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列車》是一部革命主題的電影,同《云圖》很相似。相比來說,《云圖》脈絡復雜,歷史、神話、現實、未來交織,而《雪國列車》則把故事設置在未來的一部列車上,一切在車中展開,脈絡清晰,情節濃縮,敘事集中;特定空間的限定,也造成了整體氛圍的緊張壓抑,與表現主題正相適合。
列車當然是人類社會的象征,在影片中,它干脆就是整個人類社會。列車是分節的,不同的車廂,分出了不同的社會階層。而空間資源上的分配、身份地位的確認,依據的是人們最初登上列車時所持有的票種。那么,車上的社會階層,就是原本的人類社會的自然延伸。這是一個巧妙的設置,雖然故事在未來,場景為虛擬,但本身有很強的現實感?;疖?、飛機、輪船等交通工具分不同的票種,有頭等次等之分,這本來就是現實社會中普遍的現象,是人類社會歷來的秩序結構。從這個意義上說,影片打通了未來與現在(以及與人類歷史)、科幻與現實的阻隔(實際上影片的科幻成分也很少,除了象征意義上的永動機)。影片沒有借助太多超現實因素,它講的就是現實。
它又比現實更簡單、清晰地展露了社會的本質。將不同的人群、場景置于不同的車廂中,越往車頭,身份越高、環境越好、資源越核心。種種時空變幻的場景,隨著革命者的突進而一一閃現,將革命者前進的時間歷程置于空間移位中加以標識,風光旖旎的表面之下凝聚著驚心動魄的氣息,形成了強烈的內在張力??傮w上看,又類似于通關、登塔、打擂一類的模型,層層推進,越加緊張,越加艱險。
列車外是“史前”的世界。它是列車世界中權貴階層及其新生后代指認歷史、確認身份的憑借,也是親歷者回憶往事,銘記苦難與仇恨的外在坐標,它同時還是叛逆者渴望自由、尋找希望的所在。列車是永遠行駛著的,這不但是技術上的需要,還因為運動顯示著時間的存在,而時間,是構成記憶、建構歷史、確認此在的最終本體。而時間的標識——以火車兩次通過某座大橋為一周年——同樣出于上層的設計,掌握于他們之手。一句話,他們掌握了列車引擎——永動機,從而掌握了一切,歷史、現實、時間、空間、意識、資源。影片中出現的車外世界的畫面不多,從車內看車外,形成了微妙的隱喻。
影片敘事簡潔有力——特定的時空域,也不容許太多卿卿我我、婆婆媽媽,這使得影片充滿了男性的力量和味道,激情與速度,連僅有的幾個女角色,也是猛而狠的,不論是敵我雙方。影片一開始,沒有太多交待起因,就很快進入了正題,進入了緊張的環境和狂飆突進的進程中。事情的起因和前傳,則在后面從不同人口中先后補敘出來,不但交待了歷史,而且展現了不同人物對歷史的記憶與觀念,構成了現時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通過不同人之間、歷史與現實之間的比較,在人物訴說中塑造了不同的敘事者形象。
同時,人物的回憶、訴說,也對故事情節起到了一定的調節作用,給觀眾以稍許輕松,緩和氛圍的同時也增加了抒情色彩、哲理意味,以及濃厚的歷史感。歷史,是不能忘記的。
以上算是影片形式技巧上的好處,它同樣還有深刻的寓意和內涵。
影片展現了在資源、空間極為有限的況下大多數人艱難的處境。底層人要反抗,但確實是獨裁者Wilford的列車和他設計、控制的永動機給他們提供了生存的保障;人們受社會秩序所限制,要打破秩序,但又依賴于這個秩序,以至于有人(如那個廚師,以及影片暗含的其他很多人)已完全認同這個秩序、認同自己的位置,不愿意逾越,不參與革命。而秩序的維持是相當殘酷的。按Wilford的說法,列車要定期削減人口,以維持生態平衡,實際上也是維持社會秩序。而革命、叛亂帶來的死亡,恰是維持人口平衡所需的一種方式,被納入Wilford的掌控中。
人們所反抗的,往往也是所依賴的。即便打破了舊有秩序,也常常是建立一個另一個同樣的秩序——人們不能沒有秩序。這就是以往大多數革命的性質。中國的歷次王朝末期革命,都是最后復制一個前朝的秩序而已。
影片對此做了戲劇化的呈現。當革命領袖Curtis最終殺到第一節車廂,與獨裁者Wilford見面的時候,Wilford對他很贊賞,說自己老了,但要有人看護永動機,維持列車秩序,這個最合適的接班人,恰是革命者Curtis。而Curtis聽后也確實動搖了,他陷入了矛盾的痛苦中。因為推翻Wilford之后,他并不知道有別的方式讓全列車的人過得更好。他革命時就沒想到這一層。他更多的是一種英雄主義的造反,而沒有周密的政治考慮,只有打破舊世界的意識,卻沒有建造新世界的藍圖。他不得不接受Wilford的安排。
如果影片到這兒為止,應該是更有意蘊與余味的。主人公陷入了哈姆雷特式的抉擇困境。但是,電影畢竟是虛構。影片結尾出現了轉機,安全工程師南宮民秀與他的女兒幼娜成功炸開了一個缺口,列車毀了,幼娜與黑人小孩走出列車,看到茫茫的雪原上,一頭北極熊在活動,這是生的希望。
這就留下了一個疑問,如果沒有這一轉機呢。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外在生存空間的開拓,僅限于原有的資源、空間,又該怎樣?是不是依然要維持原來的秩序而別無出路?Curtis出于責任感,是不是只能接受Wilford的托付?即便他想改善環境、秩序,也別無他法?
這樣的疑問,放到現在的國家、人類問題上比照,頗值得深思。
還有,革命者Curtis回憶往事,人們剛上列車時,局面相當混亂,沒有吃的,人吃人,強吃弱。而他就是罪人之一,曾經要吃一個小孩,老領袖砍下自己的胳膊阻止他,救下了那個孩子Edgar。Edgar后來成為Curtis的忠實追隨者。促使Curtis走向革命的最初不是崇高的理念,而是自己的罪過。這大概類似于西方那種原罪的意識。沒有一個人是干凈的。只要置身于秩序中,就都成了罪惡的同謀。連道德上最為崇高的老領袖,也不得不與Wilford在某些問題上達成默契,成為無奈的幫兇。這當然是一種對社會、人性最悲觀的解讀了。
但的確,在一個資源有限的空間里,爭奪、殘殺不可避免,而取代它們的是同樣殘忍的壓迫、統治、不平等的秩序,以及讓很多人生畏的反抗、革命帶來的暴力、流血。
在意識形態上,統治者通過宣傳、教育等系統的手段,掌控了人們頭腦中的時間、歷史意識,影片中一節車廂里,一個老師在給上層人士的孩子們上課,反復宣揚、贊頌的是Wilford及其追隨者的世界觀、歷史觀。而對他們來說,現實也在佐證這些意識。“新時代”的孩子們輕易地區分出新世界、舊世界,上層人、下層人。正因為這樣,對歷史、世界的發言權就相當重要了。對造反者來說,,他們的記憶就暗中發揮著作用,以解釋自己的處境,尋找另一種出路。這是意識的爭奪,它與物質資源的爭奪同時展開。
另外,影片也充分展示了暴力機器的作用和運轉方式,展示了秩序、統治關系的維持。它可以挖掘的政治、社會內涵還很多。
影片最深刻、最集中的隱喻,當屬Wilford制造的列車引擎——永動機。它是維持秩序與統治關系的根本,也是全列車人賴以生存的根本。對此可以有多重理解??梢岳斫鉃樯鐣诵臋C制,如現在的市場經濟體制,正好似一個自動、高速運行的永動機一樣不斷產出利潤;也可以理解為科技——影片中的永動機本身就是高科技的產物,科技保障了現代人的生產生活,也全面控制了人們,現代人離不開它,雖然受它束縛,但也無法擺脫。甚至,人們沒有感到束縛,而是贊頌它,賦予它神圣崇高的地位。就像那些孩子們唱的:“如果永動機停了會怎樣?大家凍得死光光!但它會停嗎?N0!永動機永不滅!”科技和它的掌握者,已經成為現代社會的神。正如最高統治者Wilford,不同于傳統的政治或宗教領袖,而是集科學家、工程師、商人于一體的。這在現實世界,不難找到對應人物。他們是真正的精英統治階級。
還可以引申得遠一些,“永動機”作為最核心的社會動力,不妨認為是——欲望。尤其是近代以來,欲望已經公然被追認為人類歷史進步的原動力。它得以正名,成為現代社會當之無愧的“第一生產力”,指引了先進生產力的發展方向,告訴我們做什么,怎么做。不但原始欲望的礦脈被充分挖掘,而且人類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不斷花樣翻新地制造出各種新的欲望,極富人類創造力的欲望。欲望吸引著人們,拉動需求、消費,維持經濟增長,加速開發自然資源。欲望產生出來之后,加入到社會生產的各個環節,然后制造出新的欲望,完成“欲望的再生產”。這樣的過程是無止境的,是循環的,永動的,而且是現代社會的核心動力。正是在這些意義上,“永動機”是一個出色的隱喻。
人們何曾擺脫它。所以,每次社會變革,都不過是新的人接管社會引擎而已,很難改變社會發展的模式和內在機制。也許,只有少數社會主義革命曾試圖超越人類這一魔咒,試圖不以欲望為出發點和旨歸來發展社會,試圖發展崇高的人。然而,結局不是最終失敗,就是不得不重新開動欲望的引擎。這是永恒的悖論嗎?但畢竟人類曾經以各種方式超越,這些嘗試,依然在歷史長河中閃耀著光芒,告訴人們可以有另一種追求,另一種意義。人類可能最終難以超越局限,但不斷地奮斗、嘗試,本身就具有了超越性的意義,使人成為人。就像影片中的革命者,他們也許最終不能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但他們的舍生取義、挑戰與擔當,以及危難中高揚的友情、親情的力量,即已宣示了人類所能達到的靈魂的深度、精神的高度。
意義并不指向結果,而存在于過程。那么,無論結局有沒有新生的可能,影片還是給我們以莫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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