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的悲憤　　

當安祿山拎著四尺腰圍的肚腩嚷嚷著要干媽玉環為她洗澡的時候，老皇帝不慍不怒、一點也不吃醋，他知道祿山肚兜里裝著一顆忠于他的心；玉環吧，雖是他李阿瞞的嗟來之食，但畢竟山盟海誓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啊！他知道：他們愛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他的玉環他放心。　　

老頭興致一來，親任皇家梨園聯歡晚會的編劇兼總導演，由玉環出任主角，一曲霓裳羽衣舞得驪宮高處草長鶯飛、長城內外山花爛漫。　　

老皇帝很自戀，尼瑪！開元盛世都是老子開創的，GDP高得駭人，老百姓安居樂業，邊關穩定、四海太平。老子累了幾十年，早該享受享受了，他一享受不打緊，滿朝文武跟進。　　

這一切都被時任范陽節度使的安祿山看得真真切切，這胖子胡兒鬼得很，將漢人的權謀套路爛熟于心，當面喊萬歲、背后下毒手。這伙計扎著腦殼在漁陽招兵買馬、積草囤糧、刀子磨得飛快，只等東風一吹，戰鼓就擂。不是老安怕皇帝，而是皇帝太傻B，他早就探出這李唐王朝的氣數，虛假繁榮的背后潛藏著巨大的危機，奢靡成風、滿朝貪腐、朋黨相爭。各路節度使擁兵自重，國防費用被層層盤剝殆盡，國防形同虛設。李林甫一類宰相和高官欺上瞞下、結黨營私，一個二個就會伸手搞錢，楊國忠就曾多次找他老安幫忙搞點活動經費，未果而致兩人積怨。 　　

此刻的安胖子躊躇滿志、心中竊喜。西望長安，那金鑾殿的萬丈光芒晃得祿山的腦殼發暈；那九鼎之神器像吸鐵石一樣勾著祿山的魂；三千后宮佳麗，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TMD像楊干媽一樣漂亮，還把個肩膀和半個前胸都露在外邊，讓祿山直淌口水，撩得他豪情萬丈、荷爾蒙瘋長。李三郎啊李三郎，你格雜子一把老骨頭被楊玉環泡酥了吧，人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江山憑什么是你李家的，讓你盤還不如我老安呢。　　

祿山這點心思只有一個人最清楚，那就是時任平原太守的顏真卿，只是作為一名德高望重、名重海內的老臣卻只當了祿山的下屬——河北一市長委實屈才。可誰叫他老顏剛直不阿呢！辦事雖然很有才干，處理與上級的關系卻欠火候。中丞宋渾跟宰相楊國忠作對，受到降職處分，別人都不敢吭聲，唯獨他老顏大大咧咧：“奈何以一時忿，欲危宋璟后乎?” 暗諷楊國忠一伙為了點私人恩怨這么整人，做人不地道。他也不想想雖然老板是皇帝，可楊國忠是老板的小舅子，何況還是總經理。楊國忠的那點德行天下人都知道，那是“最佳奸臣獎”的候選人大熱門，顏真卿這么跟領導較勁，在單位里的日子自然不會好過，結果和宋渾一個下場。被楊國忠及其黨羽視為異己，逮到一個機會號稱要支持地方建設，讓中央干部充實地方領導隊伍，終于在天寶十二年將顏真卿調離出京趕到河北，歸安祿山直接領導。降為平原太守（世稱“顏平原”即由此而來）。　　　　

    顏真卿雖然喜歡死杠，但在政治上有一種察微知幾的敏感。當安祿山的謀反初露苗頭時，真卿就高筑城，深挖洞，廣集糧，收攬丁壯，加以防范。然而每日卻與賓客泛舟飲酒、寫字作文，以不問時事為假象，以釋安祿山的疑心。后世蔡松坡與小鳳仙的故事被人演繹得驚天動地，一曲“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覓知音”讓多少癡男信女流下感動的淚水，殊不知顏真卿才是綿里藏針、不顯山不露水的祖師爺。平原郡本屬安祿山轄區，安祿山時時密探暗察，結果卻是真卿當著探子的面寫下著名的《東方朔畫贊》，祿山終以為真卿乃一介書生，不再猜疑。　　

接下來的故事都知道，“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但見那朔方旌旗蔽日、黃塵滾滾，祿山起兵勢如破竹，皇家部隊望風而逃。河北二十四郡盡失、東都洛陽巢傾卵覆，叛軍刀鋒所指直逼長安，竟如入無人之境。　　

老皇帝回頭望望、河朔茫茫，天子之軀、整夜未眠，守著祿山那個永不變心的諾言。一骨碌從玉環的懷里滾下來，叭嗒叭嗒流著淚，傷心地說：“河北二十四郡，無一忠臣邪?” 幸有司兵參軍李平馳奏“河朔盡陷，獨平原城守具備。”老糊涂才像打了雞血，不顧九五之尊，大手一抹，擦掉吧！傷心的淚，我已為玉環的愛情來把心揉碎！接著破涕為笑、環視左右，半是感慨，半是贊許地說：“朕不識真卿何如人，所為乃若此!”到現在他還不知道顏真卿是哪個娃子？　　

然而，顏真卿就是顏真卿，他迅速從原來三千兵擴充為萬人，一些太守、長史也各以眾歸。當時堂兄顏杲卿為常山太守，相與起義。截斷了安祿山和老窩之間的聯系，安祿山只好終止進攻潼關，轉身收拾顏真卿，閃電戰覆滅唐王朝的計劃就此徹底破產。　　

已打到陜州的安祿山忙令史思明率精銳軍卒與賊將蔡希德合軍，急攻常山。常山守軍極少，派人向河東求救，太原尹王承業不是東西，擁兵自重、見死不救。常山軍民晝夜奮戰，苦斗六天，最后，糧水弓矢盡竭，賊兵攻陷常山，顏杲卿被俘。賊將令其投降，杲卿不屈而罵。賊將把顏杲卿的小兒子顏季明推到面前，用刀抵在脖子上，威脅說：“現在投降，就留你兒子一命。”顏杲卿閉目不答。賊將一刀揮下，顏季明身首異處。至此，河北諸郡，又全都復入賊軍之手。 　　

顏杲卿被裝進囚籠，俘送洛陽。安祿山派兵士把顏杲卿綁在洛陽天津橋的柱子上，從腳上開始肢解，以慢死來折磨這位唐朝義士。顏杲卿大罵不已，叛兵鉤斷他的舌頭，仍含糊大罵，至死不屈。顏杲卿的另一個兒子顏誕、侄子顏詡及其他近親宗屬，也都被綁在柱子上，先砍去手腳，然后加以臠割節解。路旁行人見此輩義士慘狀，無不感傷流淚。 　　

一直在長安拿著賞錢過好日子的內丘令張通幽在楊國忠面前大講顏家兄弟的壞話，因此顏門三十名忠烈死訊傳來，朝廷也不加褒贈。直到后來長安失陷，唐肅宗繼位于靈武，顏真卿為族兄顏杲卿辯其枉狀。當時出逃長安的唐玄宗知道消息，才把張通幽、王承業拘至御前，杖擊而死。　　

顏家兄弟以微薄力量，從起兵到失敗，總共不過十幾日時間，但正是他們的有效抵御，拖慢了安祿山叛軍的進軍速度，朝廷獲得了調動軍隊的喘息機會。唐室不亡，實賴這兩位文臣出身的忠義之士！　　

 讓我們展卷重誦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時代，也是一個讓人感慨萬千的時代。我們民族每每在生死存亡的時節，都會有一些奸佞之徒為一己私利，罔顧國家和民族的利益而成為被歷史唾棄的宵小和禽獸，但中華民族的偉大更在于任何時候都不乏忠臣義士去舍生取義、慷慨赴死。當顏真卿派長侄泉明前往善后，僅得杲卿一足和季明頭骨，一腔悲憤，噴涌而出。仰望蒼天、渭然長嘆：是誰埋下罪惡的種子、又是誰為爭得那身黃袍視生靈如草芥？那千萬顆頭顱壘就出來的皇家宮殿難道就必須在一次次殺戮中推倒再筑起嗎？傷痕累累的遠不止皇家的庭院，寸土寸血的河山才是人世間最大的劫數。老淚縱橫的顏真卿把滿腔悲憤傾泄在一頁麻紙之上，于是無意中成就了中國書法史上最偉大的作品——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那浸滿血淚的字里行間在成為藝術絕品的同時，無時無刻不在喚醒著人類的良知，告訴世人克己、制欲、清政與和平的彌足珍貴。這里，我們有必要解析一下祭侄稿的藝術成就：藝術的最高境界在于它的空間性和時間性，它必須是情感的記錄，從這一點看我們的國粹書法，其藝術性要比西方的印象派繪畫早上千百年。當“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躍然紙上，我們看到了始末情懷起伏，胸臆了無掩飾；看到了壯懷激烈，一氣呵成；看到了一門忠烈的浩然之氣。　　

顏真卿為人鯁直，為官清廉，為民解困。這位聲名頗重的四朝元老，由于他的正直，幾為前后五任貪腐奸相所不容。盧杞是顏真卿開罪的最后一個宰相，據說這家伙模樣長得像鬼。當他假惺惺地去探望名將郭子儀時，郭子儀嚇得趕緊讓家人全部回避，人家問老郭為啥？子儀答：盧杞長得神頭鬼臉，家人看見了必定忍不住要笑。這一笑不打緊，盧杞記恨在心，找了個機會，讓老郭滅族。 　　

這樣讓人魂不附體的主，顏真卿都敢頂撞，作風之硬朗可謂驚天動地。結果是盧杞怎么看他都不順眼，總想把他趕出中央，省得瞅著礙眼。 　　

老顏依然直來直去，找到盧杞說：當初你爹被安祿山所害，頭顱送來時臉上還有血跡，我惟恐用衣物擦拭不夠尊敬，親自舔去血污。你也算是烈士后代，我這么夠意思，你為何還容不下我？ 　　

盧杞真不愧奸相極品，一聽提到自己老爹，趕忙給顏真卿下拜。可一回頭，他還是打自己的小算盤。正好淮西節度使李希烈造反，盧杞乘機對皇帝說，顏真卿德高望重，派他出馬去說服李希烈投降，可以不動刀兵。皇帝覺得這主意不錯，就讓真卿上路。 　　

到了李希烈軍營，顏真卿還沒說話，李希烈千名養子就拔刀前來，要殺了顏真卿吃肉。李希烈攔住手下，跟顏真卿客氣了幾天，又是喝酒吃肉，又是觀看辱沒朝廷的肥皂劇。顏真卿一點沒留面子：“你李希烈是朝廷的臣子，怎么能這么做！”站起來就走。 　　

之后的事情是老套路了，李希烈勸顏真卿跟他造反，顏真卿不答應。李希烈要活埋了顏真卿，顏真卿找他要刀子，說是老子給你來個痛快的。李希烈說再不投降就燒死顏真卿，老顏就往火里沖，鬧得李希烈一點脾氣都沒有。這希烈見拉不成、打也不成。最后將顏真卿勒死。　　

宦海沉浮，顏真卿的一生經歷了太多的坷折，國難當頭時他是朝廷的重臣，委以安邦之重任。天下稍許太平又受盡奸佞的折難，潮起潮落、幾度浮沉，嘗盡人間苦恨，閱盡世態炎涼。安祿山舉兵反叛時，各路諸侯望風而降，維顏氏兄弟獨舉義旗，挽狂瀾于既倒。安史之亂后天下稍許平靜，永泰二年(766年)卻又由刑部尚書任上被貶為吉州別駕，自正三品降到從五品下階。雖屢遭貶謫，顏真卿忠君愛民之心不改。所到之處，政績斐然，佳譽載道。饒州地方，宋以后往往將他與范仲淹并提，稱“顏范遺風”。　　　　

在顏真卿的風雨一生中，有過無盡的悲傷和憤懣，當然也有過沉思與求索，明知朝廷沉疴痼疾，卻始終用自己的一腔熱血，維系著天下蒼生的困苦，無論是身居廟堂還是遠處江湖，均不忘為君守政，為民解憂。忠君安國、禮義廉恥才是他心中的王道，心系天下、勇于擔當、挺身維護正義才是他的追求，個人得失在他看來永遠要讓位于他的終極理想。　　

路遙知馬力、板蕩識忠臣。誰是忠臣？誰是奸臣？這樣的問題在平時就是求證上一百遍，都得不到一個真實的答案。然而，到了國家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孰真孰假，孰優孰劣，便一目了然了。　　

如果顏真卿、顏杲卿選擇投降，不僅生命無憂，還會加官進爵，享盡榮華。可是，他們沒有。當各郡官員面對安祿山的淫威望風而降的時候，顏真卿在奮筆疾書，聯絡各郡義士，密謀舉義；當叛軍攻下洛陽，各地官員都在觀望搖擺的時候，是他登高一呼，豎起了擁護政府的大旗；當李希烈邊拉邊打、以死亡相威脅時，顏真卿不屈不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始終都沒有低下那顆高傲的頭顱。　　

顏真卿悲憤地死了，為國家而死，為天下太平而死，死得何等慘烈，何等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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