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功利主義及其歷史命運
王世榮
摘要:中國思想史上,長期存在義利之辯、理欲之辯。春秋戰國時期的法家,在當時已經形成了系統的功利主義思想體系。人本主義是其邏輯前提;人性自私論是其哲學基礎;重視人們對利益的追求是其思想核心;以法制利是其顯著特征。漢代以后,儒家的道義論地位上升,但法家的功利論并沒有夭折。道義論與功利論的融合成為中國文化的特質之一,與歐洲中世紀完全陷入宗教禁欲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因此,只有從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觀這個深層結構出發,才能真正解開中國封建社會為何如此繁榮這個歷史之謎。
春秋戰國時期的法家,在當時已經形成了系統的功利主義思想體系。人本主義是其邏輯前提;人性自私論是其哲學基礎;重視人們對利益的追求是其思想核心;以法制利是其顯著特征。漢代以后,儒家的道義論地位上升,但法家的功利論并沒有夭折。道義論與功利論的融合成為中國文化的特質之一。與歐洲中世紀完全陷入宗教禁欲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ㄒ唬┤吮局髁x是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邏輯前提
春秋戰國時期,隨著鐵的使用,新的生產方式開始出現,中國社會由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新興地主階級要求從奴隸制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公室衰微”,天子地位動搖,人們對神權統治產生了懷疑,人性從神性的束縛下解脫出來,成為諸子研究的重要課題。人們開始認識到,人的吉兇禍福是人自己的事,與“天”沒有關系。“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左傳·襄公二十三年》)政治意識形態領域的這些變化,使人本主義思想的出現成為可能。
在法家思想體系中,管仲是第一位明確提出“以人為本”的思想家,他說:“夫霸王之始也,以人為本。”(《管子·霸言》)“齊國百姓,公(齊桓公)之本也。”(《管子·霸形》)“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管子·小匡》)所謂石民,也就是基礎、根基之民。以人為本的人指的是工、農、士、商等普通百姓。管子的人本主義思想既是功利主義思想的出發點,又是功利主義思想的表現。管子認為:“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管子·權修》)可見管子的樹人,以人為本仍然是從功利角度提出來的。這里最早體現了中國人的實用理性。
鄭國的子產提出了“天道遠,人道邇”的著名命題。一次鄭國水災,鄭人要求祭龍,子產不答應,他說:“吾無求于龍,龍亦無求于我”。(《左傳·召公十九年》)又一次,巫者裨灶預言鄭國將遭火災,要挾鄭人祀禳,子產斥責說:“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召公十八年》)可見子產是以人道對抗天道,以人為本的思想是很明顯的。
晉法家的代表郭偃說:“吾觀君夫人也,若為亂,其猶隸農也。雖獲沃田而勤易之,將弗克良食,為人而已。”(《國語·晉語一》隸農即農奴。由于受奴役、壓迫,雖然勞動不少,土地也肥沃,但收的糧食不能自己享用,只是為了別人。這種奴隸制度極大地壓制了人的勞動積極性。他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公屬百官,賦職任功,棄貴薄斂,施舍分寡,救令振滯、匡困資無,輕點易通,通商寬農、懋穡勸分,省用足財,利器明德,以厚民性。”(《國語·晉語四》)他采取的這些措施,發展生產,爭取勞動力,都是以“以厚民性”的人本主義思想為出發點的。
商鞅亦有人本主義思想,他針對頑固派甘龍的“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杜摯“法古無過,循禮無邪。”的觀點,反駁說:“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础渡叹龝?middot;更法》〉
韓非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他的人本主義思想更加系統。韓非從人本主義思想出發,把歷史分為上古、中古和近古三個時期,并指出了各個時期的特點。他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韓非子·五蠹》)韓非認為,有巢氏解決了人民的居住問題;燧人氏解決了人民的吃飯問題;鯀禹解決了水災;湯武解決了對人民的暴亂統治,所以受人尊敬和愛戴,“使王天下”。這實際上是用人道主義解釋歷史現象,對人的關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法家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看到了奴隸制對人的壓迫,對人的利益的無情剝奪。尤其不滿意奴隸主貴族對新興地主階級的壓迫,因而提出了“以人為本”的人本主義思想,與以“天”為本,以貴族等級制度為本的思想相抗衡,雖然“以人為本”的口號主要是為新興封建地主階級爭平等、爭人權、爭利益,但由于他們處于上升階段,代表著歷史的發展方向,因而具有明顯的人民性,成為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邏輯前提。
(二)人性自私是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哲學基礎
在中國思想史上,楊朱曾提出過“為我”思想,包含有人性自私論的因素。孟子說:“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孟子·盡心上》)楊朱雖然不屬于法家,但對法家的人性自私論有一定的影響。
管子最早提出了“人心悍”的著名命題,這是人性自私論的雛形。他說,“人故相憎也,人心之悍,故為之法。法出于禮,禮出于治,治、禮、道也。萬物待治、禮而后定。”(《管子·樞言》)就是說,人心都是惡的,是自私的,所以需要法律的制裁,而法規又是基于維護貴族尊卑差別的禮制,治理禮的就是道,所以萬事靠人道才有固定的秩序。
商鞅說:“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而法”。(《商君書·開塞》)可見商鞅的變法思想是以性惡論為前提的,而他的性惡論建立在歷史進化論的基礎上,這是深刻的。商鞅認為人性都是趨利避害;“民之性,饑而求食,勞而求逸,苦則求樂,辱則求榮,此民之情也。”(《商君書·稱地》)
戰國時期從道家分化出來的著名法家慎到提出了“自為”說。他說:“人莫不自為也,他而使之為我,則莫可得而用矣。是故先王不得其所以自為也。則上不取用矣。此之謂固。”(《慎子·因循》在這里,“自為”就是替自己打算,為“我”的“我”字是統治階級就他自己說的,就是說,強者用人,不靠人為他盡力這種道德,而靠的全是人替自己打算,趨利避害這種私心,用“刑”“賞”把人組織起來,為他服務,這就叫“用人之自為。”
韓非綜合了法家以及荀子人性惡的理論,明確提出了人性自私論。他說:“人無羽毛,不衣則不犯寒;上不屬天而下不著地,以腸胃為根本,不食則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憂也。”(《韓非子·解老》)韓非從人與動物的區別的角度提出了人性自私論,并從多角度進行了論述。
從父子關系看,“人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則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而不周于己也。”(《韓非子·外諸》)父母與子女為至親,可是都希望對方為自己,即“皆挾相為”,而不愿自己出力,如果對方不愿養自己,就要怨恨和責難;他又說:“且父母之于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祍,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后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母之澤乎!”(《韓非子·六反》)就是說:“生男則相賀”,“生女則殺之”是因為女孩長大出嫁,對父母來說無利可圖。“以計算之心相待”,即出于私心私利的考慮。
韓非認為,君臣關系也是建立在利害關系的基礎上的:“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君臣之際,非父子至親也。計數之所出也。”(《韓非子·難一》)不僅君臣父子關系以計算之心相待,人與人的其他關系,也是以利害之心相往來。在《備內》篇他說,越王勾踐愛人,是為了替他打仗;醫生吸病人膿瘡,是為了賺錢;造車的人希望人害足疾,造棺材的希望人早死,非其性有愛憎,利之所在,不能不如此。同樣后妃夫人為了其子繼承王位,都希望國君早死,并非是厭惡其君,而是因為國君早死對其子繼承王位有利。
法家的人性自私論到韓非已經發展到比較系統的地步。當然他沒有也不可能從私有制的角度來解釋這種現象,而是從人的生存需要出發來解釋人性自私論,并且絕對化了,這是他們的時代局限性決定的。但法家對當時現實人性的揭露是十分深刻的。這是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哲學基礎,也是人本主義思想的進一步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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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家從人本主義和人性自私論出發,認為必須重視人對利益的追求,利用人對利益的追求,大膽進行社會變革。
齊國法家對人的物質利益的重視表現在“倉稟實而知禮節”的著名命題上。管子說:“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稟。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稟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管子認為只有關心人民的物質利益,發展農業生產,減輕稅賦,民富足了,就會追求禮儀道德。管子這一觀點,同孟子“無恒產者,無恒心”的說法有類似之處。但孟子是從人性善出發論證仁政。而管子從發展農業生產出發,說明人性改造不能脫離經濟條件,講道義必須以功利為前提,這個思想已經看到了道德對利益的依賴關系是非常深刻的。
管子深深地懂得必須把重視人的物質利益放在首位,一反當時許多諸侯國多把用兵之道擺在首位的政治思維。他認為“與其厚于兵,不如厚于人。”(《管子·大匡》)“厚于人”就是給人民以實際的利益。“得人之道,莫如利之。”(《管子·五輔》)也正因為他充分利用了人的功利心,因勢利導,而采取了“相地而衰征”的變革措施,“厚其生”,“輸之以財”,“遺之以利”,“寬其政”,“匡其急”、“賑其窮。”(《管子·五輔》)“寬惠愛民”,發展生產,才使齊國很快地強盛起來。
商鞅主張用功利主義作指導進行社會改革;即用人對利益的追求,采取獎勵耕戰的改革措施,主張按功大小重新確定等級制度。他說:“凡人主之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今民求官爵,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勞民。勞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商君書·農戰》)他認為只有獎勵耕戰,才能國富民強,在德與力的關系問題上,他極力主張重力輕德,認為儒家的文人騷客,只會崇尚空談,既無助于作戰,又不能增加農業收入,只能使國力更加貧弱,最終被強者吞并。
慎到把法家的功利主義思想與道家的無為思想結合起來,提出了“君道無為,臣道有為”的主張。慎子說:“民雜處而各有所能,所能者不同,此民之情也;夫君者,太上也,兼畜下者也;下之所能不同,皆上之用也。是以大君因民之能為資,盡包而畜之無能去取焉。是故不使一方以求于人,故所求者無不是也。大君不擇其下故也。不擇其下,則易為下矣。易為下,則莫不容;莫不容故多下,多下之謂太上。”(《慎子·民雜》)統治者在社會中的地位,就好像道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萬物都“有所可”,人們也都“有所能”。雖然所能不同,但都可以為“上”之用;都是“上”的憑借(資),道盡包萬物,無所選擇;統治者也應該“兼畜”老百姓,“無所選擇”也就是說,使老百姓休養生息,使統治者和老百姓都高興,這樣才能鞏固統治階級的正常秩序。
韓非和其他法家人物一樣,清醒地認識到對利益的追求是當時社會人性的基本特征。人與人的關系是一種利害關系,有利則全,無利則散,無任何仁義、恩愛可言。那種要求“去求利之心。出相愛之道”(《韓非子·六反》)是根本辦不到的,“以義為上”“先義后利”的思想在現實社會中是行不通的,用之于人則弱,用之于國則亡。
韓非在功利問題上明確提出公私之辯,看出了公與私的沖突和矛盾。他說:“古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倉頡固以知之矣。”(《韓非子·五蠹》)韓非認為背私謂之公,主張人為了獲得長遠利益不得不放棄眼前的暫時利益,只顧眼前利益,而忽視長遠利益是不明智的。
法家重視人的利益,提出了“倉廩食,則知禮節”,等著名命題,闡明了利益與道德的正確關系,并且采取了“相地衰征”、“初稅畝”、獎勵耕戰等社會變革措施,發展生產,以滿足人們對利益的需要,從而達到維護新興地主階級根本利益的目的。說明法家是當時真正的務實派,因而其變革獲得巨大的成功。
(四)以法制利是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顯著特征
法家重視和利用人對利益(經濟利益和政治利益)的追求,推行改革措施,但法家也理智地看到:人對利益的追求是沒有限度的,而且個人利益與整體利益,暫時利益與長遠利益往往處于矛盾和沖突中,因此必須有一個東西來制約它,這就是法。以法制利、以法治國是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顯著特征和歸宿。
管子主張德法并舉,他說:“厚愛利足以親之,明智禮足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審度量以閑之,鄉置師以說道之,然后申之以憲令,勸之以慶賞,振之以刑罰。故百姓皆說為善,則暴亂之行無由之矣”。(《管子·權修》)認為在尊重人的利益的基礎上,德法并舉,對維護社會秩序,防止暴亂行為都是不可缺少的。管子認為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張,則君令行”;“四維不張,國乃滅亡。”(《管子·牧民》)可見管子思想中道義論與功利論并存,德治與法治并舉,這是全面而深刻的。儒家和管子以后的法家從兩極發展了管子的這個思想。
商鞅從社會治亂的角度,闡明了以法制利的思想,并對儒家的道義論進行了批判。他認為,處于兼并的時代,人民的樸實的品質已經喪失,要想使其行為納入正軌,只能依靠法律約束。他說:“民憂則思,思則出度;樂則淫,淫則生佚;故以刑治則民威,民威則無奸,無奸則民安其所樂。以義教則民縱,民縱則亂,亂則民傷其所惡。吾所謂刑者,義之本也;而世所謂義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惡,必終其所好;以其所好,必敗其所惡。”(《商君書·開塞》)認為人都追求欲望的滿足和自身的利益,但這種追求不節制反而就會損傷自身的根本利益。怎樣節制呢?他認為,就是要靠刑治,使民畏(威)之,不敢為奸,結果能安其所樂。認為以仁義治民,反而使民追求不到仁義,而以法治利,雖然實行了暴力,不廢民之所惡,表面上看好象不盡情理,不仁不義,但實際上正是愛護人民,使其歸于正義。所以他說,人君以法治國,“天下行之,至德復立”。推行法治,人民高尚的品德才能建立起來。
慎到從維護公共利益的角度,論證了以法治利的重要性。慎到主張“君道無為”就是要利用人的自私心,但是,如果私心無限擴張,就會導致社會生活的無政府狀態,所以,在實際政治生活中,還要有一個標準,以表示什么是公,什么是私,這個標準在慎子看來就是法,他說:“法制禮籍,所以立公義也。凡立公所以棄私也”。(《慎子·威德》)認為法是維護公共利益的行為標準。而要推行法,統治階級就必須有絕對的權威。“法雖不美,猶愈于無法,所以一人心也。”(《慎子·威德》)可見慎重子不僅重法,而且重勢,把法與勢結合起來這是深刻的,如果沒有權威,法的推行就是不可能的。
韓非指出,統治者與老百姓的關系是建立在利害矛盾的基礎上的。主張以法治國。他說:“君上之于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故明主知之,不養恩愛之心,而增威嚴之勢。”(《韓非子·六反》)統治者在打仗的時候叫老百姓替他賣命,在平常叫老百姓老老實實供養他們,必須用暴力,用權加以強迫。他又說:“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吾以此如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治亂也。”(《韓非子·顯學》)看到了統治階級與勞動人民在利益上的沖突主張以法治國,從而把人們的功利心規范在符合封建統治階級利益的范圍內,這個思想非常明顯地點破了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階級本質。韓非同時認為人在追求功利時不僅應受法約束,而且必須受“道”、與“理”的制約,要審時度勢,緣道循禮。韓非看到了人對功利的追求是受自然規律、社會條件等因素的制約,這個思想是深刻的。
在韓非那里法、勢、術三者是統一的。韓非說:“治強生于法,弱亂生于阿。”(《韓非子·外儲說右下》)“勢者,勝眾之資也。”(《韓非子·八經》)臣民生性好利,決不會自愿臣服于國家的法律,只不過“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韓非子·備內》)韓非論證說:“桀為天子,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堯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千鈞得船則浮、錙銖決船則沉,非千鈞輕而錙銖重也,有勢之與無勢也。”(《韓非子·功名》)人主之所以能統制天下完全靠權力,與他的道德無關。因此,必須盡一切可能保持權力。君主掌握著全國財富的支配權,掌握著國家機器,這就是他所先天具有的“自然之勢”,關鍵是如何運用自然之勢造就絕對有利于君主的“人為之勢。”(《韓非子·難勢》)這種人為之術核心就是要使好利的臣民不得不為君主所用,不僅要“使天下不得不為已視,使天下不得不為已聽”(《韓非子·奸劫弒臣》),而且還要造成臣民生計和幸福完全仰賴于君主的局面。
造就絕對有利于君主的人為之勢,是韓非所謂法治的根本目的。但是僅有法治還是不夠的,還要懂得統治臣下的方式方法,講究“術治”。“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韓非·八經》)法強調的是制度,要讓臣民去一絲不茍地遵守,講究公開性;術則強調君主個人權力運用中的技巧,決不能讓別人摸到痕跡。在韓非看來應該把法與術有機地結合起來,申不害“徒術而無法”招致失敗,商君擅用法而不知術,對法家理想的統治術而言,也是一大缺點。“公孫鞅之治秦也,設告坐而責其實,連什伍而同其罪,賞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勞而不休,逐敵危而不卻,故其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韓非子·定法》)“術以知奸”,是術的作用之一。術是專為人主所執的,“君無術則蔽于上”,所以術的主要作用,一方面固在尊君,“人主者不操術,則威勢輕,而臣擅名”(《韓非子·外儲說右下》);另一方面,則又在駕馭群臣,“術者,藏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韓非子·難三》)駕馭群臣之“術”,一則曰“藏于胸中”,再則曰“不欲見”,表現于君的具體行為,有兩個要點,一是不可信人,一是不能與臣子溝通,必須盡量隱藏自己,使自己變得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這就是所謂“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韓非子·八經》)人主要做到這點,必須消除好惡,“去好去惡,群臣見素,則人君不蔽矣。”(《韓非子·二柄》)韓非的術治的目的在于造成臣對君的絕對依附關系。
法家的功利主義思想,建立在人本主義和人性自私論的基礎上,強調對人的利益的尊重,并利用人的功利主義思想,推動社會改革。同時強調個人利益服從于整體利益,強調法的作用,用法來規范人的行為,限制人的功利心的惡性膨脹,以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在先秦思想史上形成了一個系統的功利主義思想體系。但法家強調的功利主義的實質是維護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鞏固君主專制統治,而不是人民大眾的利益;法家的人性自私論具有一定的先驗論色彩,認識不到私有制對人性的影響;法家以法治利,以法治國,忽視了道德的社會作用,并且把法制理解為刑罰,沒有與民主聯系起來,這是它的階級局限性和時代局限性決定的。
?。ㄎ澹┓夜髁x的歷史命運
法家的功利主義思想,是新興地主階級推翻奴隸制度的思想武器,是一種政治思維,而不純粹是一種倫理學說,對于當時社會變革確實發揮了實際的指導作用。率先利用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齊國和晉國,比較早地建立了封建制,成了當時的霸主。而秦國則比較徹底地推行了法家的功利主義,變法比較徹底,因此最終完成了統一中國的偉業。春秋戰國時期法家的功利論、儒家的道義論、墨家的兼愛論和道家的無為論等思想并舉,而唯有法家的功利論受到推崇,管子、商鞅、吳起、李斯等法家人物受到重用,這與其思想適應時代需要有很大關系。同時我們也要看到,法家功利主義思想的實行,沖擊的是奴隸主貴族統治,這就必然會觸動貴族的利益和特權。商鞅被車裂表明功利主義思想的實行必須付出代價。
法家功利主義思想作為變革時代的理論。也存在其片面性,過于強調功利,強調力和法的作用,而忽視了德的作用。事實上,法與功利本身就有矛盾和沖突。賈誼在《過秦論》中把秦滅亡的原因歸結為一句話,就是“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我們說秦的統一一方面得益于利用功利主義,那么我們也可以說秦的滅亡,同樣是因為片面地利用功利主義,從而走到了人本主義思想的反面,這就是先秦法家既幸運又悲慘的歷史命運。
漢取代了秦以后,從秦的滅亡中吸取了很深刻地教訓。一度曾采取黃老無為的政治思想作指導,同樣是慎到“君道無為”思想的應用。但是,漢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以后,儒家思想逐漸取得了統治地位,道義論地位上升。但是法家思想并沒有銷聲匿跡。漢代思想家王充在談社會治亂時指出:“傳曰:倉廩實,民知禮節;衣食足,民知榮辱。讓生于有余,爭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禮義之心生;禮豐義重,平安之基立矣。”(《論衡·治期》)可見他有把功利論與道義論統一的思想傾向。魏晉之際的思想家鮑敬言,在漢末農民起義的影響下,提出了“無君論”,認為統治階級對于老百姓“勞之不休,奪之無已”(《抱樸子·詰鮑》)他認為滿足老百姓的物質生活需要“內足衣食之用” (《抱樸子·詰鮑》)他們就不會反抗。唐代思想家、文學家柳宗元認為古代的圣王或者后世的君王,都是解決了“生人之患”才獲得了人民的擁戴,并不是因為“天命”。是由其“仁德”而使人心歸附。有仁德的人就是關心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減輕人民的賦稅。北宋李覯的“利欲可言”、“循公而不私”;王安石的“理財乃所謂義也”;南宋陳亮的“功利成處便是法”;葉適的“以利與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義光明”;到清初顏元的“正其誼(義)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戴震的“道德之盛,使人之欲無不遂”都體現了道義論與功利論的統一與融合。
從儒家學說本身來說,我們認為他屬于道義論,強調道義,以禮義治天下,但也并不完全排斥功利??鬃泳驼J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論語·里仁》)荀子認為人“有義,故為天下貴”(《荀子·王制》)同時提出了“節用裕民”的主張,“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荀子·富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戴舟,水則覆舟”(《荀子·哀公》)荀子的這個思想對他以后的法家和政治家有深刻的影響。賈誼提出了“國以民為安危”,“國以民為存亡”,國君的“功和力都是民創立的或者給予的。所以必須重視老百姓的利益。同時他很重視“禮”與“法”的作用,禮者,禁于將然之前,法者,禁于將然之后”。(《漢書·賈誼傳》)唐代韓愈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為義”(《原道》)強調統治階級要照顧老百姓的利益,“行而宜”,不要剝削的太過火。宋代哲學家張載說:“子之不欲,雖嘗之不竊,欲生于不足,則民益,能使無欲,而盜必息矣。”(《正蒙·有司》)為政在于足民,人民生活無所不足,就對身外財富沒有希求的欲念了。
中國思想史上長期存在著義利之辯、理欲之辯,雖然一些思想家各執一端,有重義輕利,重理輕欲;也有重利輕義,重欲輕理的人,而“正其誼不得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漢書·董仲舒傳》)“存天理、滅人欲”(《朱子語類》卷十一)等走極端的思想,在封建社會前期和中期并不占主導地位。就總體而言,中國傳統的政治倫理思想中既存在著道義論,也存在著功利論,其基本精神是二者的融合。傳統的中國人既講仁義道德,又重視物質利益,而功利主義思想甚至積淀成為中國人的實用理性。漢以后統治階級推崇儒家的道義論,但是在政策上還是要考慮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運用功利論,所以才有“讓步”政策的出現,這就是史學上所說的“外儒內法”,“陽儒陰法”。道義論與功利論的融合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特質之一,與歐洲中世紀完全陷入宗教禁欲主義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正因為如此,才有西漢帝國、大唐帝國一直到清初的“康熙之治”。只有從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觀這個深層結構出發,才能真正解開中國封建社會為何如此繁榮這個歷史之謎。而封建社會的衰落,與其晚期倡導禁欲主義,片面強調道義論有一定的關系。
摘自《法家功利主義評價新說》《文匯報》1990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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