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殖民體系完全是亡國滅種的體系
——《四世同堂》文化談之二
田沁鑫:也想聽聽您對老舍自殺的看法?
孔慶東:他的自殺,根本上說是一個文化悲劇。今天我們聲討文革,動不動就說受迫害,其實老舍受的委屈,很多人都受過,挺兩天也就過來了。那時候很多文人都受過批斗,挺著,忍著,或者寫個檢討,幾天幾個月就過去了,社會運動的周期就那點時間,大多數人不會自殺。老舍感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這與他的文化心理有關的。老舍覺得人該體面活著,尊嚴是第一,尊嚴被打破,這是要命的事情。而且當時他的名望太高了,他是“人民藝術家”,整個中國正式得到這個稱號的就他一個人,彭真市長親自給他授予的,那些“五四”過來的大作家,解放后反而寫不出新東西,他們不太知道這個時代應該寫什么,這就顯出“五四”的短腿,老舍跟“五四”那批作家不同,他就是以老百姓眼光寫,看到的都是新社會,共產黨的做法太好了,所以有《龍須溝》。但后來“人民藝術家”受到了人民的批斗,這個門檻老舍邁不過去,他又倍感孤獨,沒有人勸解,就發生了悲劇。
《四世同堂》里祁天佑的心理結構就是老舍的心理結構,祁天佑換做一般人不會去死,不是非要死的事情,但是他自己的心理上過不去,他太珍視尊嚴了,就只有死了。
田沁鑫:這個自殺是不是也是一種精神焦慮?
孔慶東:一百多年來,中國在抗殖民地化過程中產生了極大焦慮,中國民族不得不承受這么大壓力。現在搞教育改革,好多老師說“美國孩子多好,沒有負擔,不留作業”。我的意見是,減負好是好,但咱跟人家的發展階段不一樣,我們和人家在產業鏈的位置上不同,人家是上游,他們的孩子不上大學都可以解決工作,收入也不低,美國好多孩子都不知道中國在哪里,但這不妨礙他高收入、高福利。但中國人不行,中國孩子必須知道好多好多事,所以中國人的精神焦慮來自各方面。“老舍自殺”不全是政治原因,也有深層次的文化原因。
田沁鑫:最近富士康自殺的工人也有很多,難道現在極端的焦慮感是通病了嗎?
孔慶東:被占領、被殖民,這對民族造成的損害是非常深遠的,富士康其實不也是一種新的“殖民主義”嗎?《四世同堂》的結局很蒼涼,中華民族受的是內傷,不會很快消失。包括韓國,也一直沒有治愈戰爭創傷,現在還處于半殖民的狀態,美國大兵一直駐扎在他那里。當然我也不是本質化的看法,韓國古代也溫文儒雅、溫柔敦厚,堅守儒家文化,怎么變成這樣呢?就是因為殖民,50年以上的殖民歷史改變了兩代人,長期遭受屈辱后,人的心理會產生戾氣。我是東北人,按照東北老人回憶,最壞的是二鬼子,二鬼子是日本軍隊里的高麗兵,為什么壞呢?他在自己國家是奴隸,后來日本征兵,他穿上軍服也變成了“皇軍”,所以容易變態、發泄。殖民這個東西能摧毀人心,時間一長了又不主動治愈,就會把民族根性搞壞。很多藝術家為什么沒法接受香港的大眾影視藝術?因為那些背后正是一種殖民心態,想用一套胡鬧來忘記被殖民的這件事,想把一切正史都用胡鬧混過去,然后可以獲得一種沒有道理的自信。
我聽到一些同學到香港去讀書,當地人見他們講很正宗的普遍話,認為不對,非得改成當地人那樣,他們自認為那才是洋的,你得模仿港臺腔才成。這其實是一種被傷害后的表現,根據近代歷史學的“撞擊與回應”說,文化受到大的撞擊,然后再做回應,但撞擊中嚴重碰傷了,碰傷造成國民性出了問題。《四世同堂》里寫了很好的一個人物丁約翰,他在英國府做事,明明是英國使館,但他怎么叫英國府呢?他覺得這個名稱特好,“府”跟王府聯系在一起,表明地位很高,所以他有點看不起冠曉荷,其實他在英國府不過是個仆人,但是能經常順點洋酒、洋點心回來,所以他覺得自己的身份跟人家不同。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英國跟日本也打起來了,成了敵人,他的差事丟了,祁瑞宣就給他講天下大事,講反法西斯陣營:中國現在跟英國一起反法西斯,要打敗德意日,認真講了一通之后,丁約翰說,我明白了,敢情英美還得回來,我還能回英國府做事去——祁瑞宣白講了,丁約翰想的還是自己那點事。丁約翰能代表一部分人中國人,他們心里已經被打傷了,自己看不起自己了,他看不起冠曉荷不是因為中國人的民族義氣,而是覺得自己的主子是英國人,英國人比日本人橫。所以聽到抗戰勝利,他的第一反應是往英國府跑,他怕失去那個差事,這種人內心已經完全被殖民了。這個人不是簡單的壞人,還有幾分可愛,他愚昧,不開竅,還挺有點意思。老舍刻畫的丁約翰是現代文學畫廊中非常獨特的,他肯定不是漢奸,英國是中國的反法西斯的同盟國,他也不是二鬼子,他是一個骨子里受傷的中國人。
中國人這種結構性的心理傷害怎么結束的呢?恰恰由于抗美援朝一戰,這一戰把中國人的心理創傷基本治好,原來我們不是被八國聯軍打嗎?現在抗美援朝是跟16國的“聯合國軍”打,什么希臘來了一個營,哥倫比亞來了一個營,都基本消滅,土耳其旅也基本完蛋,英法加拿大都有被整個建制全殲的例子,抗美援朝一下子就把原來的中國病根去掉了。我們說1949年中國人站起來,其實那時候還沒站起來,需要打一仗才能站起來。當年日本怎么站起來的?他也是靠打仗,先把北洋水師滅了,站起來一半,日俄戰爭又勝利了,他覺得已經代表黃種人打敗了白人。
最近這二十年,中國人民族自尊心又下降。原因很多,軍事上的原因是咱們二十多年沒有打仗,美國則是天天打仗。打仗不對,但從國家利益來講,美國恰恰靠打仗維持住了霸主地位,打仗好處太多,鍛煉軍隊、凝聚民心、轉移國家矛盾、刺激科研。打仗帶動了美國的整個國民經濟,美國其實才是真正的先軍政治。我們現在老不打仗,民心就不行,周邊小國發生什么事都不敢管,東南亞的幾個小國也一個勁兒擠兌中國。我們現在整個的外交政策就是不惹事,能忍則忍,但周圍的形勢就越來越緊張,包括朝鮮核問題,無論何時,我們都要支持朝鮮,這是中國的兄弟,美國就把日本、韓國看成自己的小兄弟。中國把朝鮮罩住,整個東亞就和平了。這背后都是殖民與反殖民的問題。
中國古代與周邊的國家是保持一種朝貢體制,而不是殖民體制,這是從儒家的理法升華出來的,儒家特別實際,先把自己搞好,搞好之后照顧父母、兄弟姐妹,再對待鄰居,一圈一圈惠澤出去,是一個同心圓結構。有多大的能力就對多少人好,這是儒家文化。用今天的西方眼光來看,中國很傻,那么強大怎么不殖民別人?哥倫布、麥哲倫,其實都是殖民犯,搶地搶財富,回去跟女王匯報又占領了一個地方,這是殖民的理念。中國古代沒有殖民理念,你佩服我、尊重我,咱就是兄弟之國、叔侄之國,你禮節性地來上貢,拿點你們家特產給我看看,給我嘗嘗,你走的時候我會給你拿上一個船隊的東西,你肯定穩賺不賠。所以周邊國家都愿意到中國來上貢,有便宜可賺,通過上貢能獲得巨大的經濟利益。周邊的國家還經常要搶上貢權,為了上貢權開打。朝貢體制是友好的,也符合公理,誰執掌中央政權,就給誰上貢。它合乎實際又合乎民心,能夠被接受,今天的殖民體系不是這樣,殖民體系是政治上不讓你獨立,經濟上還要剝削你,把你的好東西好資源都帶走,然后文化上還要同化你,殖民體系完全是亡國滅種的體系,不符合儒家的仁義觀,很難被接受。
好的世界應該承認有強弱,有大小,再處理強弱之間的關系。這是人類文明,人類文明有別于叢林法則,文明講究強弱之間的平衡。小羊圈胡同實際上也是一個生態環境,各家過日子的方式不一樣,有強有弱,有雅有俗,但應當和諧共處,面上過得去。但是暴力進來了,把這個和諧局面打破了,時間一長就受不了。像后來的冠家,老舍用一種報應的方式來寫他們家,我們主流學術界以前對《四世同堂》的評價不高,為什么?一是因為他不講武裝斗爭,二是覺得里面有報應思想,這是封建迷信,是落后,應該用馬克思主義來講。其實今天看看,這個報應思想不見得是封建迷信,是內在的一種文化邏輯,冠曉荷這樣的人家不好好過日子、窮折騰,遲早一天倒霉,他不是迷信,這合乎道理,是一種正義力量的結果。老舍很有意思,他把漢奸處理的都沒好下場,而且有你說的一種特別的荒誕味。
田沁鑫:胖菊子也是,最后逃到天津當妓女去了。
孔慶東:這種報應說是東方文化的一個特點,是天人感應的一種東西,這個不能簡單抹殺,特別是在文藝作品中,可能反而是亮點。不是一切事情都要用社會科學去解釋,去證明。
田沁鑫:要整個劇表現出國民性,我覺得沒有太大問題,這些人的做法、行為、語言方式也都挺相符的,我想問正面的東西的力量在哪?正面要說的東西太多,挺難的。
孔慶東:那就要刪太多的東西。
田沁鑫:這個劇里不著調的人很多,里面最正面也就是錢先生。錢先生在整個胡同里面是頂神秘的人物,錢先生知書達禮,有學問,錢先生其實跟祁老爺子沒有什么話說,祁老爺子愛說官場話,但兩人還能說到一塊去,實際上是各說各的。錢先生多少算尊重老爺子,冠曉荷也想跟文化人打交道,但最后冠曉荷為什么恨錢先生?因為老打不上交道,他老惦記著讓錢先生出面幫他弄點詩畫鑒賞鑒賞,沒準還能賣個好價錢,但錢先生老不搭理他,他們家又整天雞飛狗跳的,錢先生肯定不愛答理他。
孔慶東:他是真有人格魅力。
田沁鑫:錢先生是有一幫粉絲的,其中的幾個粉絲來自于敵對面——冠家,我一直覺得尤桐芳跟錢先生有點暗戀,她好像思想上挺喜歡錢先生,但是身體還是冠曉荷的,她老愛上錢先生那去,然后冠家的高弟喜歡錢家的老二,所以碰到錢先生也很尊重。老舍專門寫了冠曉荷家的兩個女的支持錢先生,這就是非常好的結構戲了,話劇一定要把這部分專門深挖出來,亂世之中家庭的矛盾更緊張激烈,但我也害怕最后弄了半天弄成了荒誕劇,要不就弄成了“八年抗戰”。
孔慶東:老舍觀念中有一種我們以前評價并不高的東西,比如“邪不壓正”。我們以前覺得“邪不壓正”是抽象的,是迷信的,但發現代表老百姓的作家往往都強調這個觀念。一個是老舍,一個是趙樹理,都強調正的東西,其實《四世同堂》里所有一流的人,放到整個抗戰背景中,都屬于落后分子。按照共產黨的標準,瑞宣、錢詩人、祁老爺子,都屬于落后分子,怎么不去參加游擊隊啊?怎么不跟敵人同歸于盡啊?應該晚上去偷偷殺哨兵,搶武器。過去我們小時候看電影,覺得只有這樣才算抗戰,不然不算抗戰。但這次的劇,恰恰要在他們這種平和的自然狀態中,呈現出一種力量來,這就是“正”的力量。別看他好像當了順民,但始終有一種不屈的東西,所以要把日常生活中的這種不屈、柴米油鹽中的不屈,想辦法表現出來。老舍文字背后要說的是,沒有國民黨和共產黨,中國也亡不了。日常生活中的這些人,才是最有力量的,這是正的延續。“你要想統治我們,除非你承認我是正的,最后自己也變成正的,否則你就會有報應。”這個邏輯,始終強調的是正與邪的對立。
錢默吟的感召力也是來自于他的正氣。整個胡同文化就是崇拜有正氣、有正事兒的人,不待見沒有正氣、沒有正事兒的人。老二代表祁家沒有正事兒的一代,但他當了科長,老爺子挺高興,老爺子認為這是正事兒,這算老糊涂,從這種糊涂中能夠看出,他認為子孫只要干正事兒就可以接受。老舍有一點和其他作家都不同,其他作家都贊美新女性,以茅盾和郭沫若為代表,曹禺也是贊美新女性。老舍筆下的新女性很少正面的,其實胖菊子是新女性,是時代女性。換其他作家就能夠把胖菊子寫成正面人物,但老舍很絕,胖菊子被寫成一個沒有正行的人,可你如果心平氣和的想,胖菊子愛看電影,怎么不對啊?
田沁鑫:是這樣的,胖菊子特別有風情。
孔慶東:她愛趕時髦,時尚,按理說沒有什么不對,家里有這么一個兒媳婦不是挺好嗎?但是老舍這么一寫,讀者都討厭她了。
田沁鑫:老二本來挺乖巧、挺討喜的,就因為娶了這媳婦,就不行了。
孔慶東:換茅盾也好,甚至換沈從文,都可以把韻梅寫成愚昧的婦人,把胖菊子變成正面,老舍不一樣,他有自己的正邪觀,他認為胖菊子那樣過日子就不對,不管你上沒上過大學,不管你看過多少美國電影,他是不管這個的。
編劇:孔老師這段說的特別準確,在寫祁家“正”的那方面的時候,特別凸出韻梅身上那種力量。老三叫囂革命,韻梅不知道民族、國家、亡國奴,但老爺子說中午吃什么得靠韻梅,這個時候老三就沒有話了,這就是韻梅的力量、韻梅的地位。
孔慶東:老舍筆下的家庭婦女最有光彩,包括《正紅旗下》寫的那個大姐,跟韻梅是一個系列的。你看她們不認字,但應對人情世故這一套,特有文化,和長輩說話站著,特別尊重,隨時注意點煙,添水續茶。我們以前說這種女人受封建壓迫,麻痹、不覺悟,但老舍不這么看,老舍認為做人就應該這么做,這是女性的可敬之處。
編劇:雖然韻梅年輕,但她在家里有地位。
田沁鑫:祁老爺子的大孫子一直郁悶,還辭了四個鐘點的工,家里正缺錢,老爺子總覺得他該干正事,韻梅是能夠干正事的,韻梅知道冬天得儲備煤球,該商量商量錢糧,確實是識大體。韻梅既乖巧又聰明,她知道老爺子要什么,雖然她未必能和老爺子想一塊去,她也騙老爺子,但是非常融合。
孔慶東:有人問我,說你到底是左派還是右派?我說我是常理派,我講常理,常理就是從人要生存、要吃飯這個角度出發,什么事情合常理,我就擁護,不合常理我就覺得可疑。老舍塑造韻梅這一形象是站在常理的立場上,老舍也擁護高調,高調得建立在常理上,比如說老三顯然是他歌頌的形象,但他也寫老三不著調的地方。
田沁鑫:我現在都不大能接受老三瑞全的這個形象了,這是怎么回事?
孔慶東:我們過去批判老三的行為屬于個人英雄主義,搞暗殺等等,不符合我黨的斗爭路線,以前的很多小說都不允許有這樣的描寫,這樣的描寫出版不了,所以你看整個80年代《四世同堂》沒有什么地位。
田沁鑫:我覺得瑞全殺招弟是情愛仇恨和漢奸仇恨夾雜在一塊才殺了她,直接掐死的。
孔慶東:他恨的是她走上了邪路,正好又有一個抗日的大理由,這個理由完全可以讓他下決心。
田沁鑫:隱藏在行為底下的是復雜的情感,細細琢磨,老舍筆下每個人的命運都挺奇怪。老舍很通情達理,很明白這些勢力。
孔慶東:老舍的小說中也有大量的文筆是他對人物的剖析。他在英國呆了很長時間,受英國文學的影響,常有大段心理描寫,又和他對人生的觀察結合起來,這個是以前學者很少注意的,學者沒有注意到老舍歐洲現實主義的這一面,他講人學,是跟司湯達、狄更斯一樣的東西。這點老舍繼承得最好。
田沁鑫:老舍的臺詞好、語言好,其實這個也是北京文化的東西,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別直接聽。中國人的禮數不是那么那直截了當的,想半天,一大堆復雜心理。我跟南方人接觸,比如跟江蘇人接觸,都覺得他們說話特別直,吵架直接吵。我們話劇院這么多年,私底下互相說小話挺多,當面都挺客氣,不愿意撕破臉,搞那么直接,只有南方人愿意直接點。
孔慶東:江浙文化有很直的一面。日常生活和藝術表現差距很大,他們的藝術是很曲折的,彈詞、越劇,精致、婉轉,但他們日常生活中不這樣,他們日常生活都是直的,魯迅是直的,朱自清是直的。南北不是一般人認識中的那么簡單,說北方就是豪爽,南方就是小氣,不是那么簡單,背后很復雜。北方人表面的爽直中包含著背后很細膩的東西,非常細膩的東西。
田沁鑫:再回到《四世同堂》,怎么解決“邪”壓了“正”?“正”的東西很不好表現,偏重一點就變成“革命”了,老舍的復雜性和獨特性就沒有了。
孔慶東:一定不能偏到革命去,《四世同堂》就是寫常態,寫常理,而不是拔高起來的東西,你剛才說的“正”就是常態。一定要講人情來往,該過五月節過五月節,過八月節就過八月節,這是常態,這不是落后,不是不思進取。東西方文化沖突,所謂的“現代性”逼著我們中國人像狗一樣往前跑,我們日常生活的常態被否定了。這樣的大背景下,出了好多好人,也出了好多壞人,好人壞人都是不安于常態造成的。那些被看成是壞人的人,在他們自己看來是在進取,胖菊子就埋怨祁家連電影都不讓看,她認為自己是積極進取的,她認為自己燙的頭是漂亮時髦的,但祁老爺子就認為是雞窩,他們之間的觀念沖突放在以前被我們看簡單了,簡單地否定這邊,或者否定那邊。而老舍是復雜地看的,他既承認這是新的東西,但他注意到這個東西不是常態,不是常態就不能持久,“福兮禍之所倚”,你看的到是福,他從另外一個層面就看出禍來了。
我現在注意到,老舍,還有沈從文,他們筆下老寫女學生學壞,女學生不好。沈從文寫湘西老百姓把什么人叫做女學生?女學生就是可以隨便和男人睡覺的!老百姓認為這就是女學生。知識分子第一次讀這種寫法,一般都不能接受,這簡直是就對大學生的誣蔑!但從底層老百姓來講,沒事管家里要錢,把頭燙得跟雞窩一樣,愛拍照看電影,隨便就跟男人睡覺,當時女學生大部分確實是這種印象。過去軍閥為什么喜歡殺女學生?一個是拿傳統道德做依據來殺女學生,另外還有一種變態心理。說女學生是共產黨,那只是一個政治借口,所以后來的湖南軍閥看到穿白襯衫、黑裙子、短頭發的女孩就殺,而且虐殺,最后反激起湖南成為中國革命的最重要的發源地和思想中心之一,這是一個很復雜的歷史心理狀態。
《四世同堂》里還有一個事挺重要,就是家庭。“家”是中國20世紀的一個關鍵詞。因為漢語的特點,有“國家”這么一個詞,所以“家”一直跟“國”搞不清楚,我們說的“國家”一詞要翻譯成外語得對應三個詞,國家,國,家。老舍和其他“五四”作家不同的一點,他始終保持著對家的忠誠。“五四”的一個突破口就是要否定“家”,要打垮“家”,大學生都認為中國要復興、要圖強,人要進步、要自由,怎么辦呢?舊家庭是罪惡的,所以胡適的《終身大事》就是讓女孩子走出家庭,到了巴金的《家》是高峰,多少革命青年投奔延安,兜里裝的并不是《共產黨宣言》,裝的是巴金的《家》。巴金本人不是共產黨,青年們帶著巴金的《家》投奔延安,可見這部小說的摧毀力有多大。整整一代青年都認為“家”是萬惡之源,“家”里有無數的罪惡,非得逃離“家”出去不可。“五四”作家里唯一一個清醒的是魯迅,魯迅也認為“家”里有罪惡,但魯迅的意思是出去未必就好。當時別的作家都贊美自由戀愛,魯迅《傷逝》就寫一對自由戀愛的人最后分離了、死了,自由戀愛也未必好,他當時確實比別人高出一籌,他還有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樣》,懷疑娜拉走了之后的結果可能更慘。但老舍始終就沒有否定過“家”,特別是《四世同堂》,包括往后的《正紅旗下》,他用特別深情的筆墨寫“家”里面的人情之美,而這正是“五四”那些人要否定的,陳獨秀、胡適這些是“五四”的主旋律,他們認為要強國就得先毀“家”,起碼大家庭要拆成小家庭,這個國家才能好。老舍沒寫文章和他們辯論,但他用小說來發言,他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家好才能夠國好。”
《四世同堂》里提出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當國家淪陷的時候,家變成了最后的根據地。家與家之間,一個家庭內部成員之間,如果能保留人情之美,這就是最后一個還能光復的根據。韻梅也好,瑞宣也好,這些人能夠扛住,恰恰是因為人之常理。只要你愛自己家里人,責任感就能油然而生,他們愛小順兒,愛妞妞,責任感油然而生,老舍恰恰寫出這種力量支持著大多數國民熬過了苦難,等到了光復。
本期博客思考題:
1. 你知道滿族“八旗”是哪八旗嗎?
2. 你相信“邪不壓正”嗎?
3. 批判殖民主義,是不是等于崇拜朝貢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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