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即景】
公交車上的對話(另三則)
◆ 柯孜
無可否認的事實是,在如今經濟發展、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各階層都有一些潛在的危機和困境。但人們很少能上升到一定的高度來認識,也大多不議論。倒不是有什么具體限制言論自由的措施和打壓,而是普遍的麻木和失語,抑或是迷茫和淡漠,感到一切均于現實無補,也就懶得為自己左右不了的事情而費神,還是多顧些家庭生計或者個人得失吧。
不過,也有例外。游走在民間,竟隨時可見一些事,聽到一些原滋原味的對話,倒是說明一些現實社會的問題,讓人感慨、沉吟——
公交車上的對話
乘一輛公交車穿行于鬧市。
大街上,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公家車、私家車、的士、摩托、自行車,大大小小,檔次不等,款式各異,嗚哇亂叫,擁擠不堪。
突然,公交車猛然煞閘,大家忽地往前一晃,就有站不穩猝不及防的,雖不至于跌倒,卻也互相碰撞,愕然失色。
這時,前車門開了,就聽司機破口大罵:“╳你媽的,你找死啊!”
車門外邊,險些被公交車撞上的,是一個蹬著帶蓬三輪的,不少地方稱為“神牛”,正拉著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女孩兒。騎“神牛”者,多為下崗職工,也有生活無著的市民。由于多無技能,又無做買賣的本錢和本事,就弄個三輪車風里雨里拉客,一次兩塊三塊的維持生活。眼下挨罵的人約四十多歲,一邊繼續吃力地蹬車,一邊看了車上的司機一眼,卻并未與他計較。
車門關上了,司機又罵著“媽了個╳的,就在馬路中間晃!”繼續開車前行。
我看車窗外那騎“神牛”者,身體單薄,胡子拉茬,臉曬得油黑,衣著也很破舊,挨了罵也不還嘴,就對那年輕的司機說:“小伙子,你罵他干啥?他騎到路中間也不是故意擋你的道,為養家糊口,不容易啊。”
司機怒氣未消地:“他為養家糊口不容易,我他媽開這車就容易嗎?”
我說:“他畢竟沒你幸運,開不上你這樣的車,只能騎神牛,掙倆錢兒。”
司機說:“我幸運?幸運個屁?你不知道,今兒個我要是撞上他,不知要賠他多少錢呢!”
我問:“那你們公司不管嗎?”
司機搖頭:“公司管?做夢吧!我開這個車,出一切事兒都自己負責,才沒人管呢!求爺爺告奶奶弄了這么份工作,交了一萬押金,都干半年多了,押金錢還沒掙回來呢,現在等于是掙自己的錢。”
“那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沒準兒,也就千八百塊吧。看你拉多拉少,還得看倒霉不倒霉。你要是違反交通規則了,就自己交罰款;要是把人磕著碰著了,自己掏醫藥費包賠。”他回頭看我一眼,聲音略低些:“現在,最讓人撓頭的是那些七十歲以上拿證的老頭老太太。坐車不花錢不說,出來遛彎就一站地,也費勁吧里上你的車,稍有個閃失就訛人,你真沒轍。”
“沒有底薪嗎?”
“屁都沒有,誰給你底薪?”
“你一個班干多少小時?”
司機哼了一聲:“六頂六,外加上班下班一個來鐘頭。”
“那就十四個小時了。”
“可不,一天爬到家,就想睡覺,連球賽也顧不得看。”
“這車每天用油怎么辦?”
“老板給定量。你若是省下十元,老板只給你工資增加五元,若是多用了十元,老板就一分不差扣你十元。上哪說理去?”
“車要維修呢?”
“有定額,超了你補。不維修,只當給老板省錢了。里外里都是你吃虧。”
“公司給你們買‘三險’了嗎?”
司機的頭搖得像波浪鼓:“那可沒門兒。你打聽打聽,除了國有的汽車總公司,干咱們這行的,誰有‘三險’?”
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人插言:“按國家規定,他們應該給你們買保險啊。”
司機氣哼哼地:“咱這國家,應該的事兒多了,誰管吶?”
據我所知,這條線路屬香港恒通公司。該公司從改革伊始就借招商引資的機會,搶先承包了本市最主要的三條公交線,至少擁有百八十輛這樣的大型公交車吧?應屬一個不小的私營公司。我就想,難道該公司在香港運營也不給員工辦保險嗎?
那位知識分子又問:“那出重大交通事故呢?”
司機說:“交通隊裁決唄。誰違規誰理賠。”
“要是你人發生傷亡怎么辦?公司管不管?”
司機回答:“看責任是誰的。要是對方責任,當然他們負責。我要是違規,活該倒霉,老板镚子不出!”
有人議論:“這也太不合理了,就沒有公道了?”
司機氣不打一出來地說:“公道?這個社會誰講公道?你咽不下這口氣就別端人家的飯碗子。老板常說,三條腿兒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不有的是?”
那知識分子說:“你們應該依法以維權啊。”
司機瞥他一眼:“那就由家屬打官司唄。可是一般情況下,這個官司誰也打不起。請律師交律師費,還有訴訟費啥的,不請吃請喝給法官送禮,誰替你說話?一般人折騰不起,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一個中年婦女問:“小伙子,你多大了?處對象了吧?”
司機臉上沒一點兒笑容,不回頭地:“三十了,三年前就處了個女朋友,擱那放著呢。”
“咋不結婚啊?”
司機苦笑:“不是剛才說了嗎?干他媽半年了,押金錢還沒掙回來呢,拿啥結呀?再說了,跟老爹老媽擠那么個五十多平的小套,女朋友不樂意呀。”
一位年近花甲的老漢嘆息著:“唉,結了也白搭。我那小子都結婚五年了,由于兩人都沒有固定工作,有今天沒明天的,硬是不敢要孩子,說是養不起,把他媽急得什么似的。”
司機冷笑:“我女朋友也打怵這個。養一個孩子每月還不得六七百塊,真養不起啊!”
中年婦女:“可不是咋的。送托兒所、幼兒園至少也得三五百,還吃奶粉買個小衣服啥的。再有個頭疼腦熱,打個針,吃個藥,唉,可真夠這幫年輕人兒嗆!”
三代母女的辛酸
教師節那天,學生和老師都放半天假。中午,我去一所小學校接外孫。
跟不少城市一樣,小學校門前人山人海,各種小車擠得交通幾近斷絕。人們為啥都要來接孩子,非要給城市交通添堵?一是如今城市車輛太多,交通事故頻發,讓這么小的孩子橫穿多條馬路,實在太危險;二是還時不時地有孩子失蹤,家家都是一個孩兒,誰能放下心?所以,就有如此特色的一大景觀。
就在我等著外孫出來的工夫,見到了如下一幕——
一位衣著時尚的年輕婦女接到了她的女兒。看樣子,那女孩兒也就七八歲吧,是隨二年級的隊伍出來的。
媽媽扯住了女兒的手,彎下腰問她:“姣姣,你把紅信封給李老師了嗎?”
女兒抿著嘴搖頭,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紅信封,交給了媽媽。
媽媽接過信封,生氣了:“這孩子,咋不聽話?為啥不給老師?”
女兒說:“給也沒用,就不給唄。”
媽媽不解地瞪著她:“咋沒用?今天是教師節,你不對老師有點兒表示,她能對你好嗎?”
女兒繃著臉:“愛好不好,能怎么地?”
媽媽愈發不解,搡搭著女兒:“哎你這孩子,咋不知好賴呢?太不懂事兒了!”
女兒回推著媽媽:“啥我不懂事兒?人家王珊珊每次都給老師五百,你才給拿二百,給她也白搭,她肯定還是向著王珊珊!”
媽媽的眉頭緊鎖,瞟了周圍一眼,壓低了聲音:“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爸把腿砸了,都在家躺倆多月了嗎?媽不是拿不出來錢嗎?這二百你要是不給老師,她不是對你更不好了嗎?”
女兒倔強地:“不好就不好。一會兒拿錢給爸爸買脊骨,讓他腿好了給咱家多掙錢,啥都有了。”
媽媽聽女兒這么說,眼圈有點兒紅了,還想說點兒什么,竟緘了口,拉著孩子要走。一扭身,便碰上了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婦人。
年輕婦女:“媽,你也來了?”
老婦人:“咋的,姣姣沒給老師錢?”
年輕婦女:“可不是咋的,這孩子死犟死犟地,嫌錢少,沒給。”
老婦人抬頭朝學校門口看了一眼,鼓鼓搗搗從衣服大襟里掏出一個手帕包,塞給女兒:“我這有三百,加上你信封里的,去給老師送去。”
年輕婦女往回推著母親的手:“媽,你這是干啥?我爸心衰,剛剛搶救從醫院里出來,去醫保報完銷還花了兩千多,你還哪有錢了?我想過兩天湊點錢,給他們老師買點啥也就行了。”
老婦人還是一個勁兒往女兒手里塞那錢:“唉,你上哪湊錢?姣姣他爸那腿一時半會兒好不了,這下把飯碗子也丟了。就是能干活了,啥時候再找到活還不一定呢。快去吧,不管咋說,別讓咱姣姣在學校受屈。”
小女孩兒也極力阻攔著外婆:“姥姥,把錢拿回去,給老爺買點兒好吃的吧。”
老婦人摸著女孩兒的頭:“傻孩子,你小,不懂,如今晚兒時興這個,哪不澆油能行啊?”說著,硬是把手帕包塞給女兒,“快去,不然老師就進院兒了!”
年輕女人接過母親手里的錢,終于控制不住,眼里閃出淚花。她急忙用手背揩了一下,但就要轉身而去的時候,還不忘囑咐母親:“媽,你拉著姣姣,等著我,啊?”
老婦人點點頭,抓緊了外孫女的小手,站到一邊去了……
浴池里的眼淚
經常去一家中檔浴池洗浴。這里的設施雖然一般,但由于有揚州師傅搓澡、修腳、推拿,就很為一些老顧客所青睞,所以回頭客頗多。
那天,洗浴完坐在更衣間里抽煙、喝茶,就聽旁邊有人大聲豪氣地喊:“祥子,你這些天死哪去了?有一陣子沒見到你了。”
這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晃晃蕩蕩地進來,沖著一位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的中年人打招呼。可那個祥子,卻遠沒有那大漢的親熱,而是冷漠地抽著煙。
“干╳╳啥呢?霜打的茄子似的?”大漢走過去,抬手就拍了祥子的后背一下,“跟我裝啥呀?”
沒成想,就這一巴掌,祥子“哎呦”一聲,極其痛苦地卷縮起身子,仿佛打到了他最致命的地方。
他這一聲叫喚,讓大漢吃了一驚。這時,人們看到,他的后背、肩膀和胸部,都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怪不得忍受不了大漢那隨便的一擊。
大漢急忙問:“哎,你身上咋這么多傷啊?誰打的?干啥吃這么大虧呀?”
祥子沒回答,而只是咬牙切齒地扭曲著臉。
大漢更加來了火氣:“祥子,告訴我,哥們兒給你出氣!”
祥子搖搖頭:“算了算了,快洗你的澡吧。”
大漢卻挨著他坐下了,固執地:“不行,你今天飛告訴我不可,我看那個小子膽這么肥,敢動我的哥們兒?”
祥子仍不愿意吐露真相,眼睛也不瞅任何人,而是余痛未消地撫摸著自己身上的傷疤。
“說呀,”大漢扒拉著他的胳膊,“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欺負老實人啊!”
“告訴你算了就算了,你惹不起人家。”
“我讓你告訴我是誰,你聽見沒?”大漢繼續逼問。
祥子拿眼掃了周圍一眼,壓低聲音說,某某公司,并說人家有沒親自動手,你能怎么地?大漢就問他們憑什么打他。祥子告訴他,是因為他給那公司的工地送了三十多頓沙子了,還不給錢,要了幾次就翻臉了,最后那次,他剛出公司大門,就挨了一頓爆打。還問他,你是要錢還是要命?說著說著,他一條漢子,竟然流下了眼淚。
那大漢聞聽此一番敘述,暴跳如雷,聲言要找自己的哥們兒去跟他們較量,非讓那家公司服軟、給錢、賠禮道歉不可,吵吵了半天。倒是祥子顧不得傷心,反過來勸了他大半天……
但是,我聽明白了,所謂祥子,原來是一個供應建材的私企老板,給最近在本市興建“大乙烯工程”的某家城建公司送沙子,送了三十多頓不但不給錢,還挨了一頓爆打。這個“大乙烯工程”本來是國家為了扶貧,才確定在本市興建的,可大部分工程卻幾乎完全被上邊戴著“籠頭”分給了外省的大公司,本地的卻只能跟著喝點兒清湯寡水……
是要錢還是要命?
無獨有偶,下面也有一個是要錢還是要命的故事。
“十一黃金周”,大半年沒回家的女兒從北京回來了。一見面,我和她媽就發現,女兒比以前瘦了,也黑了,滿臉是一副倦容,而且精神也很沮喪。
后來,通過交談才知道,她是半年來在一家國際型的消費期刊實習累的。
她告訴我們,那里的總編、主任,一天就知道給她下達搞不完的版面設計和寫不完的文章,根本不管你在有限的時間內能不能承受和完成,而且稍有差錯就訓斥、挖苦乃至威脅,動不動就說“如果不能勝任就走人”。她沒有節日和假日,每天在編輯部忙得連吃飯喝水都顧不過來,半夜回到寢室還得苦思冥想寫文章,體力精力不堪重壓,精神上的壓力也令人難以忍受。
見到女兒受到此番折磨,我就主張不給他們干了。女兒卻說,想當白領和掙錢,就得這樣。她還給我講了她師姐的真實例子——
她師姐在一家外企已經干到年薪五十萬的份上,只要再給公司操作完一個更大的項目,年薪就可以掙到一百萬。但是,幾年的苦拼,身體已經透支太多,坐在電腦前經常無故地嘩嘩淌鼻血,身體也憔悴、虛弱得不行。丈夫實在心疼她,就逼她去看醫生。結果,醫生檢查過后告訴她,就她眼下的身體狀況,必須徹底休息和療養,否者就有過勞死的危險,并從一名醫生的臨床實踐,給她舉了幾個年輕白領過勞死的實例。
她師姐很痛苦也很矛盾,是要錢還是要命的兩難選擇,擺在了這個非常能干的女人面前。在丈夫反復勸說、甚至爭吵以后,她整整想了三天,最后還是決定要命而不要錢。她辭去了公司的工作,到青島去療養了半年,才把身體恢復過來。但,再到哪家公司應聘,至今仍在彷徨,舉棋不定……
( 2008-10-5 )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