物，而不是只育你我一物。孔子說，“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就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老子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也，損不足而奉有余”。老子指出，這是“無道”。那么什么是有道呢，老子說，“圣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這就是有道之心。所以，道不遠人，百姓日用就是道。堯舜以德感人，就是這個德，不是別的德。說了這么多，可見這個心字對我們、對天下國家，是多么重要，這個心字的學問，也就成了最重要的學問。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孟子說，“心不正則眸子眊焉”，是說心不正眼神就飄忽不正，這是心不正身就不正的一種。以上略說個心，是我“格物”格出來的知，算不算良知，大家來討論。至于這個齋字，它是書房的意思。我給自己的這個小書房，取名心齋，也就作為我的號，說明我在這里讀書用功，有人來問，切磋之，有人來教，恭聽之，求的不是名不是利，求的是心正身正，這就不光是我一個人事，因為萬物一體，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
宗某 好！好！
眾人 好！
族長（對守庵）真是把天下說透了！
王艮 我的書房心齋這地方，也是大家伙兒樂學的地方，我們所學之道，貫穿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不以老幼、貴賤、賢愚，有志愿學者，請前來樂學之、切磋之、時習之。
眾人 好！
[伴唱起：浩茫心事不朦朧，著實擔當樂無窮。上傳古圣經傳在，下承賢友切磋功。孤陋愚蒙海邊住，潮來潮去自從容。日日加新天地新，正心正身立如松。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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