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主張打破城鄉要素市場壁壘,加快要素市場的流動,用以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當前時期勞動力要素市場已比較完善,因此,要打破的生產要素壁壘主要是土地和資本要素交易的制度壁壘。這種主張實際上就是要讓城市資本與農村土地結合起來,從而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發展農業生產力,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F在的問題是,城市資本與農村土地結合起來能否帶來資源配置效率的提高,以及能否保證國家糧食安全,仍然存疑(已有很多例證,資本下鄉是“厭農”和“棄糧”的,所以資本下鄉能否保證國家糧食安全存在不確定性。)。有一點卻是確定無疑的,就是資本與土地結合一定會將農民中的弱勢群體擠出農業和土地,一直建立在與土地相結合基礎上的2億多農戶就會失去農業這個最后的保障。資本下鄉與農民競爭有限的利潤,即使可以提高農業生產率,其擠占農民作為基本僅障的農業收入的副作用卻是致命的。
當前農業、土地和農村顯然不只是市場的組成部分,而且是2億多農戶的基本保障,是連同農民工在內的8億農民生產生活和生命意義的場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穩定器和蓄水池,是絕不允許完全市場化的如果為了縮小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將農民的家搞沒了,將進城農民的退路搞沒了,將作為弱勢群體農民的基本保障搞沒了。
當前中國正處于現代化的關鍵時期,高速城市化尤其需要有一個穩定的農村,有一個讓作為弱勢群體的農民和農民中的弱勢群體可以獲得基本保障的“基地”。農民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是無止境的,他們也的確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積極活躍的主體性力量,他們在這個時代獲得多么巨大的成功都有可能。同時,也必定還有相當一部分農民會面臨城市化的失敗,他們尤其需要農村這個“基地”、退路或保障。雖然在有些人看來,農村居民收入低,沒有實現美好生活,實際上,只要有了農村這個“基地”,每個農民就有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出發點。只要有了這個“基地”,無論失敗多少次,他們都可以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道路中再次出發——不達目標誓不罷休。
農民是中國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比較少的群體,農民數量又極為龐大。中國式現代化和城市化的成功是以農民能夠成功實現現代化與城市化為前提的。我們必須時刻關注農民的命運,尤其要關注農民中相對弱勢群體的命運。“三農”工作、鄉村振興、農業農村現代化,不能變成“資本的農業農村現代化,城市人的鄉村振興”。我們所有的“三農”政策都必須為農民這個弱勢群體,尤其是農民中的弱勢群體,提供“進可敗退可守”的機會結構,其中關鍵一點是未來20年,不能讓農民失去土地與家園。
“四化同步”的提法容易被誤解為農民城市化與農業現代化齊步走。實際上,農民城市化是一個長期歷史過程,一個并不現代的農業恰恰為農民進城提供了最重要的機會結構。
江蘇省尤其是蘇州市要在全國率先實現農業現代化,并因此對全國其他地區形成了農業現代化的示范或壓力。蘇州早已全域工業化了,蘇州農民有大量家門口的二、三產業就業機會,所以蘇州農民根本就不種田了,他們將耕地流轉出去讓外地農民耕種,形成規模經營,搞農業現代化是有條件的。問題是,蘇州農民已不再依賴農業收入,蘇州實際上已是城市經濟帶,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農民,其農業現代化對全國其他地區尤其是中西部地區的示范意義也是有限的。蘇州發展到一定階段,采用與這個發展階段相適應的政策,并非先進經驗,而只是適應性改革,如果全國一刀切地來學,未必能達到想要的效果。
當前全國還有一個很有共識的主張,就是要增加農民的財產性收入,這種主張也似是而非,因為財產性收入的實質就是租金利息收入,也就是食利性收入。在已經工業化的沿海地區農村或城中村,之前村集體土地非農使用產生了巨額增值收益,給農民分享,農戶也可以通過出租房屋來獲得房租,從而有了所謂財政性收入。對于廣大的中西部地區,農民正在流出,農村空心化,土地上怎么可能產生財產性收入呢?而且,中國當前發展階段,作為最弱勢群體的農民都可以有不菲的財產性收入,也可以食利,則這個社會還能依靠誰來創造財富呢?
選自賀雪峰著《鄉村的視角》中央黨校出版集團 大有書局 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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