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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下午,著名作家張承志攜其全新散文集——《你的微笑》于蘭州廣場書城進行現場簽售。作為張先生精神主場的臨夏始終是他關注的地方,在全集34篇作品中有3篇作品與臨夏有關,還有10多幅圖片反映臨夏風土人情。據張承志先生介紹:“《你的微笑》輯入了自2007年出版《聾子的耳朵》以后的所有未曾結集的新散文。憶舊、抒發、學術、思緒,都在其中。無須表白,讀者自會知道。在我的作品中,增加的只是篇什、技法、領域和知識;書背后的我,并無一絲本質的改變。”談及這部散文集時,張承志先生曾這樣說,“這是一篇耗時十幾年的作業,是我最后提交給大西北的匯報。我想強調:它包括了我對今日世界的觀察。”《你的微笑》一書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出版后,張承志先生與該書責任編輯、青海人民出版社戴發望進行了一個問答式的采訪,該問答經張先生同意,本刊有幸在全國媒體中首先刊登這一問答。


1、散文集《你的微笑》責任編輯、青海人民出版社戴發望(下稱編輯): 

    張老師,首先向你表示祝賀。今年對你是個豐收的一年,不只這本全新散文集《你的微笑》順利出版,而且不久前你獲得了首屆“朱自清散文獎”、第八屆“華語文學獎散文獎”。另外,你的散文《大河家》被設為今年全國高考語文卷的題目。衷心為你感到高興。 

    張承志(下稱張):對我來說,這一年只是巡回生命中、流水般的一年,沒有任何特別。這樣的年頭去而復始,早已是自己生命的形式。和往常一樣,我不過繼續在如此的生存中,吮吸活力、發掘營養、學習開拓,把感悟納入到某種文學或者學術的形式里。新書的出版,如孩子降生使人忍不住喜悅。但是若說到譽毀獎懲,就不值得那么激動了:它們提交社會的結論并不公正,于我的評介更似是而非,所以大可忽略不計。 

    2010年對我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本積累數年的新散文集。 

    活在劇烈的時代動蕩之中,內心的沖動日日積累。宣泄的渴望,沖撞著尋找出口,如徑自撲向自己的天命。它凝結并堆積,變作了這本《你的微笑》。 

    至于其他——無論中傷,無論獲獎,于我無關緊要。如今泥沙魚龍沐猴而冠的所謂文學獎,并不具備給中國文學以評價的資格。無獨有偶,還可以說:包括大盤頭彩的諾貝爾獎,愈來愈顯現為西方意識形態的宣傳;愈來愈只是傲慢與偏執的西方心理展示。從中國到土耳其,只要面對東方,很少例外,有時它簡直像特意在頒給可笑的劣等品。文學獎,在如今這個以不公平為特征的時代,經常是侮辱人心的工具。 

    體制豢養的“評委”,不懂得什么叫放棄“功名利祿”。他們不懂:一片山河與人民的喜愛與接納,才是對一名作家的價比千金的獎掖。 

    

2、編輯:就內容而言,這本書是難以歸類的,涉及了多個文明地域和多方面的知識。這正是你不懈探索,拓展視域的結果。應該說這本書反映了你近年來的思考和求知。 

    張:話語環境的壓力,逼迫一支筆要飽蘸文化的墨汁。既然很難一吐為快,那么我們便營造豐滿的語言。好在我們背靠著偉大的山河和悠久的文明,其中的蘊含寶藏,足以提供矛與盾、彈藥與掩護。本來是尋求思想的突圍,但堅持的結果,居然是自己的提升。 

    這使我喜出望外;我嘗到了學習的甜蜜,懂得了“求知要從搖籃直到墳墓”的意義。后來,學科的游擊變成了迷戀的目標;在努力發掘一個又一個蒙古、日本、阿拉伯、西班牙的詞語張力與文化內涵,把一篇兩千字散文揮灑到兩個文明三個國度、讓它們形成美好的意味對仗、互角的力學支撐——之后,我真實地體會到:求知乃是活著的一項目的。 

    忍不住快樂我在《你的微笑后記》中這么寫道——“如有一只無形的巨手,它打磨掉舊有的毛病,指示了限制中的創造,它撥轉著文章的形式,賜予了人原先不敢想象的能力?!?nbsp;

    

3、編輯:多年來你的足跡遍及歐洲、拉美、亞洲的許多國家,同時也沒放

    棄在國內尤其是西北地區的持續求知。你很早就與青海有著密切的關系,在這部散文集中你反復涉及到青海,書中提出:“凡生命盡予收容”,這是你持續觀察青海這塊土地得出的生動結論吧? 

    張:近年來視線被引向青海,也許是三十年來深入大西北黃土高原的、長旅盡頭的一個總結?當然也包括了近十年來在外國——在西班牙、日本、阿拉伯一角,印第安美洲——的感悟心得。 

    我只覺得:《凡生命盡予收容》一文并不是一篇對從祁連山到積石山之間土地的文化觀察。它不是一篇學術文章,而是自己對半個世界的一次歸納,是自己對西北熱土的一篇獻辭。它也是一個立場的宣言;在習慣了大地母親悲天憫人的胸懷之后,我們也決心要求自己、這樣對待他人。 

    這是一篇耗時十幾年的作業,是我最后提交給大西北的匯報。我想強調:它包括了我對今日世界的觀察,也包括了我對穆斯林未來的思考。 

    說多了會更不好懂么?這一觀點,不僅使得我與在體制的豢養下孿生的知識分子一劃兩界,更是我與“躲在帝國主義褲襠里高喊民主的斗士、扭捏于西方價值糞便里作藝術態的詩人”的對立宣言。 

    

4、編輯:你以往的著作,書名照應內容都提示著鮮明的文化立場,而最新的這部著作卻以“你的微笑”這樣溫和的字眼為題,是另有寓意嗎? 

    張:“微笑”——是兒子依偎著母親時,滿心贊美與享受的神色;也是戰士蔑視驕狂的敵人時,不由自主的表情流露。 

    它溫和而成熟,但更充滿挑戰的決意。

  

5、編輯:在對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文化考察中,你堅持站在“文明主人的立場”發言。這一文化視角有什么深刻的含義? 

    張:因為自上一個世紀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開始,隨著殖民主義的全盛應運而生的一些情報調查類學科,什么人類學或社會學、民族學或民俗學、地理學或博物學——就在侵犯文明主人權利、為帝國主義提供統治建議、長久置文明主體于奴隸地位——的過程中,發展了一些學術技巧及所謂科學。

    我出身于不僅講究實證、而且追求物證的考古學。我較多從事過史前遺址的發掘,以及蒙古和中亞歷史的研究。因著這一學科出自,我早就對上述信息收集類學科懷著質疑——說得痛快點,他們的學科方法論,與特務盜竊軍事經濟情報、和賊娃子偷東西之間,若離若即,非常接近。 

    然而我們不僅生活于二十一世紀,更生活于清算資本主義的歷史時代。當我目擊到:在一派清算資本主義學術、掃除侵犯文明主體的“東方主義”的歷史大潮中,居然橫行著把從殖民主義的死尸上剝下的襤褸當做大旗,吹吹打打招搖過市,在祖國大地上實行“二次東方主義”的冒犯——我當然要表達異議。 

    遠在1998年我在主編一份被扼殺了的《人文地理》雜志時,我就在學理上提出過這一問題(《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論思考》,收于散文集《以筆為旗》,2002)。這一問題的嚴峻,當然遠不止學術一隅。 

    我關心的不是那些枯腸弄句的小人物。一旦批判的掃蕩來臨,他們不僅會作鳥獸散而且會跳到對立面振振有詞。我關心的是自己的行為軌跡。我以尊重土地主人——他們乃是文明的主體和文化主權的擁有者——的一切語言、權利、心情的原則,規范了自己一生的文筆。 

    這樣的自律,甚至不需要主人的贊美或知情。須知我闌入的是一些不凡的土地。我正腳踏著一片熱土上的人心。我要尊重他們,絕不加入冒犯。天地是遼闊無垠的,人能獲得其間的自由。這樣的寫作與追求,才是文學的目的。我說不盡她的魅力與包容。 

   

 6、編輯:你非常欣賞日本作家堀田善衞“文明的享受能力”的提法,你是被這句話所蘊含的善良的情感和正義的態度所感染嗎?是否具備“文明的享受能力”,可以被作為是否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文明人的分界吧? 

    張:這是一個深有意味的問題。堀田善衞當然也是一塊他山之石,雖然我對他的能力(熟諳中文、法語、西班牙語,銳利地意識到西班牙在世界大局中的特殊位置,對弱小國家以及穆斯林文明的自發熱愛與同情)非??粗?,但是最要緊的,還

    是他使中國人提供了一個新鮮的榜樣:“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狹窄”,并下決心實踐糾正自己這一毛病。 

    中國人,尤其中國大學的教授們,多是對自己嚴重欠缺文明享受能力的氣質,毫無感覺的愚鈍的人。所以他們至今還破琴老調地呱噪,言必稱掛星條旗的希臘,渾然自以為是自由民主的衛道士。他們污染著學校,日漸病入膏肓。 

    但幸好中國尚有文學的傳統!人們自古不多相信鸚鵡學舌的講義,而喜歡尋找于活潑有趣的文學。這便是我努力企圖把堀田善衞和布雷南、西海固與西班牙、喀什噶爾及烏珠穆沁,都一股腦努力塞進讀者腦袋的原因。 

    可別以為我們談論的文明享受能力,與炫富的下流旅游是一回事!它們正是尖銳對立的兩極。換言之,昨天慣于哭窮的國人,今天流行的正是炫富。他們喬裝打扮,穿紅戴綠,一路作態,追隨著他們的作秀先驅。他們淫聲浪語進行著的,是對文明的冒犯。 

    我們努力的一切終極目的,唯有喚起人們對文明的尊重。是的,他者的文明、他者的心情、他者的權利——乃是我們在“痛感自己文明享受能力的狹窄”之后,要抵達的目標。你說得對:努力向這個目標前進的人,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文明人。 

    

7、編輯:你是一位備受知識界關注的作家,但對你做評價和歸納是件困難的事,用下列詞語勾勒你的形象你會同意嗎?孤絕的氣質、正義的立場、不懈的求知、敏銳的文化認知力、廣闊的文化視域。 

    張:前邊說的,讀著太累。干脆說點輕松的?你列舉的詞匯太沉重了,也未必準確。我想隨手編兩句,開個玩笑—— 

    老百姓的學生,“叫獸”的眼中釘。 

    抓不著證據的嫌犯,查色盲的紅綠燈。

    

8、編輯:你已年過花甲,但你的文字至今沒有暮氣,相反保持著一貫的蓬勃生命力。你何以做到這一點? 

    張:我想引用前不久我在北大一次演講時說的話: 

    “我們在這里談論的,是那些決心不侮辱自己的生命、決心做具備尊嚴的知識分子的一些人的——追求真理的問題?!?nbsp;

    我只是不想“侮辱自己的生命”——如此而已,并無其他。 

    能做到這一點,除了因著自己的天性,更仰仗了環境的支撐。沒有我經常嘲笑的、滿目瘡痍的文學界,沒有有形無形讀者的存在,我得不到這一生的磨煉,也不能成為這一個自己。 

    大西北,它的山河與民族對我的接納和錯愛,是千萬作家中,唯我才能獲得的一種大獎。我一直暗暗掂量著它,因為它,我學會了感悟世事的平衡,努力地求學與實踐。 

    做為大西北農民的兒子,你們目擊了這喜愛與接納,你們清楚這獎勵的寶貴。所以在此借一角紙,我要再次向成就了我的大西北,表達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