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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山(尾聲)

赤石 · 2012-02-29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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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聲  

  

  

            唱山歌來,唱山歌,  

這邊唱來,那邊和,哎,  

那邊和;  

山歌好似春江水來,哎,  

繞過險灘彎彎多,哎,  

            彎彎多?! ?/p>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p>

  

  

送走父親,韓衛又回到醫院,一連兩天不想吃不想喝,一想起父親一生坎坷,臨終還牽掛自己,他就不住地流眼淚,趙波和隔床的李師傅勸也勸不住。第三天頭上,他才止住悲痛,不流淚了,吃完了藥,舉著纏著繃帶的左臂,正想打起精神到外面走走透透氣,享受一下陽光,病房門被推開了,張德利穿著一身埋里埋汰的藍勞動服,拎著一包水果缺罐頭風風火火地進來了?! ?/p>

他幾步撲到韓衛床前,一把抓住韓衛的左臂,上下仔細地看了一遍。看完了才放心地說:“還行,胳膊保住了。外面傳的可邪虎了,有說兩手都沒了的,有說一個胳膊沒了的,還有的說半拉膀子都掉了命難保``````我聽到信,急得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今兒個也沒請假就跑來了,這下我心落地,不像傳的那么嚴重。好險哪,兄弟,撿條命!”說著說著,他眼圈又紅了:“聽說大叔也沒了?”  

韓衛見到張德利,鼻子一酸,眼淚早掉了下來,右手握著他的手,像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又不知從哪說起,聽他又問到父親,哽咽著沒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唉,大叔也是跟你一股火,才走的這么早!”張德利嘆息說。  

韓衛掉了一會眼淚,忍住悲痛,問:“你怎么知道我出事?”  

“我是從街上人們議論中聽說的。你可能還不知道,從你被辦班,我就被連上了,逼我交待和你的黑關系。我說咱沒黑關系,只有紅關系,材料我也不會寫,愛咋咋的!就這樣也被辦班。我可也對得起他們,硬頂了三個多月,一個字也沒給他們寫。他們看從我身上實在擠不出油水,就讓我哪來哪去,回班組干活。干活就干活唄,有啥了不起,就這么的,我又回班組當鉗工去了。”  

“老鄭頭怎么樣?”韓衛關切的問?! ?/p>

“他還行,找不著毛病,把官拿掉,下去看水泵了?!薄 ?/p>

“劉大炎呢?”  

“你還不知道吧,大炎死了!”  

“什么,大炎死了?”韓衛心中又是一顫,急忙追問:“怎么死的?”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p>

“唉,說突然也突然,說該然也該然。就在前天晚上,大炎挺高興的從市里回來,說是他和馬文林那些夜貓進京上訪有結果了;不說他是夜貓后臺么?他不服,就和那些夜貓到北京告狀。頭些日子北京來人了,說是給何濤提意見不算反革命,特別是在四人幫掌權時給上頭提意見是對的,要給夜貓徹底平反。何濤也被調走了,新來的市委書記王杰態度明朗,說夜貓一案是錯案。夜貓平反了,那夜貓后臺當然也都要平反。精神到了君礦公司,艾正仁更明朗,不但給徹底平反,還把辦班期間扣發的工資獎金、夜班保健全部補發,進京告狀的路費也全部報銷。大然聽了很高興,買了半斤豬頭肉,回家喝了二兩,一邊喝一邊大罵何濤,罵岳克,可到半夜就不行了,救護車來時,人已涼了?!薄 ?/p>

韓衛不聽猶可,聽了想起大然和自己多年相處的一幕幕來,不由得淚流滿面,勉強控制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痛哭失聲。  

張德利見他情緒激動,怕影響他術后恢復,急忙勸導:“他總算不錯,臨死平反了,高興死的,喜傷心哪。現在看,啥事都別往心里去,沒肝沒肺最好,要不,像大炎那樣,心跳一停,扔下老婆孩子誰管?大然老婆平常老罵大然這不好那不好,這回完了,一上午就哭過去三回,有啥用?”  

“不說劉大炎態度好么?三十號那天運動辦還找我,說他能徹底坦白交待,還反戈一擊,揭發了我不少事呢?!表n衛問?! ?/p>

“三十號那天?那就對了,這撥小子一早聽說劉大然死了,就急忙撒下人馬給他重新湊材料,要定他畏罪自殺,也找我了,我沒理他們。這幫混蛋,就會當你說他,當他說你,挑撥大家互相揭。劉大炎從辦班那天起也沒老實過,見運動辦就破口大罵,誰都不愛管他的案子,關了一年多也沒弄出啥玩意兒,就抓住他做夜貓工作這一條,說他支持夜貓搞反革命活動。他死不認帳,還把眼一瞪說,我現在后悔呢,當初不知道何濤是這種小人,要是知道他反手為云復手為雨,我就和夜貓一塊干``````出班后叫他勞動改造,他壓根兒就沒去,四處上訪告狀,最后告到北京,誰知平反剛有信,他就死了呢``````”  

“劉書記可是好人,他今年多大歲數?”躺在窗戶前靜靜聽二人說話的李仁忠問。  

“四十六,扔下一男一女兩孩子?!睆埖吕舸不卮鹚??! ?/p>

“可惜呀,正是能干事的時候,兩孩子可要遭罪了!”李仁忠看了韓衛一眼,弦外有音的說:“人哪,不管遇啥事,都要想開。這年月,三十年河東,三十河西,誰沒著點風浪?不能太往心里去,保重身子骨要緊,有個好體格,就啥都不怕。”  

“這老哥說的不錯。我這人就這樣,平常我是躲事,可事到臨頭我也不怕,攤啥事辦啥事,車到山前必有路,我該吃吃,該喝喝,照樣一覺到天亮,愛咋咋的。把體格弄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像劉大炎,一著急上火死了,啥都沒了,何苦來的!”張德利既像是和老李頭對話,也像是在開導韓衛?! ?/p>

韓衛心里自然明白二人話里的用意,接過來說:“大炎也不是想不開的人,只是他這些年來,反來復去的凈挨折騰,平時工作又沒白天沒晚上,多方面原因落下心臟病高血壓,經受不住刺激了?!?nbsp;  

“你看法和大家一樣,他還是個敞亮人,想得開,要不,早不行了?!睆埖吕c點頭。  

“啥時出殯,我去送送他?!薄 ?/p>

“你是趕不上了,昨天就出了。還別說,送的人還真不少,瞻仰遺容時排了長長一大溜,都是群眾,干部怕沾邊沒幾個,可是趙眼鏡、楊春,還有蔡亮都去了。臉一點沒變,躺在那里活的一樣,我這個人心硬,爹媽死時,我都沒掉過幾滴淚,可看他躺在那里像對我笑一樣,我大哭了一場。”說著說著張德利眼圈又紅了起來。  

韓衛聽了對張德利說:“蔡亮這小子還真講義氣,就他昨兒來看看我,坐了一會兒,還拎了兩瓶罐頭。但是他沒說劉大炎的事?!薄 ?/p>

“那可能是他從火葬場回來,順路看你,怕你受剌激,沒告訴你大炎的事。瘋子還行,不像那些勢力眼,邊都不敢著。”  

 “說說別人吧,都怎么樣?”韓衛叉開話題,他想聽聽外面的消息,這三年來,他很少和外界接觸,好容易見到了張德利,想和他多嘮嘮?! ?/p>

“不用說你也清楚,老君山礦成了洪硐縣——沒好人了。干部是四人幫爪牙,工人是夜貓,左一批右一批,清查對象就造了五六十,講清楚的更遍地都是,辦班的辦班,勞動的勞動,靠邊的靠邊,連大滑溜都沒跑了``````死螳螂當了黨委書記了,揭發你的那個張壞人也到咱礦當了礦長了,倆人還不和。蔣介石一來張壞人就陪著在食堂后屋喝酒,喝醉了假裝找不到酒杯,摸女炊事員的屁股,叫工人看見了,傳得一哄哄的,就挪了地方,到客來順小里屋喝,由礦里出錢結帳。聽說張壞人和一笸籮好上了,被死螳螂派人盯哨發現了,還偷蔫照了他倆光腚像,送到艾正仁手里,可是叫蔣介石壓下了,不但沒處理,聽說還要往上升呢``````”  

“上面瞎眼睛!”老李頭在那邊聽了,氣憤地罵一句。  

“你來了,正好陪我到外面走走,躺了好幾天,出去透透氣。”韓衛提議?! ?/p>

張德利知道有些話在屋里不方便說,就幫他披上病號服,扶著他出了病房,來到醫院院子里?! ?/p>

  

五月的陽光照得大地一片新綠,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醫院院子里到處是盛開的花朵,碧綠的草坪像柔軟的地氈閃閃發亮。從醫院大門進來的水泥小路上,不斷有醫生護士和探望患者的家屬來來往往,不少輕病號在院子里的小樹林中悠閑的散步,呼吸著春天的氣息,享受著撲鼻的花香。路旁花壇里,一簇簇嬌美滴翠的月季花爭芳吐艷,一棵梨樹正盛開得滿樹雪白,樹下有一條長椅子?! ?/p>

二人就在梨樹下的長椅子上坐下,一邊欣賞著花壇里的月季,呼吸著梨花的清香,一邊繼續嘮起來?! ?/p>

“有盼頭了,老華下去了,當初議論誰當總理也不算事了,運動辦都撤了,何濤也調走了,王杰回來當市委書記兼君鋼書記,金洋又當了經理,這些人對咱這伙人能好點?!睆埖吕麚u頭晃腦的告訴韓衛,小眼睛里閃著幻想。  

“這些我都聽說了,還有別的么?”  

“爭朝夕的那些頭頭都牛了,當官的當官,提拔的提拔,王德龍也是造反上來的,可人家官照當,管建房分房,自己先鬧了兩套。就是李老歪不吃香了,文革中他不是揭了林鳳山不少玩意兒,還動手打了人家么?頭些日子也讓人查了。那次林鳳山回君山市,他賤白白地去迎接,上前想和人家握手;可林鳳山一甩手,沒和他握,給他來個燒雞大窩脖,弄得他訕答答的,回去就病了,君鋼一把手也沒當上,聽說勸他下來當顧問呢。他一下來蔣介石就沒后臺了?!睆埖吕贸鏊臒熆诖?,一邊用手卷著紙煙一邊說?! ?/p>

“但愿今后咱們能好過點?!表n衛感到了希望?! ?/p>

張德利又迷縫著小眼睛神秘地告訴韓衛:“這陣子我倒發現了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誰呀?”  

“公鴨子!”張德利嘖嘖佩服的說?! ?/p>

“你說龔亞芝么?”韓衛很驚奇,倒想聽聽?! ?/p>

“是,以前我老罵她公鴨子公鴨子的,現在看咱罵人家不對。這回大炎死時,她不顧別人說這道那,眾目睽睽的趴在大炎身上大哭。邊哭邊還數落,早知道咱倆沒事也有事,當初就不如和你做了,拿么就有一次,這輩子也心滿意足哇!可惜你連碰都沒碰我一下,就這么走了,我心實在不甘!我后悔沒在你身邊,我若在你身邊,決不讓你走的這么早,下輩子你一定要等我呀。幸虧大炎老婆沒在場,讓老鄭頭把她拉走了,不然非出事不可?!薄 ?/p>

“大滑溜去沒去?他和大炎可是老人了,他有難的時候,大炎沒少幫忙?!表n衛問?! ?/p>

“沒去。大滑溜啥人呀?聽說龔亞芝回家后,他還和龔亞芝大鬧一場。這回龔亞芝鐵了心了,要和他徹底離。他給公鴨子下跪,說他馬上就要解脫了,在這關鍵時刻無論如何別離婚,免得影響他解脫使用。還答應他一旦解脫安排,就和公鴨子開介紹信離婚。這些都是他家隔壁鄰居偷聽到傳出來的。”  

“真想不到這公鴨子還真是個女中豪杰,敢愛敢恨?!表n衛也感嘆道?! ?/p>

“還有呢,這公鴨子對老造也不恨,對斗過她的也不記仇,運動辦找她,說是要替她出氣,叫她上臺揭發咱們。她說那時兩派都是保衛毛主席,都有對有錯,事情過去沒必要再提了,都應該向前看。對你,她說法也和那些人不一樣,她說,那人本來就是好苗子,沒有文革憑他的水平也能上去,不能算造反起家。還有呂浩也讓人感動,住了好幾年監獄,這回平反了,可是讓他上臺揭發訴苦,把開槍事件算到趙凡頭上時,他沒干。他說,我打死了哥哥,自己蹲了監獄,毀了兩個家了,不能再毀第三個家了。趙凡老婆聽說跑到他家撲通就給他跪下了,他老婆和趙凡老婆抱頭哭在一起。還有趙凡,也從監獄里放出來了,聽說他當工宣隊長時,救過一個老干部,這個老干部說過反對林彪、江青的話,有人托他打掩蓋,他就讓精神病院出了一個證明,說這個老干部精神不正常,躲過了那一關。這個老干部現在重新恢復工作,聽說他的事,就托新來的王書記把他放出來了,現在也在下邊勞動,看來人還得多做好事呀?!薄 ?/p>

“你知道托趙凡的是誰么?就是你兒子張祥,是他找我,我找趙凡的。”  

“這我可不知道,這小兔崽子一句都沒和我提過?!薄 ?/p>

“說說你吧,家里怎么樣,大嫂好么?”韓衛轉了話題?! ?/p>

“別提了,你大嫂現在瘋瘋顛顛的。她不是在家屬隊當個小頭頭么,清隊時,疤瘌眼候成貴把一個爭朝夕頭張富貴弄到她們那里批判。不知誰說的,這個人解放前當清剿驢子時抓過倆大姑娘,說是八路干部,一個丑的交給手下,一個俊的被他摁到柴禾堆里強奸了。我老婆罵他不是人,上去就打了他個大嘴巴。她帶了頭,這些老娘們就一窩蜂上去,用手打的用手打,用腳踢的用腳踢,還有兩個干脆用牙咬,疼的那人嗷嗷叫。疤瘌眼好不容易把這些老娘們分開了,可那小子已是青一塊紫一塊,胳膊被咬得鮮血直流,連那玩意兒都被踢腫了。這回那小子平反了,指名道姓地找你嫂子報仇,說你嫂子打砸搶迫害革命群眾,開大會斗她兩三次,斗得她迷迷糊糊的,嘴里老是嘟囔,我打的是清剿驢子強奸犯,不是革命群眾!我打的是清剿驢子強奸犯,不是革命群眾``````可把我苦了,天天得哄著她來,稍不滿意就滿街跑,見人就說,張富貴是清剿驢子,強奸大姑娘,你們知道不``````”  

“這不糟心了,你得想辦法治呀,大嫂子可是好人?!表n衛著急的說。  

“啥招都使了,哪都去看了。說實在的,沒別人知道,我都領她邪治了,也不好哇!”張德利緊皺著眉頭,一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p>

“怎么邪治?”  

“就是找跳大神的。”  

“那是騙人的,你也信?”韓衛責備他?! ?/p>

 “我不信,可她姐姐非要找不可,說是毛主席走了,牛鬼蛇神都出來了,你嫂子是沖撞了一個龜仙,得做七七四十九小時法事,供三牲祭品,說得活靈活現。我不弄,她姐姐就和我又哭又鬧,說我有外心,不要她姐姐了。沒法子,我買了個豬腦袋,殺了一只雞給她們,在家里供了兩天,才把那個大神打發走了?!薄 ?/p>

“大嫂好了沒有哇?”聽他說得恢諧,韓衛心情有些舒緩,笑著問道?! ?/p>

“大發了,三天兩頭的鬧。難為孩子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輪流看護,我就更不用說了,綁的緊緊的。這兩天又犯了,我在家守她抽不出身來,你就看我這身衣服吧,就是她可哪抓蹭的。今兒個大小子回來,我說你替我看她一上午,我去看看你韓叔,才出來的。聽說你出事了,大小子也要來,我說我先去,我去完了,你再去吧。大小子對你可是無限崇拜!”  

張德利像訴苦似的,一口氣說完這些話?! ?/p>

“張祥還沒抽回城?”韓衛有點奇怪,他知道張德利張祥在農村干的不錯?! ?/p>

“抽他兩回了,他都讓了,當了大隊書記了。我說你當那玩意兒干啥,早點兒回城當工人算了,掙兩錢好娶媳婦。你猜他咋說?他說當初立過志,要在廣闊天地扎根干革命,既然發過誓就要干到底,不能半途而廢。他那個大隊是先進大隊,清查開始時,說他是蘇振海的須子,上面派個老書記,他靠邊了``````你知道么,老蘇死了?!薄 ?/p>

“怎么死的?‘韓衛吃了一驚?! ?/p>

“弄小繩上吊死的,說他五毒具全,啥事都干,他死不認帳,一氣上吊了?!薄 ?/p>

“這人氣粗,何必呢!”韓衛嘆息道。  

“咱大小子下去半年,那老頭把隊里弄得亂七八糟,沒辦法,公社又把他拿上來。他又重打鼓另開張,不到半年,又是先進大隊,省里開會老讓他去做報告?!睆埖吕职言掝}扯到大兒子身上,言語之間充滿了自豪,年過三十看子敬父么?! ?/p>

“那就鼓勵他好好干,在農村一樣有粗息,那小子有材?!薄 ?/p>

“現在我也想通了,在那兒干也行,將來還興真能混出個模樣來,給咱們爭爭氣。要是回來當工人,一聽說他爹是個臭造反派,撤職罷官當工人,他媽又是打砸搶分子,瘋瘋顛顛到處跑,別說干上去,找對象都困難。算了,愛咋咋的,任他性干吧??梢膊诲e,一到年、節,大米、豬肉、菜一車一車往家分,比回來當工人肥多了?!睆埖吕秸f越得意,臉上的小雀班又跳了?! ?/p>

“對象有沒有呢?”  

“問他也沒準話,就說暫時不考慮,再不就是不用我管。聽說追他的姑娘好幾個,他都看不上。倒是艾整人的丫頭和他一塊下鄉,頭批就抽回來了,據說還變干了,張祥一到家,那丫頭準來,倆人一嘮就是半天。我沒少和他說,艾整人是大官,我可是臭到家的造反派,咱家和他家門不當戶不對,那艾整人也不會把女兒給咱一個臭工人家的,就是給了,將來過日子,你也比人家矮三截,成天哄著她供著她沒意思?!薄 ?/p>

“他怎么說?”  

“跟我翻眼珠子,說年輕人的事老一輩不懂,別跟著瞎參乎。”  

韓衛“撲哧”一聲笑了:“怎么樣,遇到對手了,管不了了吧?”  

“咋管不了,他倆要真有那回事,我非攪黃不可?!睆埖吕⊙劬Φ傻昧飯A,氣憤憤地說:“不讓我入黨,把我的車間主任拿下來,這回又把我攆回班組當工人,不都是他艾整人干的?他罵我是痞子造反,我這個痞子咋能和他這個大書記軋親家!”  

韓衛又笑道:“艾正仁女兒可挺漂亮!”  

張德利不屑一顧:“漂亮能當飯吃能當衣穿?總不能當畫似的老看著她吧?”  

韓衛知道張德利嘴說不愿意,心里巴不得,就又問:“艾正仁兒子咋樣了?那次事件他受傷腿瘸了?!薄 ?/p>

“那是個好孩子,腿落下毛病沒下鄉,現在開個小門點給人家修半導體。張祥每次回來都去看他,小哥倆還常在一起喝酒。艾整人以前當著咱們的面不是把這帳算到林鳳山和他自己頭上了么,現在大下巴嘴又掉過來了,說要不是胡造搶汽車,他兒子也不會跟來,他兒子不跟來,就不會被打瘸,是胡造害了他兒子。你說這人的嘴是個啥?”張德利說起艾正仁來又是一肚子火?! ?/p>

“這沒啥奇怪的,以前那么說是迫于形勢;現在氣候變了,自然嘴要掉過來。這也是他心里話,他能承認是他把兒子打瘸了么?不過人也在變,聽說這幾年他不那么左了,還是比較掌握政策的。”韓衛笑著說?! ?/p>

  

就在這時,病房那邊小趙喊:“韓師傅,換藥了?!薄 ?/p>

張德利聽了站起來,把手指挾著的煙屁股扔到地上,這一會工夫,長椅下的草地上他已扔了一片煙屁股了。他一邊把最后一個煙屁股踩滅一邊說:“我嘞嘞半天了,得走了。你換藥吧,啥也別想,把手養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送你到大門口?!焙蛷埖吕环模n衛心中舒展多了?! ?/p>

“別送了,抓空我再來?!睆埖吕拇蛑湓谒桥K兮兮的衣服上的煙灰,阻攔說?! ?/p>

韓衛站起身,右手扶著長椅,望著張德利走出大門不見了,才戀戀不舍地轉身向病房走去。  

  

誰知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抬眼一看,頓時愣住了,又驚又喜的問:“是你,來看誰?”  

“看你唄,不看你,大老遠的我到這醫院干啥?”  

站在面前的人是黎湘?! ?/p>

春風飄動著她那一頭厚厚的燙成幾道波浪的長發,讓那微黃的發絲在她粉紅的臉頰和雪亮的前額上來回拂動,兩道彎彎的秀眉下,一雙俊美的月牙眼飽含著焦急和關切,深情的上下打量自己,白凈的鼻梁下面,那令人看了就難以忘懷的紅潤的嘴唇,線條還是那樣生動鮮明,說話時偶爾露出的牙齒,還像粒粒珍珠一樣雪白整齊,就連園潤的下巴和雪白的脖脛也還是那樣勻稱。穿一件普通的深紅色黑格的翻領外套,露出里面天藍色園領絨衣,下邊是深藍色褲子,黑色半高跟的皮鞋。二年不見,大概由于豐滿了些的原因,收腰的外套,不肥不瘦的褲子,顯得她胸部和臀部的曲線比過去更加突出,更加優美,她臨著春風婷婷玉立的站在那里,風韻更勝當年,比頭頂盛開的梨花還艷麗,比身旁怒放的月季還嫵媚?! ?/p>

“你怎么知道我住院,是你那位告訴你的么?”韓衛故意裝出一付挺平常的樣子,掩飾著自己內心的不平靜。  

 “你出事傳遍了大街小巷,還用他告訴我呀?”黎湘用她白皙的手抿了一下蕩在雪亮的前額上的幾綹秀發,既沒有肯定也沒否定消息是否來源于她的那位,“我昨天聽說,急得火上房,今天就跑來看你,誰知你不在``````受這么大傷你還往外跑,不要命了?”她瞪大了眼睛指著韓衛纏著繃帶的左臂埋怨道,又指著韓衛右臂上的黑紗問:“你這是給誰?”  

“我父親老了``````”韓衛沉痛地告訴她。  

“唉呀,禍不單行,啥時候?”她吃了一驚,滿臉的憐憫和同情。  

“我出事的第四天``````都處理完了。”韓衛告訴她?! ?/p>

“那你可要挺住呵,人死不能復生,別傷心過度``````。她一臉的擔憂?! ?/p>

“都過去了,我想明白了,人生不過如此?!绊n衛嘆了一口氣,忍著悲痛地說。  

大概為了不讓韓衛沉浸在喪父的悲痛里,她扭轉了話題:“今兒來,正碰見你和那師傅嘮得熱乎,沒好意思打擾,就在這里等著,都站半天了。你倆喀那么多,干嘮沒完,要不是那邊喊你,恐怕還得往下嘮,也不管人家這邊等的急不急?!薄 ?/p>

“沒看見你站在這里呀!”韓衛急忙解釋?! ?/p>

“也不知是真沒看見,還是假沒看見?!彼曇糨p柔,帶出一點點嗔怪。  

“真沒看見,真沒看見!”韓衛忙解釋?! ?/p>

“就當真沒看見吧。我得先看看你傷的咋樣,聽說是撿條命呵?!闭f著她側過身子就要查看韓衛纏著繃帶打著石膏的左臂?! ?/p>

韓衛側過身子把左臂讓給她看,當然從表面看不出什么?! ?/p>

“不知咋鉆心的疼呢!”她邊嘆息邊用她那白皙纖細的手心疼地撫摸著那白白的紗布繃帶,動作輕柔,生怕再碰疼了韓衛。“能不能落下殘疾呀?”關切之意溢于言表,眼里已潤滿了淚水。  

“不要緊,別難過。”韓衛心里一陣感動,沒想到她這么關心自己,就反過來安慰她。又說:“正好,大夫要換藥,你跟我一塊進屋看看就知道了?!彼环矫嫦胱屗纯词顾判模硪环矫嬉蚕胱屗啻粢粫海獾盟局f幾句就走。  

“能讓看不?”  

“你就說是我表妹,大夫不能攆?!表n衛說?! ?/p>

倆人一起進了病房?! ?/p>

  

穿著白大褂的李大夫正給趙波檢查。  

趙波躺在床上,大夫摁哪兒,他都殺豬似的喊痛。摁到最后,大夫笑著說:“你好啦,可以出院了?!薄 ?/p>

趙波一下子坐起來,“不行,我哪兒都沒好,渾身都疼,咋說好了?李大夫,你攆我出院,是不是想倒床位,讓你的啥親戚進來呀?”  

“你小子再胡嘞嘞,我今天就把你攆出去!不過,再讓也只能讓三天,床位緊張?!崩畲蠓螂m然開著玩笑,語氣卻很堅定?! ?/p>

趙波還爭,李大夫卻不管他,轉身來看韓衛。他只好撅著嘴巴躺下,一邊嘟囔:“三天就三天,就像誰愿意在你這呆似的,瞧你醫院那伙食,豬食一樣!回去上班更好,現在給獎金了?!薄 ?/p>

見黎湘站在韓衛床邊,大概她太光彩照人了,李大夫不由得上下掃了她幾眼,剛要說話,黎湘忙帶笑告訴他:“我是他表妹,今天是來侍候他的。”  

李大夫聽了,沒有說話,低頭俯下身來去解韓衛左臂上的繃帶。  

黎湘忙上前伸出她細白的雙手,輕聲說:“我來解吧。”  

李大夫又看了她一眼,笑了,說:“這兩天還是我來吧,你在旁邊學著點,過兩天傷口長的差不多了,再由你來?!闭f完他一層又一層地把繃帶解開,一個護士端著白盤子在旁邊侍候著。當解到最后一層繃帶時,鮮血冒了出來 ,韓衛感到針扎一般的疼痛,額頭上沁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子,他咬著牙不吭聲?! ?/p>

黎湘見了,從懷里掏出手帕輕輕地抹去他頭上的汗珠。手帕的清香飄進韓衛的鼻孔里,他感到一陣輕松,瞬間,疼痛好像減輕了許多。  

李大夫見有兩處紗布長在了肉里,就接過護士遞過來的剪刀,小心地把剪刀尖伸進紗布和肉中間,輕輕的一剪一剪的把兩大塊紗布剪成一小塊一小塊,又用鹽水把這些小塊紗布濕潤,告訴韓衛:“你忍著點?!闭f著用鑷子使勁一拽?! ?/p>

韓衛只是一皺眉,站著的黎湘卻“唉呀”一聲閉上了眼睛,一小塊紗布被撕了下來,接著又是一拽,一小塊紗布又下來了。不一會,長在肉里的紗布全部撕下來了,出了不少血,還帶下來幾條亂肉,但可以看到新肉芽兒長出來了。李大夫又用鹽水清洗了創口,敷上消炎藥,就用新紗布繃帶重新包扎起來?! ?/p>

“看見了吧,手術很成功,一點炎癥沒有,很快就會長好的。”李大夫一邊用酒精棉團擦手,一邊微笑著得意地對黎湘說?!皻埣裁矗隙ㄒ潼c,不過啥都不耽誤,你不就是要知道這些么?”  

“你咋知道我想知道這些?”黎湘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p>

“我換藥,你賴著不走,就這個意思唄。”李大夫一笑說?! ?/p>

“李大夫特意讓你看的,換別人早攆走了?!弊o士旁邊笑著說了一句,看來,護士也很喜歡面前這個漂亮大姐?! ?/p>

“那就謝謝大夫了。”  

“不用,你多來看看他,讓他心情舒暢,對他恢復大有好處。這叫精神療法,也是幫咱們的忙么!”李大夫神秘的看看她又看看韓衛,開了個玩笑?! ?/p>

  

大夫護士走后,黎湘手腳麻利的收拾起韓衛的床頭柜和被褥來,收拾完了又抓起托布擦地,忙了好一陣子才住手。又對韓衛說:“有要洗的沒有,拿出來?!薄 ?/p>

韓衛說:“沒有,這就謝謝了?!薄 ?/p>

“看你,跟我還這么客氣,應該的。”  

  

韓衛送她出來,走到那棵大梨樹下時,意味深長地說:“真沒成想你能來。”  

黎湘不像剛來時那樣憂郁焦急了,歪著頭,意味深長地說:“你沒想到的事多著呢``````”瞬間,又換成調皮的語調:“我來你不歡迎啊?”  

“你想到哪去了,說實話,當我手術后躺在床上折騰時,還真想到了你,怕你知道這件事。”韓衛告訴她?! ?/p>

“為啥?”黎湘很奇怪。  

“怕你知道了難心,來看吧,要受牽連,不來吧,又著急?!薄 ?/p>

“怪不得那次在街上碰見你,我喊你,你不但沒停,反而加快腳步,急急忙忙走了,就為這呀?”她恍然大悟地說。  

“正是。那天我剛被放出來,走到哪都有人監視。大街之上,眾目睽睽,要是停下和你嘮,準有人告密,第二天運動辦就得找我,問和你嘮什么了,就把你也牽連上了。別的弄不出來,懷疑男女關系也犯不上。所以我急忙抽身走了,一邊走一邊偷偷向你擺手,也不知你看到沒有?”韓衛回憶著三年前那天的經過,向黎湘解釋?! ?/p>

“我沒鬧清咋回事,還以為你不愿理我,回家半宿沒睡著。你知道么,那天你又黑又瘦,滿臉憔悴,傻乎乎的沒個精神頭,看著讓人心疼。要知道是怕牽連我,我不但把你拉住,還要把你拽到家里,好好炒兩菜,燙壺酒,讓你當著我吐吐苦水,放松放松心情。圈了那么多天,不知憋了多大的火呢``````”說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 ?/p>

“你不怕受牽連哪?”  

“我才不怕呢,老君山礦的群眾,哪個不說你是好人?其實,從打聽說你被辦班,我就到處打聽你的信,有空就跑去看你的大字報;聽說你下去勞動了,我挺高興,當工人也挺好。想抽空去看你,告訴你,干活時精神頭足點,別心不在肝,出點事不是玩的。誰成想,就照我的話來了``````”她的眼淚已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的掉在韓衛左臂的白紗布繃帶上,濕了一大片?! ?/p>

“別哭,你不是看了,啥都不耽誤?!表n衛想不到她這么難過,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一個指頭沒了,胳膊骨折,要不是那些日子人家天天求菩薩保佑你,還說不上啥樣呢,你感謝菩薩吧!”她深情地瞪了他一眼,表示自己的功勞。  

“好,感謝菩薩保佑,更感謝黎湘同志替我求菩薩保佑,行了吧?別哭了?!表n衛笑著對她說,想盡快擺脫尷尬的場面?! ?/p>

“和你說正經的吧,我拜佛了。不少人現在都偷偷的拜,你也拜吧,我知道你不信佛,但偷著拜拜也沒壞處。”她很神秘而又認真地勸說?! ?/p>

韓衛沒有說話,心里卻涌上一股暖流,感到她是真心關心自己,不知怎么,心里有了一種甜甜的滿足感。他再不說話,默默地順著兩側滿是鮮花的小路送黎湘走出醫院大門,又送出很遠才停下腳步,頗帶感情地說:“真的感謝你來看我?!薄 ?/p>

“差點忘了,”她伸手從懷里掏出二十元錢,塞到韓衛手里:“這個用來貼補伙食,挑好的吃,營養得跟上。醫院條件有限,想吃啥告訴我,在家做好給你送來?!薄 ?/p>

韓衛知道她工資只有三十幾元,急忙推辭?! ?/p>

她生氣了,緊皺眉頭問:“啥意思?”  

韓衛只好收下,其實他這時渾身上下只剩下五角錢,只夠一天的伙食費,這二十元可謂雪中送炭了?! ?/p>

  

  

又是三年過去了。  

這期間,主管韓衛案子的小白臉王曉仁,本來犯過亂搞男女關系的錯誤,由于他反復申訴,岳克也幫著周旋,得到了平反。再加上辦案有功,經他手揪出了好幾個清查對象,運動辦撤消時,經岳克提議,提拔他為紀委付書記。可他這人沒官運,黨委頭天討論通過,第二天他就死在一個清查對象的家里。那個清查對象就是他那相好女人的愛人。原來,那女人見自己愛人長期勞動得不到解脫,就找到他,希望他念舊情幫助想辦法。他一口答應,乘機要求重溫舊情,那女人只好就范。誰知他貪欲過度,一連三次還不放松,到第四次時,突然大汗淋漓,怪叫一聲趴在那女人身上不動了。岳克開始還以為是清查對象兩口子陷害他,細查緣委后,才知道是一樁丑聞,忙揠旗息鼓,草草處理,對那個清查對象也就此解脫安排工作,以示安撫?! ?/p>

王曉仁死了,韓衛的案子就換了辦案人。  

圍繞韓衛的結論,艾正仁主持了幾次黨委會討論?! ?/p>

新辦案人拿著韓衛的材料向市里匯報?! ?/p>

何濤走后,王杰來當市委書記,把運動辦也撤了,新成立的紀委那些人就知道按中央政策卡,一點也不考慮下面的情緒,韓衛的幾大罪狀一條一條的讓他們否掉了。兩個新辦案人只好回來向黨委匯報。  

別人倒沒說什么,唯有岳克又吼又叫:“這也不算事,那也不算事,那韓衛不是沒事了?他要是沒事,那咱們不是錯了?”吼完了,他不甘心,問:“是不是你們倆沒向上面說清楚?”  

兩個辦案的急忙申辯說:“該說的咱們都說了?!薄 ?/p>

岳克又問:“那你們倆什么意見?”  

兩人互相看了看說:“上邊的意見也有道理。”  

岳克更生氣了,大罵他倆右傾,向著幫派分子說話,立場錯了。弄得這兩名辦案人左右為難,再也不敢說話。,  

岳克大罵一番上邊不了解下情,不聽取群眾意見后,就給兩辦案人下任務,要他們再去上面匯報,想辦法說服上邊,接受礦山黨委報上去的意見?! ?/p>

黨委書記艾正仁對韓衛的案子早已了如指掌,知道上面的意見是對的,想起以前韓衛對自己的好處,也不是沒有賣個順水人情的意思。但他看到岳克耿耿于懷、咄咄逼人的樣子,覺得時機尚沒成熟,就對兩個辦案人說:“那你們倆就向上級再匯報一次吧?!薄 ?/p>

可再次匯報的結果,上邊不但沒有被說服,反而又給韓衛降了一個檔次,這也是艾正仁意料之中的?! ?/p>

這樣三折騰五折騰,幾個反復,韓衛的結論由幫派骨干下降為嚴重政治錯誤,又由嚴重政治錯誤下降為政治錯誤、一般政治錯誤,最后,不管岳克怎么罵,怎么吵吵要捍衛清查運動成果,親自到上邊爭取,說明情況,上邊也只批了個“說錯話,辦錯事”,但在職務安排問題上讓了步,按一般干部使用?! ?/p>

艾正仁是個明白人,見時機到了,就讓兩個辦案人詳細匯報這上面意見是誰說的,在什么地點、什么時間說的,他用小本子一一記下來后,就在黨委會上表態:“別頂了,尊重上邊意見吧?!薄 ?/p>

事到如今岳克雖然還不甘心,但也無話可說。  

很快,紅頭文件下來了,艾正仁總算松了一口氣??蓡栴}又來了,如何找韓衛談話,讓他認錯服氣,起碼要服從。他看了看岳克:“韓衛的事你清楚,你找他談吧?”  

岳克忙搖腦袋:“我不談,現在我不管政工,你談吧?!薄 ?/p>

其實,艾正仁明知岳克不能去,他去也談不通,故意先把球踢給他,等他抱屁了,自己再接過來,免得他又說三道四?! ?/p>

果然,韓衛聽完結論意見,看也不看那紅頭文件,就問艾正仁:“什么叫說錯話、辦錯事?”  

艾正仁解釋說:“說錯話、辦錯事不算問題,文化大革命這么大的運動說錯話辦錯事不是正常的么?誰沒說過錯話辦過錯事呢,喊打倒劉鄧不就是錯了么?”他感到自己的解釋很有說服力?! ?/p>

“那你們不也跟著喊了,為什么不給你們也下這個結論,偏偏就給我?”  

“這,不做結論不一定沒錯誤,做了結論錯誤也不一定大。我們也在總結經驗教訓么。”艾正仁的辯證法還真學得好?! ?/p>

“既然說錯話辦錯事不算問題,那為什么罷我的官,撤我的職?”  

“你是造反上來的么,沒文革你能當上君礦公司付主任哪?現在要撥亂反正,所以要恢復你文革前職務?!薄 ?/p>

“這就說不通了,別人不知道,你知道的最清楚,文革前我就是科級,按我的條件、工作,沒文革,十年工夫我也不至于踏步不前吧?何況還要降級使用!”  

艾正仁笑嘻嘻地回答,“不管怎么說,要不是造反,你能上的那么快?”  

“你又錯了,我不是造反起家。成立革委會并沒有結合我,因為我父親是走資派;后來雖然提拔得快,那是我干的好,一級一級上來的,到公司當付主任也是市委經過考核的,和我同時提的干部有造反的,也有沒造反的,站隊問題當時并不作為條件,反而因為我造反站正隊還要審查我是否有派性,有派性的堅決不提拔,而沒造反站錯隊的就不審查這一條。你當時管干部對這一清二楚?!表n衛一點不讓,針鋒相對:“還有,那期間我是提了,可你、岳克也都提了,岳克還提到公司來了,難道你們這些人都是因為造反站正隊提上來的?我想不是,因為你們都是站錯隊的,你們的提拔和我一樣,都是經過考核提上來的。文革十年當中礦山提拔了多少干部?同樣是經過一個組織部門考核提拔,為什么你們的提拔就算數,我的提拔就不算數?”韓衛目光炯炯,越說越激動?! ?/p>

艾正仁一時語塞,習慣地揉著他那兜齒的下巴,額頭滲出汗珠來,怔怔地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才說:“韓衛呀,咱們是老同志了,你的事也不是我弄的,倒是我上來后,給你逐條逐條的落實澄清,結論一次比一次輕,勞動待遇一天比一天好,好不容易爭取到這個說錯話辦錯事``````我是盡了最大努力了。我也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文革前就是好苗子,文革中又沒干啥壞事,我可沒忘我戴高帽游街那天,你托人給我戴圍巾的事呀``````可整個形勢在這,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哪?!彼H具感情地提起了往事,最后又攤開雙手,表現出一付愛莫能助的樣子?! ?/p>

“你是一把手,怎么會說了不算,最起碼對班子有一定影響力。問題是你怎么看,又怎么說。”韓衛還是毫不放松。  

“說點實在的吧,你是礦山干部中最年輕級別最高的,又是造反站正隊的,名聲那么大,位置那么高,多少人看著你;要是你沒事官復原職了,那別人怎么看,那么多清查對象怎么看,弄不好又要紛紛上訪告狀,掀起一股翻案風。上面的嘴又從來只有對的時候,沒有錯的時候,到那時,他們會把嘴掉過來,說你帶頭翻案,那不僅你要倒霉,連我這替你說話的也要跟著倒霉了,什么立場不穩哪,劃不清界線哪``````都來了。難道你愿意看到我五十多歲了,再裁一次跟斗么?我看你就不如認了,早點安排個工作,趁年輕,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你也不是沒這個能耐,時間不等人哪!”  

艾正仁說這些話時,聲情并茂,感情真摯,頗為感人肺腑。  

別說,他這番話還真打動了韓衛,心想,這還算幾句人話。他說的也有道理,大勢所趨,看來,再爭也不會有什么結果。一個社會大潮流過后,個人的是非一時是難以弄得清清楚楚的;要想弄得清清楚楚,誰知道那又得拖幾年呢?即使到那時弄清楚了,又是時過境遷,說不上還會遇到什么情況;可社會能等你么?時代能等你么``````屈指數來,自己已被審查七年了,人生有幾個七年哪?這七年可是自己的黃金年齡?。∵@一年來,女兒每隔幾天就要在自己頭上搜尋一遍,用她那細嫩的小手指,把一根又一根不斷涌出的白發輕輕拔掉,一邊拔一邊還問:“爸爸,你頭發咋老變白呢?”  

想到這,韓衛有了一種緊迫感,他把牙一咬,心一橫,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他手一伸,對艾正仁說:“拿來?!薄 ?/p>

艾正仁忙把手里的結論材料遞他?! ?/p>

他接過來,簡單看了幾眼,就揮筆在上面寫到:“與事實不符,我保留意見?!睂懲炅诉f給艾正仁?! ?/p>

艾正仁接過看了,笑了,“你這毛病還是改不了,說那些啰嗦干啥,起不了啥作用的。”  

“起不了我也要寫上,我這個人從來不做違心事。違心簽字,我會睡不著覺的。”  

“這樣也行吧。下一個問題,工作安排。你有什么要求?”艾正仁問?! ?/p>

“有工作干就行,服從分配。要問個人意見,我從山頭來的,心里還惦記山頭,爬山還沒爬夠,最好還讓我回老君山礦爬山頭去?!薄 ?/p>

簽完了字,韓衛感到輕松,說出自己早已想好了的心愿?! ?/p>

艾正仁點點頭:“這倒可以理解,別說你,我對山頭也是有感情的,時間長了,不到山上轉轉,心里就像缺點什么。你到采礦還能發揮你的專長,我把你的意見帶到黨委會上研究,估計會滿足你?!?nbsp;  

  

這里順便提一下,韓衛結案不久,甄有德、楊連忠也陸續結案了,都定為一般政治錯誤,恢復正處級,但都按付處級使用,不得擔任實職。楊連忠不服,多次上書申辯無效,得了肝硬化,五十六歲去世了。甄有德沒有申辯,當了一個月的調研員就被離休,在一次和老戰友相聚喝酒時,談起當年朝鮮戰場打鬼子的事,興奮的一甩帽子,胳膊甩出去就沒收回來,三個月后去世,時年六十三歲?! ?/p>

趙敏呢,據說有位老首長聽說了他的事,在一次大會上問何濤來沒來?何濤站起來答應一聲,那位老首長當眾訓斥何濤說:“趙敏是烈士子弟,能有什么大問題,你干么揪住他不放?”何濤不敢怠慢,當即往家里打電話解除趙敏辦班,于是趙敏被調回部隊,當他的付政委去了,不久就提了,當了政委,這是后話?! ?/p>

  

韓衛從艾正仁辦公室出來,夜幕已經降臨,路上行人稀少。他跨上自行車,離開君礦公司大樓順著公路回家。  

暗藍色夜空中,繁星點點,向人間閃現著美好的希望。茫茫曠野那邊,晚風吹來,拂動著初夏夜晚的心弦。遠山欲睡,安詳寧靜;圣水緩流,波光閃爍;公路兩旁,白楊樹風中搖曳,枝葉輕歌慢舞;兩側稻田,水稻花暗吐幽香,田間蟲唱蛙鳴。好個輕松的夜晚!  

韓衛腰桿挺直,兩手握緊車把,迎面涼爽的晚風把他的頭發吹得飄向腦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帶著初夏夜特有味道的空氣,細細地品味著那公路兩側稻田飛來的甜甜的稻花香味,腳下飛快地蹬著?! ?/p>

七年的審查總算結束了,他要把這消息盡快地告訴慧蘋,告訴孩子,告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面容日見蒼老的母親,還有弟弟妹妹,告訴黎湘,告訴張德利,告訴一切關心他的人。他充滿自信:只要給他工作,給他時間,他很快就會做出成績:只要給他舞臺,給他角色,他就能演出最好最美的戲劇,他還要為黨,為人民,為他的礦山,做出他該做的貢獻?! ?/p>

他覺得身子就要飛起來,馬路兩側的大楊樹、稻田飛速地向后閃去,他輕快地想喊``````回頭看看,前后無人,他放開喉嚨,先是使勁地咳嗽了兩下,然后就沖著前面大聲喊道:“我的事完了,我自由了,我又要工作了``````?!薄 ?/p>

聲音被晚風吹得好遠好遠,在茫茫的星空中,在長長的公路上,在沙沙的稻田上面,久久回蕩著``````  

  

  

  

  

  

  

后記

   

感謝烏有之鄉發表了《老君山》,該小說幾個出版社都以主題過于敏感而拒絕發表?! ?/p>

三十年來,那些對文革極盡歪曲、控訴、抹黑的傷痕文學充滿了文壇,污染了人們的視野。一提起文革就是動亂,就是崩潰的邊緣;一提起造反派、紅衛兵就是打砸搶;一提起軍代表就是極左路線;一提起堅持革命路線的老干部就是整人。而從那個年代過來的絕大多數人知道,歷史不是那樣的?! ?/p>

毛澤東主席發動文革,不是腦袋一熱,不是就為了整某一二個對手,而是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復辟,防止中國重走前蘇聯老路,防止黨變修、國變色,防止勞動人民受二遍苦、遭二茬罪的重大舉措。文化大革命期間,雖然由于走資派的干擾破壞,亂了一兩年,但是,由于堅持抓革命、促生產,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國民經濟仍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工農業生產、國防建設、科學技術都得到快速發展,石油由進口變為出口,兩彈一星發射成功,國家既無外債又無內債,國際友人們把我們抬進聯合國,這些就是最好的證明。  

文革中,以周總理為首的那些堅持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老干部,廉潔奉公,自覺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勇于自我革命,抵制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堅持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帶領廣大群眾同走資派進行了艱苦的斗爭,抓革命、促生產,為黨為人民立下了光輝的功績,他們無愧于馬列主義者的稱謂,他們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是我黨的驕傲。文革中的造反派,他們都是真心實意跟毛主席走,跟共產黨走的革命群眾,他們也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毛病,但他們的心是紅的。他們所以造反都是響應黨和毛主席號召,為了捍衛黨中央,捍衛毛主席正確路線,捍衛無產階級政權,都是為了黨不變修、國不變色,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不是為了個人私利。他們克服私心雜念,勇敢地沖破層層阻力,冒著打成反革命的危險造反,同反動路線斗爭,同走資派進行斗爭。他們當中不少人是首先受到走資派打擊迫害的群眾。他們當中優秀的走上了領導崗位,成了新干部。這些新干部勇于斗私批修,堅持革命化,群眾化,堅持到一線參加勞動,保持革命本色,和群眾緊密聯系,特別是在抓革命、促生產當中,發揮了骨干帶頭作用,他們為黨的純潔,為那個年代做出了應有的貢獻。他們并不像傷痕文學說的那樣,是一伙對黨充滿仇恨的土匪二賴子一樣的人物。還有那些軍代表,為了捍衛毛主席路線,來到自己并不熟悉的地方三支兩軍,他們深入工農群眾,同群眾打成一片,堅定的支持廣大群眾同走資斗爭,支持抓革命促生產,站在斗爭的第一線,他們為毛主席革命路線的貫徹落實,為國民經濟的發展,為社會穩定,做出了巨大貢獻,是為共和國立了新功的最可愛的人?! ?/p>

做為一個長達十年之久,波及億萬人的政治大革命,不可能不存在缺欠、錯誤,不可能不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甚至重大問題,這要從兩方面找原因。首先是因為這是一次前所末有的政治大革命,主觀上,從發動者到參加者都沒有經歷過,都沒有經驗,不得不在前進中探索,在爭論中前進。但這個探索,目標是明確的,那就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防止資本主義復辟,在方法上是允許爭論的。不像有的人的摸著石頭過河不爭論,不管姓社還是姓資。所以,文革出現的失誤是前進中的失誤,問題也是前進中的問題。一經發現,立即糾正。比如,形式主義,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清隊擴大化,在經濟領域中的軍事化、政治建廠等,這些都在爭論中得到了認識,在中后期的落實政策中得到了糾正和解決。這些問題的糾正和解決不但沒有損害文化大革命的形像和成果,反而促進了文化大革命的健康發展,使文化大革命的成果更加光輝。其次,文化大革命既然是一場政治大革命,就不可能沒有阻力,必然受到來自社會各方面的奮力抵抗和破壞,最主要的是受到了黨內走資派的拚命抵抗和破壞,比如,運動初期對革命派的瘋狂鎮壓,中期的內亂和武斗,后期紅色政權內部的爭斗及對抓革命促生產的干擾,這些或是走資派頭子親自出頭領著干,或是暗中挑唆一部分受蒙弊的群眾干,或是走資派騙取群眾信任進入紅色政權搞復辟引起的。這些只要回想一下文革當中的那些大事件的起始因由就不難搞明白?! ?/p>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三十多年過去了,傷痕文學對文革的抹黑和否定,不但沒讓文革在人民群眾心中妖魔化,反而激起了人民的懷念。這是為什么?因為人民知道,那不是事實,他們親身經歷過的那段日子不是那樣。再看看現實,貪官遍地,到處腐敗,黃賭毒泛濫,貧富差距如此之大,勞動群體又陷入了苦難的深淵,在九百六十萬公里土地上,想找一塊清明干凈的地方,找一塊讓老百姓說話的地方,那么不容易,人們能不懷念文革么,能不思念毛澤東么?  

這部小說中的人物,雖然是虛構,卻都是文革當中人們身邊最常見的人物,他們的遭遇,是千千萬萬人的遭遇,他們有的已經作古,有的已進入桑榆之年,但人們談論起時政時,往往還說到他們。寫這部小說就是要告訴世人,老百姓心中有一桿秤,這桿秤沉甸甸地傾向了文革?! ?/p>

感謝閱讀過這篇小說的讀者們?!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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