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機器與勞動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異化理論的核心問題
[摘 要]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考察異化問題時抓住了資本、機器與勞動3個核心問題。馬克思從資本邏輯出發,揭示了異化勞動形成過程中的三層邏輯轉換,即從價值到資本、從資本到固定資本以及從生產資料到機器的邏輯與歷史前提。在此背景下,異化表現為勞動總體、勞動活動、勞動產品、勞動者地位以及勞動時間的多維異化。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從資本與勞動的歷史性關系出發,分析了資本形成史中異化的起源、機器大工業下異化的現實以及未來社會發展中異化的揚棄路徑。馬克思此時的異化理論豐富且成熟,不僅在理論上回應和拓展了早期異化理論,而且為當今理解異化問題提供了重要理論參考。
異化勞動是馬克思始終關注的核心問題之一。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時期,馬克思便以勞動異化、勞動產品的異化、類本質的異化以及人與人關系的異化揭示了異化勞動的4個方面。隨著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深入,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國外學者稱《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時期,馬克思已從勞動價值論的拒斥者轉變為接受者,實現了異化理論基礎的轉變,在資本邏輯的角度上深刻闡發了異化勞動理論。其中的“機器論片段”則全面展示了資本邏輯發展的高等形式,尤其是機器全面介入生產過程后勞動過程的改變,揭示了異化的最高形式的現實。
不過,《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的異化問題是國內外學者爭論的焦點。1968年在第一部關于《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研究著作《馬克思〈資本論〉的形成》中,羅斯多爾斯基便已提出,《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比《資本論》有著更為豐富和詳盡的論證,認為《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是馬克思的科學工作間,而異化思想正是其思想實驗的重要產物。隨著研究的深入,麥克萊倫指出,異化概念體現在了馬克思的早期著作,更是表現在《資本論》及其基礎性手稿——《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因此可以說異化是馬克思的核心概念。卡弗繼承了這一觀點,認為異化術語適用于馬克思關于社會生產過程中勞動與資本、工人與資本家關系的全部論述,指出《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有關異化問題的討論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的過渡點。持有類似觀點的還有曼德爾。曼德爾認為“異化理論與勞動價值理論以完善的形式結合起來是完全可能的:馬克思實際上在1857-1858年做到了這一點”,但遺憾的是曼德爾的論述未能完整展示二者究竟如何相融。與這些觀點相反的則是否定異化理論在晚年馬克思理論中的地位。法國學者科爾紐認為,異化概念在馬克思新哲學創立的過程中被“實踐”概念所代替等。伴隨著《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在中國的傳播,國內學界也開始了對于該著作中異化理論的研究。在現有的考察《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著作和論文中,已經有學者對《貨幣章》的異化或物化問題作出了深入分析,但考察《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異化理論的變革及其與資本邏輯的關聯并不多。
本文試圖從《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邏輯線索出發,探究資本邏輯運動發展中勞動的塑造,特別是在固定資本的形式賦予生產資料后對勞動異化的影響及其現實表現,展示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對資本、機器和勞動及其三者的邏輯關系的歷史性闡述。
一、異化形成中資本邏輯的轉換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構建了一套完整的資本邏輯,充分展示了資本的源起和發展過程,由此探討了勞動異化的表現和特征。這套邏輯線索蘊含著層層遞進的關系,呈現出從價值到資本、從資本到固定資本以及從生產資料到機器的發展脈絡。
一是馬克思探討了從貨幣到資本的轉變過程。《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從《貨幣章》開始,并在《資本章》中不斷深化對于勞動的分析。在此背景下,馬克思指出,隨著社會生產的發展,“一切產品和活動轉化為交換價值”。交換價值的普遍化有兩個前提:一是共同體中相互依賴關系的解體;二是生產者之間的全面的依賴。前者意味著人從原始共同體中脫離,擺脫了人對人的依賴性;后者表明生產者之間的普遍的和全面的依賴的形成,意味著每個人必須依賴他人生產的產品并且也要通過將自己的產品轉化為社會產品才能滿足自身需要,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必須通過人對物的關系表現出來。
隨著交換價值的發展,貨幣在歷史中得以出場:“貨幣是‘最完善的價值’,是完善到頂的價值。”依靠交換價值所締造的社會關系轉變為人與人之間的貨幣關系,這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他在衣袋里裝著自己的社會權力和自己同社會的聯系。”雖然社會中的個人之間具有普遍的交換,但是貨幣關系對個人而言表現為異己的社會關系,即“他們的相互聯系,表現為他們本身來說是異己的、獨立的東西,表現為一種物”。具體而言,人被迫屈服和從屬于這種關系,且必須將人的一切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社會關系。在這種異己的社會關系下,人們選擇信賴貨幣和物品,而不是人本身。因此,異化的貨幣關系的形成正是因為每個人與社會關系相異化,從而造成了社會上普遍的異化關系。
隨著交換的擴大和生產的發展,貨幣已經不能滿足交換價值發展的要求,而且貨幣規定中“已經潛在地包含著工資和資本的對立等等”,由此產生了貨幣到資本的轉變。一方面,馬克思指出,作為資本的貨幣“是超出了作為貨幣的貨幣的簡單規定的一種貨幣規定”。另一方面,馬克思認為,從交換價值的發展來看,交換價值固定為貨幣時是其最高的完成形態,而貨幣本身在其最高的固定狀態下即為商品。由此,資本就是“設定為商品和貨幣的統一體的交換價值”。這表明,作為最簡單的、初始的資本,資本的內在設定不僅包含了作為資本的貨幣,而且還包括了在流通中的商品——商品和貨幣的不斷交替出現,完成了對于單純貨幣的超越,實現了貨幣到資本的轉化。
由上,馬克思以交換價值的發展為線索,勾勒出從交換價值到貨幣再到資本的發展線索,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下勞動問題的對立面——資本的形成史,為討論異化問題作了重要鋪墊。
二是馬克思在資本的發展中指出了固定資本形成的必然性。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資本章》中,馬克思嚴格按照了一般、特殊和個別的邏輯形式考察了資本的邏輯運動。尤其是在《資本章》的第二篇中,馬克思從已經生成的資本出發,考察了統一資本生產和流通的資本總生產過程,研究了固定資本和流動資本的形成,以資本周轉過程刻畫資本邏輯及其對異化形成的深刻作用。
在考察固定資本的形成過程中,馬克思實際上采取了歷史回溯的方法,分析了生產資料轉變為固定資本的歷程。馬克思指出,在“簡單生產過程”中,資本未能完全占有勞動過程。此時的勞動過程按照物質要素可以劃分為勞動材料、勞動資料和活勞動3個要素,而這3個要素的統一的結果即為勞動產品。隨著資本主義生產和流通的擴大,資本整合為流動資本和固定資本兩大部分。按照馬克思的定義,流動資本包括原材料、工資和產品,固定資本專指勞動資料。其中,勞動資料轉變為固定資本是其轉變的關鍵。馬克思指出,勞動資料只要仍然是被資本納入資本增殖過程的一部分,勞動資料的變化就只是形式上的變化,而勞動資料呈現為固定資本意味著勞動資料不僅從物質存在的角度被定義為勞動資料,而且表現為“由資本的總過程決定的特殊的資本存在方式”。
一般資本分化為固定資本和流動資本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固定資本的發展也表明財富一般發展的程度,或者說資本發展的程度”。固定資本的形成是社會生產力進步的表現,尤其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重要標志。這是因為固定資本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能夠不斷降低人的勞動時間,從而解放了部分勞動生產力——固定資本的發展程度也就成為了衡量資本主義發展狀況的尺度。另一方面,從勞動資料到固定資本的轉變凸顯了生產的社會化發展趨勢。勞動資料作為個體勞動的工具體現的是一種孤立的生產,而固定資本的形成標志著科學技術使得生產和流通日益密切,流通的加快促使處于生產過程中的各部分連接更加緊密以及生產的社會化程度顯著提升。最重要的是,固定資本的形成也意味著資本對勞動統治的加深。馬克思通過區分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揭示了勞動對于價值增殖的重要作用,但隨著流通的發展,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的劃分被固定資本和流通資本所掩蓋,勞動在資本增殖的支撐性作用被遮蔽。
三是馬克思探討了固定資本的發展,分析了生產中采用機器的必然性。在馬克思看來,勞動資料轉變為固定資本是資本主義深刻的變革,其現實形態也不斷發生改變。固定資本(也就是勞動資料)的“最后形式和最適當的形式”就是機器。機器是人類勞動的產物,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是人的意志在自然界中實現的器官。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指的機器不僅僅是單個的機器,而是機器體系,即機器組合在一起、由自行運轉的動力推動的規模化生產體系。機器的運用推動了資本主義機器化大工業生產的形成,因而是資本主義發展的重要基石。自動化生產資料的形成與生產資料轉變為固定資本的歷程相一致,或者說正是由于機器的推動才使得生產資料轉化為固定資本——機器的形成是資本主義發展的表現,也是推動資本主義進一步發展的重要工具。
固定資本采取機器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資本主義的演變,即大工業生產、機器體系運用對于現實社會的變革,而這種生產的變革毫無疑問與資本的要求相一致。資本的必然趨勢是:“提高勞動生產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勞動”。使用機器體系毫無疑問與這樣的趨勢相契合:機器的運用把大量勞動力壓縮到必要限度,使得人類勞動的支出縮減到最低限度,從而不斷減少人類的必要勞動時間。因此,勞動資料發展為固定資本、使用機器體系是“使傳統的繼承下來的勞動資料適合于資本要求的歷史性變革”。
二、以機器生產為基礎的勞動異化的新向度
由上,馬克思肯定了固定資本的形成與資本主義發展的一致性,指出了固定資本的最適當的形態正是機器。可以看出,馬克思的這一論斷與資本主義從工場手工業發展為機器大工業的歷史進程相一致。在上述三重理論和歷史的背景下,馬克思探討了機器運用后勞動過程的變化,從多個維度闡述了異化勞動的突出表現。
一是勞動過程并入資本增殖。隨著機器體系的普遍使用、勞動被貶低為維持機器運轉的手段后,“勞動過程便只是作為資本增殖過程的一個環節而被包括進來”。可見,勞動過程成為資本增殖的一個環節是伴隨著機器工業體系的大規模運用、資本主義關系的深化而產生的。這一過程也反映出資本主義實現了對于勞動過程的占有,將勞動納入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指出,異化勞動就是對象化勞動(勞動資料)支配活勞動。就此部分而言,馬克思從勞動整體、整個勞動過程指明了異化勞動的表現,即資本增殖對勞動過程的占有,資本對于勞動的統治。
二是勞動活動的中介化與貶低。著眼于勞動活動本身,馬克思指出,工人的勞動僅在機器運轉的時候起作用,即處理機器和原材料之間的關系,表現在為機器添加煤炭和機油、為生產流程補充原材料等。馬克思概括這種作用方式為“看管機器”,即輔助機器進行生產,防止機器運轉出現狀況。馬克思總結到:“勞動表現為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包括在生產過程中,相反地,表現為人以生產過程的監督者和調節者的身份同生產過程本身發生關系。”換言之,人通過機器進行生產意味著人不再通過自己的勞動直接接觸原材料生產產品,從而喪失了與勞動產品直接的聯系。同時,中介發生了顛倒:原先發生形態變化的自然物是工人和勞動產品之間的中介,現在工業過程變為工人和自然界之間的中介。這也意味著工人不再處于生產過程中的主導地位,而是站在了生產過程的旁邊,成為了旁觀者和工具性的存在。勞動活動的中介化表明工人的勞動愈加融入機器體系之中——“勞動現在僅僅表現為有意識的機件”。
三是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疏離。馬克思從勞動產品與勞動者關系的角度指出,在勞動資料轉變為固定資本后,機器體系控制了生產勞動的全過程,實現了規模巨大的批量式生產。通過機器大工業生產而得的產品根本上是為了實現資本增殖,因而僅僅表現為價值的物質承擔著和附庸品。與此同時,工業化體系產品的使用價值演化為實現價值的條件,也就是為了賣出去而必須呈現出的使用價值。因此,商品的使用價值同勞動者不再具有直接的聯系,也不再是為滿足生產者的直接需要,只是以實現價值增殖為目的而存在。因此,產品的使用價值顯得無關緊要,只要能夠實現價值都是可以被資本主義體系所接受。這使得勞動產品與勞動者徹底脫離,成為了資本的表現形式之一,淪為資本循環的一個環節。
四是勞動者個體的異化。固定資本的形成,尤其是自動機器體系的運用,使得生產成為了一個體系,實現了機器和工人在生產線上的深度融合。由于機器僅僅是許多機器器官和智能器官結合的產物,它永遠不需要停歇,只要有原材料就會源源不斷地進行生產。因此,為了配合機器的生產,勞動者也被迫失去了休息的機會,工人成為了“自動的機器體系的有意識的肢體”,完全淪為配合機器生產的工具。這也就是工人與機器的主客體地位的倒置:工人本是機器的制造者,是工人的勞動才創造了機器,賦予了機器對象化的存在;但在工廠的生產之中,工人反而淪為客體般存在,機器在生產之中掌握了絕對的控制權,將工人納入機器生產的一部分,成為生產之中的絕對主體。進一步而言,工人在強大的機器體系面前顯得無足輕重,工人群體分散為個體,分布于機器生產體系的各個環節,最終造成“單個勞動能力創造價值的力量作為無限小的量而趨于消失”,即勞動個體的異化。
五是勞動時間被竊取。前文已經指出,固定資本的發展與機器的運用將“提高勞動生產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勞動”,這意味著機器的使用將極大地提高勞動生產率和降低必要勞動時間,推動了單個產品生產時間的降低。隨著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和勞動時間的減少,資本的發展為社會及其成員創造了自由支配的時間。但是,這些自由時間從不為每個人所享有,僅僅“表現為少數人的非勞動時間,自由時間”,這也就是馬克思反復強調的資本對于自由時間的支配,即社會雖然創造了大量自由時間,但始終為資本家所壟斷和享有,勞動者個人的勞動時間反而大量增加了。由于機器的使用,工人不得不隨著機器的運轉而勞動,倒班制、流水線隨之而來——機器體系迫使工人比以往勞動者勞動時間更長。就此,馬克思感嘆:“現今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資本的確創造了大量財富,但卻是建立在勞動者時間被剝奪的基礎之上。
綜上,馬克思在勞動資料轉化為固定資本的歷史視野下探討了異化勞動的現實表現,從勞動總體、勞動活動、勞動產品、勞動者地位以及勞動時間等角度展現了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之下的異化勞動的具體表現。這一從政治經濟學維度上對異化勞動的揭示,相較于早期思想無疑更加深刻全面,體現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構建過程的新境界。
三、資本邏輯下異化勞動理論的歷史向度
無論是馬克思早期手稿以異化理論為核心,還是后期理論中對異化思想的闡釋,異化始終是馬克思理論中的重要主題。相較于年輕時期的馬克思,此時馬克思的思想日趨成熟,從而為異化理論奠定了更加系統和科學的理論基礎,并在更加宏大的歷史進程中考察了異化理論的現實與發展。
一是馬克思在資本的形成史中探討了異化的起源。《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多次強調并區分了資本的“形成史”和“現代史”。在馬克思看來,資本的“形成史”探討的是資本的歷史前提,是資本洪水來臨前的條件;資本的“現代史”則是關于“受資本統治的生產方式的實際體系。”這種區分毫無疑問拓展了資本的歷史向度,表現出馬克思試圖在歷史中揭示勞動問題的來源,并在歷史中探尋解決問題的路徑。
前文已經指出,馬克思強調的異化勞動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實質地表現為對象化勞動對活勞動的統治。統治勞動條件的形成是資本形成史中的重要內容。在這部分,馬克思分析了資本生產的四個重要前提。一是勞動者與勞動的客觀條件相分離。這里的客觀條件涵蓋了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意味著勞動者必須通過出賣自己的勞動才能與生產資料相結合,借以換取生活資料。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稱“活勞動能力作為單純主體的存在而存在”。二是使用價值充足的積累。使用價值的積累,將作為原初的生產資料投入生產,并成為吸收勞動的條件。三是人與人之間自由的交換關系。在馬克思看來,人與人之間的自由交換標志著奴隸制和農奴制的消滅,即人對人的依附關系的消除。二者的消滅也就實現了勞動對自己的從屬,確保了人與人之間形式的平等與自由。四是組織生產者不再將創造和享用使用價值作為最終目的,而是將創造價值、實現價值增殖視為生產目的。
二是馬克思從勞動價值論的角度揭示了異化的現實。馬克思指出了異化的現實:“對象化勞動同活勞動之間,價值同創造價值的活動之間的這種絕對的分離——從而勞動內容對工人本身的異己性”,同時這種“勞動的客觀條件對活勞動能力的客觀的漠不相干性即異己性——已經達到如此地步”,即異化不僅表現在勞動內容,而且凸顯在勞動產品,實現了全方位的異化。在此之中,馬克思確認了異化問題的兩個核心點在于對象化勞動和活勞動,并以此出發揭示了異化的現實。
雖然強調了對象化勞動同活勞動的交換對于異化形成的重要性,但是馬克思仍然突出了“對象化勞動同活勞動相交換,一方面還不構成資本,另一方面也還不構成雇傭勞動”。在這里,馬克思深知純粹的對象化勞動與活勞動的交換并不一定構成異化勞動。馬克思指出,這種交換可能屬于“簡單流通的關系”。在此意義上,雙方交換的僅僅是使用價值,即通過自己勞動對象化的結果換取另一方的使用價值,如付給醫生錢來治病等即為簡單流通關系。這種關系內,重要的是雙方彼此提供服務,而不存在勞動的占有和隸屬關系。究其本質,一方面,馬克思認為這是由于分工和交換所引起的形式上的差別。因此,這種勞動的交換并非為了發財致富以及創造價值,而是“使現有的、歸他所有的價值喪失的行為”。而這種行為也絕不會使得貨幣成為資本,進而構成雇傭勞動。另一方面,馬克思認為這種交換還有可能是資本主義關系產生之前的變革時期內對勞動的購買。馬克思指出,對于勞動的購買雖然是為了產品生產,甚至將創造出來的產品售賣,但是這種生產本質上是為了直接的使用價值,比如為了奢侈品的消費進行的生產:“這實際上只是為了把他人勞動用于直接消費或用做使用價值而對這種勞動進行的偽裝的購買”。
由上可見,馬克思并不是簡單將對象化勞動同活勞動的交換與雇傭勞動、異化勞動劃上等號,而是將構成資本和雇傭勞動的勞動交換定義為“作為價值,作為自身保持的價值的對象化勞動同作為這種對象化勞動的使用價值的活勞動之間的交換”。其中,活勞動的使用不能是為了獲取使用價值,而是用來創造價值,以實現價值增殖為目標,只有以此為目的的生產勞動才能被定義為異化勞動。
三是馬克思從未來發展的角度描繪了異化的揚棄與自由勞動的實現。馬克思在歷史的回顧中已經指出了資本、機器與勞動對立的必然性:“機器只有在同活勞動的對立中,才能作為與活勞動相異化的財產和與它敵對的力量產生出來;也就是說,機器必然作為資本同活勞動相對立。”進一步而言,隨著機器的使用和生產的發展,勞動的個體性愈發被揚棄,個人的活動逐漸被確立為社會活動,以及勞動的社會性質不斷穩固,“生產的物的要素也就擺脫這種異化形式”。馬克思在這里談及的物的異化的消除主要指向了機器的所屬性質的改變,即從不屬于工人轉變為聯合工人的財產,實現了生產資料所有權的變革。
實現這種轉變需要充足的社會條件。馬克思認為,一是社會財富的保持僅僅需要更少的勞動時間,意即勞動時間的普遍下降;二是生產過程的科學化,即科學的進步使物可以替代人從事勞動。一旦達到了這種狀況,馬克思便稱“資本的歷史使命就完成了。”也就是說,資本突破了它所容納的生產界限,從而喪失了它的歷史必然性。在這種情況下,馬克思認為自由便會實現。這種自由見之于活動就是勞動,也就是實現了自由自覺的勞動,而自由自覺的勞動意味著勞動成為了個人實現自我的方式。
綜上而言,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對于異化的探討始終強調3個主題詞:資本、機器和勞動,三者緊密聯系、辯證統一。《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突出了作為固定資本的機器對于勞動的塑造,尤其是在異化勞動形成中的決定性作用。馬克思指出,正是在機器的中介作用下,資本更加深入地侵入了生產過程,最終完全充分地占有了勞動過程。由此,異化勞動的形成意味著勞動總體、勞動活動、勞動產品、勞動者地位以及勞動時間在不同程度上被異化。
不僅著眼于資本、機器和勞動的共時性出場,馬克思還關注到了三者的歷史性產生和未來發展的問題。馬克思已經注意到,資本與勞動的關系是一個歷史性的發展問題:異化勞動與資本相伴相生,在資本主義采取不同的生產方式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并在機器大工業時代達到異化的高峰。與以往空想社會主義不同的是,馬克思確認了消除異化的道路與自我異化走同一條路,指出機器的采用是消除異化的重要途徑,因為機器的使用能夠降低勞動的強度,為全社會創造更加充分的自由時間。其中,問題主要在于以機器為代表的生產資料的所有權性質。馬克思認為只有生產資料歸全社會所有才能真正消除異化。
從理論維度而言,《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的異化理論回應了馬克思早期異化理論的不足,并且在更加科學的理論邏輯上拓展了異化理論。可以看出,馬克思在晚年仍未放棄異化這個概念,甚至拓展了異化概念的理論深度和廣度,這對于考察馬克思前后思想發展提供了重要鑰匙。更進一步,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不僅僅是描述性的闡發,更是批判性地指向了資本邏輯和異化理論的超越問題。馬克思已經指出,固定資本的發展以及機器的使用包含著內在矛盾的界限。固定資本加深了勞動異化,卻也推動了生產力進步和社會發展,同時還孕育著勞動解放和生產力進一步發展的可能性。因此,在21世紀的今天回顧異化問題則指向了固定資本理論,只有在推動固定資本和生產資料的不斷變革的前提下才能真切消除勞動者異化問題,實現資本邏輯的揚棄,最終構建共產主義社會的堅實的物質基礎。
作者:畢照卿
文章來源:《思想教育研究》2019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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