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新傳
已多年沒有孔乙己的消息了。魯鎮也已撤鎮設市了,咸亨酒店也已不是當年“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的小格局了,如今它已成為該市最豪華的四星級大酒店了,茴香豆也早已成為它的招牌菜,當年的掌柜如今已成為酒店的董事長,他不用再站在柜臺里接待客人,也很少來酒店,但偶爾一個月也來一兩次,整個酒店的經營已交給他的兒子和親戚打理,生意也非常火爆,他很享受如今的生活。
我也不再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了,因了薦頭的情面,我仍能留在柜臺里工作,只不過環境已換成了漂亮的酒吧柜臺。對門靠墻的酒吧博古架上擺滿了“人頭馬”、“XO”、“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等,當年需羼水的酒早已不知消失在哪里,我也不用再干那無聊的溫酒了。如今我的工作只是幫客人拿些他們所點的酒及記上賬而已,這倒也很輕閑。
偶爾來一兩次的掌柜——董事長,他的臉不再是那么兇了,反而是一直的滿臉堆笑,他笑起來,兩眼幾乎瞇成了一條線,我有時甚至懷疑他笑的時候是否能夠看得見東西。酒店里的客人也都丟掉了那“沒有好聲氣”,取而代之的是彼此會心的微笑,間或代之爽朗的大笑,我也因之不再“活潑不得”,而是時不時地也“可以笑幾聲”。然而笑聲過后,我總是莫名地想起那個在我不得活潑時總是可以帶給我“笑幾聲”的孔乙己。
自從那年中秋后他來到酒店喝了碗酒又“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孔乙己。他欠著的“十九個錢”,掌柜的也早已從粉板上抹去了。他似乎真的死了,掌柜的和客人們也都不再提起他,也許早已把他給忘記了吧。我也開始慢慢地遺忘他——孔乙己。
有一天,大約是勞動節的前一天,還不是上客人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柜臺,一個風姿卓絕、濃妝艷抹的年青女子扭動著肥厚的屁股撲到我的柜臺前,一只手拄在柜臺上托著滿臉脂粉的臉,躬著腰,撅著屁股,另一只手在柜臺上隨意地用手指敲打著,瞇著眼,笑著對我說,“哎!你知道嗎?和阿Q打個平手的小D死了。”“什么?小D死了?”我愣愣地望著眼前這個發笑的女子。——這個年青的女子就是常被阿Q欺侮的靜修庵里的小尼姑,早在三年前,她就離開了靜修庵,來到了咸亨酒店。據她自己說,當年進庵當尼姑是為了混一口飯吃。如今時代變化了,既然可以混得更好,何必繼續守著青燈孤影過一輩子。再說了自己芳華正茂,豈可孤苦一生?于是她來到咸亨酒店做起了一名服務員,掌柜的對她也是殷勤有加,然而她卻是經常夜不歸宿的,由于沒有親人,也無人過問她,她漸漸地也珠光寶氣、濃妝艷抹起來。由于我們早就熟識,所以她也經常找我一塊閑聊,我和掌柜的都叫她“小妮子”。——“他是怎么死的?”我有點急迫。“聽人說,是他自己找死,去威脅丁大善人。”——丁大善人?丁大善人,我是知道的,他就是當年把孔乙己雙腿打折的丁舉人。如今是發了大財的,搞起了房地產,手里有幾千萬乃至上億元的資產,在全省也是很出了名的。由于樂善好施,所以人們都送給他一個綽號“丁大善人” 。小D怎么會去威脅他呢?我有些迷惑。小妮子看我一臉困惑的樣子,便直起身認真地說:“小D原是在丁大善人公司手下做包工頭的,年底前完成了一項工程,就去找丁大善人要錢。丁大善人說資金周轉有困難,要緩一段時間再給他。可小D卻不同意,非要十天之內一定要把錢付清,否則不會讓丁大善人有好日子過。你說,這不是威脅是什么?這個小D……”“那后來呢?”我追問道。“后來,十天的期限到了,丁大善人沒有給他錢,小D他還真帶著一幫干活的兄弟堵住了丁大善人的家門,還要往里沖,幸虧看門的保安攔住了,否則后果真不堪設想,丁大善人一定是會吃虧的。最后鬧得110的車都去了,他們也都被警察給帶走了。從拘留所出來的第四天,小D就死了。據他家人說,小D身上有棍傷,說是被打死的。他們一直在往上告,可到現在也沒有任何進展,說是因為沒什么證據,法院不受理。唉,你說丁大善人會打死小D嗎?他那樣一個樂善好施的名人,能做出那樣的事?能不注意影響?”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也許會吧。你不知道,當年孔乙己的腿就是被他給打折的,就因為孔乙己偷了點他家的東西。這次居然威脅到他的安全,也許是會的。”“孔乙己?……”小妮子一臉惘然。“噢,對了,你不知道孔乙己”我解釋道。于是我把那個“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回字有四樣寫法”、“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的事跡講給了她。小妮子聽完似乎若有所思,隨后又繃緊了臉,稍帶慍色道:“那也是他活該,誰讓他去偷人家。”話語一停,笑容又綻放在臉上,“哎,那后來呢?孔乙己死了嗎?”“我不知道,大約的確死了吧,反正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許是死了。……”我又想起了小D,可小妮子已經帶著“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笑語聲走開了。
一個星期后的夜晚,客人們都在用餐,而我卻閑著無事。這時,小妮子從“其他汝”廳(這個時代,給客房起的名字都那么怪)走了出來。看見我,她便露出興奮的表情,小步跑到我的柜臺前,小聲地對我說道:“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孔乙己他并沒有死,他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且還當了官。”“什么?他還沒有死?”我有些驚喜。“是的,他沒有死。聽人說,在他最后一次離開咱們酒店的第二年春天,一天上午,天空沒有一點云彩,太陽高高地在上方照著,他正在一塊麥地里挖野菜。突然,在他頭頂上方的半空中打了一個響雷,隨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暈倒了。不知什么時候,他醒了。說來奇怪,從那以后他好像大腦受了刺激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偷了,也不喝酒了。”我有些迫不急待地追問道,“那這些年,他是如何度過的呢?”小妮子笑了笑,“還不是替人鈔書。這次倒是受到了多數雇主的好,他的日子也就好過了些。閑時,由于他的字寫的好,——他居然也知道向哪方面努力,便經常向一些書法雜志投稿,還常參加一些書法比賽,居然還獲得了不少的稿費,也得到了不少榮譽證書,省、市級比賽的一二名獲得了不少,還曾得到過國家級比賽的銀獎,這下他可出名了,成了著名的書法家。你一直待在這,不與文化界打交道,你不知道,他現在已經是我市書法協會的主席了。”“什么?這是多久的事?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我還親眼見到過他呢。”小妮子打斷了我的話,興高采烈地說,“是在一次晚宴中,我們還……啊,對……他現在不再用手走路了,他和我們正常人幾乎一樣,他安了雙假肢,聽說是進口的,走起路來似乎很靈便,猛一下是看不出他有殘疾的。”“哦!是嗎?!”我低下頭,有些不解地沉思。小妮子看到這,也便扭扭地走了。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現在還穿長衫嗎?也許不會吧,他現在已經是書協主席了,再說時代也變了,應該不會:我困惑地想著。
五一節過后的第二天,——我終于可以輕閑一會兒了,節日繁忙的景象仍然歷歷在目。我正在擦拭博古架上落的灰,這時掌柜的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我的面前,“一會兒,孔主席要過來,你先準備兩瓶XO,到時送到‘材煎焙’廳”“誰?……”我有些不解。掌柜見我有些疑惑,那雙本就不大的眼又瞇成了一條線,笑盈盈地向我湊近低語道:“是我們的老主顧了,孔乙己先生。”哦,孔乙己先生,我倒有些出乎意外。掌柜的說完就朝“材煎焙”廳走去,我也開始閑散而無心地干起我的工作。
時間不常,一個高個子老者出現在酒店門前,穿著筆挺的西裝,一塵不染;梳著大背頭,露出寬廣而發亮的額頭;圓潤的臉上泛出微紅,沒有了傷痕,也白皙了不少;鼻梁架上一幅玳瑁邊老花鏡,顯得是那樣的溫文爾雅;花白而又稀疏的胡子,在微風中顯得是那樣的飄逸。望著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人,我愣住了。掌柜的早已迎出門外,朗朗的笑語聲,又把我從懵愣中拽回。“哈哈哈……歡迎歡迎!孔主席大架光臨,小舍蓬蓽生輝,有失遠迎,還望見諒啊。”“哪里哪里,有勞有勞,恭喜發財啊!”……一陣寒喧,掌柜的便攙扶著孔乙己進入了大廳。我注意了孔乙己的腿,雖然沒有一瘸一拐,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殘疾的。當然,不熟知孔乙己的人是不太注意到的。孔乙己似乎也注意到了我,路過我面前時,他停住了,用他那修長而圓潤的手指望上抬了抬眼鏡,從鼻梁架上,然后手停留在半空,食指稍稍探出,指向我道,“你,……你不是以前溫酒的那個小伙計嗎?”我木訥地笑了笑,剛要回答,掌柜的話已遞上了,“是他,您老的眼力還真不凡吶,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個小孩子變成了大男人,您老還能認出來,真不簡單啊!”“是啊,時代變化太快了,要不是當年他給我的影響最深,恐怕我是認他不出的。”“是啊,是啊。”掌柜的隨聲附和著。而我卻不知所云地脫口而出道:“看來,這些年孔先生過得挺不錯。”孔乙己捋了捋他那撮小山羊胡,眼里露出一點詭異地笑光,慢慢道,“還行,還可以,——畢竟時代變化了嘛。”說完,便被掌柜的請進了“材煎焙”廳。不多時兒,又陸續來了幾個有體面的人也進入了“材煎焙”廳,隨后便是那雜亂的笑語聲傳來。
孔乙己不再喝酒,這是小妮子說的,但恐怕是不再喝那四文錢一碗的酒,至于“XO”那還是要喝一點的,因為孔乙己走的時候,臉上分明還掛著醉意。出門他還不忘回頭對我道一聲,“以后有空兒,會找你聊聊的。”孔乙己走了,留下了兩瓶“XO”,——空的。還有他那我們掌柜視為珍寶的手跡——遒勁有力頗具顏體風范的四個正楷大字——“咸亨酒店”,并有一個鮮紅的陽文印章——“上大人孔乙己印”,七個規整的小篆。孔乙己走后的第三天,金光灼灼的金字牌匾“咸亨酒店”“上大人孔乙己印”便掛上了酒店的門樓。
從那以后,孔乙己便是“咸亨酒店”的常客了,我們也在一起閑聊了多次。我發現,“之乎者也”也已從他口中消失了,那個“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也從時代的變遷中消失了。一次深夜,酒足飯飽后的孔乙己要離開,我便攙扶著他送出了酒店,孔乙己的車早已等候在酒店門外的馬路上。就在他剛要開車門上車的時候,一只破舊的瓷缸子遞在了他的面前,“行行好,給點吧!”不知何時也不知從哪里來了一個中年男子,一只手伸著,一只手拄著木拐,他的左腿失去了三分之二,祈盼的眼神怔怔地望著孔乙己。孔乙己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耐煩,“去!沒零錢。”說完彎腰打開了車門,就要往里鉆。突然,那個中年男子往前拐了一步,破瓷缸子已橫在了孔乙己的胸前,“先生,幫幫忙,給點吧?!”我忙上前,從兜里掏出兩枚硬幣丟進了缸里。中年男子便收回破瓷缸子,一瘸一拐地走開了。孔乙己有點憤怒了,他撣了撣胸前的衣服,用手指抬了抬鼻梁架上的眼鏡,直起身,對我說道:“可惡!對這種人就不應該給他。正當壯年,不去努力工作,卻總想不勞而獲,實在可惡!”“可是……你沒見他腿有殘疾嗎?”我認真地問道。“殘疾怎么啦?殘疾一樣可以干好工作的。我的兩腿不都是殘疾嗎?裝上假肢不就行了,難道非要出來像他這樣伸手討錢嗎?”孔乙己有些氣呼呼地發泄道。“……”我無語了。孔乙己也鉆進了車子,和我擺了擺手,一溜煙,走了。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和孔乙己閑聊了。孔乙己倒是還經常來。這天,我正在記賬,孔乙己從外面匆匆地走來。見四周有人,便低聲對我說:“我有事要對你說。”見他謹慎而又嚴肅的樣子,我有些不安,便帶他走進了“凍涼汁”廳。反鎖了門,孔乙己才坐在椅子上。“什么事,你弄成這樣?”我躬身向前問道。“你不知道嗎?徐錫林的墳墓給人破壞挖掉了。”“什么?是誰干的?”我有些驚奇。“聽說是丁大善人,他開發的一項政府保障性住房工程所在地,正包含徐錫林墓地在內,最后徐錫林的墳墓便被破壞挖掉了。據說,好像是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授意。”“怎么會這樣?他不是革命英雄嗎?怎么又是丁大善人!”我有些頭痛。孔乙己卻露出了我所罕見的笑容,眼神也現出了一種兇光。他抬了抬下滑的眼鏡,“什么革命英雄?丁大善人做的好,這個暴亂分子,早就應該把他的墳墓給挖了。那幾年把我們國家給弄得動蕩不安,害得我也跟著窮困潦倒了大半輩子,還折了兩條腿,幸虧蒼天有眼,現在不講革命了,這個暴徒終于得到了他應有的下場。”孔乙己停住了,見我直睜睜地看著他,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語調也輕了不少,“你剛才說什么‘怎么又是丁大善人’?”我便把小D的死告訴了他。孔乙己聽完,不假思索地怒道:“這個社會就應該保護富人,不然今天你去威脅明天他去威脅的,那還怎么讓富人去創造財富?富人不創造財富,窮人怎么會有工作機會?怎么能夠生活?小D不去珍惜丁大善人給他的工作機會,卻去威脅他,一樣的可惡!”見我不語,他抹去了怒容,換上了笑容,又用他那修長而圓潤的手指往上抬了抬玳瑁邊的眼鏡,輕聲地說:“我來是告訴你,以后要注意點。聽說為徐錫林叫好辯護的人現在已進入了政府的黑名單,你以前是為徐錫林寫過幾篇文章的,所以我是來勸你以后做事要小心點。”“什么?……”我的頭極劇疼痛。我仿佛進入了一個魔幻世界,周圍全都是五彩斑斕的光線在漂移流動,小D的臉,小妮子的臉,徐錫林沒有臉的頭,都在光線中忽隱忽現,忽大忽小,忽長忽短,忽寬忽窄。這是哪里?是地獄?還是天堂?我死了嗎?我是死了還是活著?忽然,小D,小妮子,徐錫林,他們的臉、頭都消失了,光線也消失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閃現在眼前。“噢,你醒了。剛才你怎么了?怎么就暈過去了?”孔乙己的聲音。原來我還活著,我沒有死。是的,我們還都活著。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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