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宜中:難以“標簽”的喬姆斯基
陳宜中 臺灣“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2005年10月,喬姆斯基在英美兩個知名刊物所舉辦的票選活動中,被選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彼時美英聯軍已占領了伊拉克,然而,在許多西方知識分子的心目中,那仍是一場不正義的侵略戰爭。正是在此氛圍下,喬姆斯基獲選為全球公共知識分子的首位。
自上世紀60年代的反越戰運動以降,喬姆斯基以揭發、批判美國的帝國主義行動為己任。在2003-2004年間,他反對美國出兵伊拉克的言論,曾遭到美國主流輿論界的口誅筆伐。但今天,即使是西方的主流媒體,大多也不諱言那場戰爭是不正當的侵略。喬姆斯基給人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反美帝”,這點上他可謂實至名歸。但值得推敲的是:喬姆斯基這位左翼人士,究竟是從什么角度反美帝?是出于什么樣的政治理念反美帝?
喬姆斯基這次訪問中國,又引發了國內左右派的論爭。不少右派或左派的評論者,直接把喬姆斯基定位成是“西方新左派”,甚至斷言他的思想跟中國新左派有密切關系。的確,喬姆斯基是西方知識界反美帝的首席代表,而中國新左派言必稱反美帝;所以,至少在表層上,兩者似乎關系密切。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把喬姆斯基說成是中國新左派的祖師爺,恐怕是個誤讀。
首先,喬姆斯基的確是左派,也自認是左派,但卻并未把自己界定成“新左派”。他自稱是“解放的社會主義者”、“古典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工團主義者”。他心目中的知識分子典范,一個是羅素,另一個是杜威。而羅素和杜威,都是帶有平等主義關懷的左翼自由主義者。照喬姆斯基自己的詮釋,他的左翼無政府主義思想所繼承的,就是廣義的“啟蒙”與“古典自由主義”傳統。
當喬姆斯基論及(西方)“新左派”時,他總是有意識地與之保持距離。而其主因在于:自上世紀60年代興起的西方新左派的主流,在反對美國及西方帝國主義的同時,似乎總想要從反美的國家政權(包括蘇聯、第三世界、伊朗的神權統治、今日的崛起中國等等)找到救贖。對此,喬姆斯基向來具有一定的“免疫力”。
喬姆斯基的政治啟蒙,始于對西班牙內戰以及法西斯主義的反思。那時年幼的他,既痛恨法西斯主義(他是猶太人),也無法同意斯大林主義。他同情的是反法西斯運動中的無政府主義支流,及其所蘊含的自由、平等、互助、團結等理念。對他來說,無論是右翼的法西斯主義,還是左翼的斯大林主義,都意味著國家政權對民主、對自由的不正當壓制。他所持的左翼無政府主義理想,接近于馬克思所謂“自由人的聯合體”。
喬姆斯基自許為“啟蒙”與“古典自由主義”之子,這點幾乎無可非議。不同于時下對“古典自由主義”的狹隘解讀(一種經濟主義式的解讀,將其簡單地等同于自由市場),喬姆斯基更看重的是“古典自由主義”反專制權力、追求社會的自發性或自發的社會性的一面。
喬姆斯基認為,在工業化的時代,古典自由主義者所謂的“自由市場”幾已被國家與資本力量所聯合壟斷。既然如此,他對美國所主導的“新自由主義”經濟秩序的主要批判,不在于批判市場或國際貿易,而在于批判國家與資本力量以“自由市場”之名行壟斷、宰制之實,以及國家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下不公正、不民主的市場經濟。
喬姆斯基除了批判國家資本主義對自由與民主的壓制,也出于類似的理由反對國家社會主義。可以說,他繼承了啟蒙與古典自由主義傳統中反專制的一面,進而將其激進化,亦即:從批判專制政權,到批判選舉民主制度下國家政權的專制與法西斯化傾向,到質疑任何集中化的權力(無論是國家力量還是資本力量)的宰制性格。
喬姆斯基究竟是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無政府主義者,至今仍存在諸多爭議。他說,他不反對足具民主正當性的權力與權威。但他主張:上至國家政權,下至工廠公司內部的權力行使,都要有足夠充分的民主正當性,否則該權力或權威便必須被質疑。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不像是完全的無政府主義,而更像是對洛克“權力的正當性來自于同意”的一種激進詮釋。在此,呼之欲出的是喬姆斯基與美國自由主義傳統的復雜關系。
喬姆斯基對于美國的自由主義傳統,既有肯定,也有不客氣的批評。在2004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他表態支持克里,遂引發了一些爭議。此外,喬姆斯基對美國全民醫療保險的支持,對新政自由主義某些成就的肯定,對美國自由派改革金權政治的主張的呼應等,似乎也透露出他并未全盤否定新政自由主義(一種主張更多的平等、更多的言論自由、同情弱勢、伸張基本社會權的左翼自由主義)。
但另一方面,喬姆斯基也與美國主流的左翼自由主義保持一定距離。而這或許正是因為,他承接了更多的、古典自由主義式的對國家權力的懷疑。他對美帝國主義行動的強烈質疑,與他對于一切集中化權力的懷疑,可謂如出一轍。我們甚至可以說,喬姆斯基對美帝國主義、對國家資本主義、對國家社會主義的強力批判,發展了美國建國理念之中,最強調社會的自發性以及權力的民主正當性的那些元素。
基于此,喬姆斯基在痛批美國的金權政治時,不忘肯定美國的言論自由。他在《南方都市報》的訪談中,也不吝于肯定玻利維亞的民主選舉,以及韓國和臺灣的政治民主化———盡管這些新興民主仍存在著諸多問題,也遠遠稱不上是“解放的社會主義”社會。
喬姆斯基之“反美帝”,在西方乃至全球都稱得上是“第一名”。然而,他的整個思想和精神面貌,不屬于西方新左派的主流。也因此,喬姆斯基式的“通三統”(啟蒙與古典自由主義、美國的某些立國精神、自由人的聯合體)讓國內的思想界普通感到“難以標簽”。而這,或許正是他的中國行的最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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