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潤先生的治學方法
------------以《梅堯臣傳》為例
陳尚君
2006年12月21日
朱東潤先生學貫中西,兼通古今,其建樹涉及眾多方面,學術界早有定評。我于1978年到1981年間曾從學唐宋文學,并因此走上學術道路,但于先生的學問至今難以盡窺涯岸,更難以體會其治學真髓及門徑。僅因當時做有關歐陽修的學位論文,得以仔細地研讀過先生的梅堯臣三書,遇有疑問,又得經常請教,于先生治學追求和方法,得以稍聞一二。謹此寫出,或有助于學者了解先生的治學成就。
梅堯臣三書,即《梅堯臣傳》、《梅堯臣集編年校注》和《梅堯臣詩選》,寫成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期。三書中,《編年校注》是為寫傳所做資料準備,《詩選》是中型普及選本,中心是《梅堯臣傳》。該傳是先生所作第四部傳記,是他一系列傳記文學中,篇幅和影響都不算最大的一部。為寫這篇傳記,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此傳追求的學術目標也與他一生致力的方向完全一致。
《朱東潤自傳》記《梅堯臣傳》的寫作始于1963年4月1日,到同年10月23日脫稿,歷時204日。實際開始研究的時間還要早一些。梅堯臣官位不顯,雖然宋末劉克莊《后村詩話》作過“本朝詩惟宛陵為開山祖師”的激評,但歷代的研究并不多。要弄清楚梅的生平,依據當然一是碑傳,二是他的文集。最直接的記錄,似當以梅最好的朋友歐陽修《梅圣俞墓志銘》和《梅圣俞詩集序》最重要。仔細閱讀后,先生發現《梅圣俞墓志銘》稱梅“為人仁厚樂易,未嘗忤于物”,不合事實,殆出于歐料理后事時請恤的考慮。元代張師曾編《宛陵都官公年譜》,用力為梅堯臣辯誣,但所據資料有限,僅略備梗概,要據以為梅詩編年,顯然不可能。弄清梅一生的經歷為人及其作品寓意,作出知人論世的認識,只能依靠充分研究他的詩集。
梅的詩集《宛陵集》六十卷,宋刻僅存三十卷殘本,明刻本兩種算稱完整,但編次與宋刻不同。兩本皆編次混亂,既不編年,也不分類。近人夏敬觀《梅堯臣詩導言》中,曾指出除了第六十卷是文賦外,其余五十九卷分為兩個部分,各為起迄。夏氏看到了線索,沒有再追索下去,但給先生以啟發。
首先,先生在全集中尋找有明確的系年記錄,得到兩類線索,一是作者原詩題上標明年代的,二是編輯者在一些卷前標明時期者,后者約有十多卷,大端可信,但細節頗有出入。僅有這些線索,要為全集編年,按照習慣,只能對每篇作品進行本事的考證,求得創作的先后順序。先生覺得這樣如同捉跳蚤,跳蚤東跳西擲,不知從何入手,何況詩人即興詠詩,有時并無本事可言,即便辛苦求證,也難以全部落實。反復閱讀梅集后,先生發現其大體雖顯得混亂,但每個小段落還保存著作者或了解者所編定的痕跡,只要弄清其安排規律,就如同揭樹皮一樣,可以一塊一塊弄清楚。這樣處理,首先要在若干點的年代確定中得到更有力的證據。為此,先生提出六條線索:一、作者在詩里提到自己年齡;二、詩題或詩里提到年月;三、提到哪年閏月的;四、詠嘆哪年國家大事的;五、詠嘆哪年人事動態的;六、應和他人哪年作品的。在確定若干點后,再將點和點連接成線,只要線不斷,且沒有違例作品出現,就可以將一個時期的作品確定下來。同時,他提出絕對肯定和相對肯定的區別,對一些編次中插花作品仔細甄別后,理出了全集編年的兩條不同的內在線索,并解釋如此形成的原因是梅集在慶歷六年曾編輯過一次,到他去世后再編時,部分保存了前集的順序,但又有所竄亂,以致形成后來流行文集的面貌。為此,朱先生特意寫了四篇文章,其中最重要的是《如何進行編年》一篇。先生晚年曾與我談到,他為梅詩編年,雖也采用了傳統文獻考據方法,但僅逐篇考證不可能達到全書的編年。他更多的是受到西方學術影響,采取了先定點,由點連成線,若干塊面決定后,逐次推衍,從而完成全集的編次。先生說,如果再加以仔細的考證,肯定還有不少細節的補充,個別出入也有一些,但大的原則和方法,確信可以成立。他還談到,此文寫成后,感到讀者理解仍有困難,斟酌了三天,設計了一張分卷編年表,以橫格表示寫作年代,豎格代表各卷卷次,然后畫出各卷寫作年代的軌跡,使讀者能一目了然。在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際,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此書,讀者可以仔細體會先生的努力。
完成梅詩編年,可使各詩的寫作背景緣起,得到準確的理解。比如《傷白雞》一首,夏敬觀以為有感于張堯佐因侄女張妃事而申諷戒之作。先生則考定此詩作于天圣九年,是梅在西京的作品,當時張妃僅八歲,進宮在其后多年,夏氏顯然誤解了詩意。
先生對梅堯臣集的編年考證,不僅理清了梅堯臣一生詩歌創作的過程,為其傳記的寫作奠定了扎實的基礎,也為唐宋人文集的編年校訂樹立了一個良好的典范。就筆者所知宋人別集而出自當時所編者,有幾種不同的體例。一是分階段結集者,如楊萬里《誠齋詩集》;二是雖不標示年代,但大體保存寫作次第,如《東坡集》、《劍南詩稿》等;三是雖分古今體,但兩體之下大致仍存寫作次第,如王禹偁、蘇舜欽、歐陽修、司馬光等集,只是細節頗有出入,大約作者存稿本有寫作次第,編次時稍有竄亂;四是雖編次已亂,但仍保留若干塊面的寫作次第,除梅集外,如王安石《臨川集》,居然是分體后大致保存了寫作時間自后往前的倒序,可能是編輯者薛昂分體編錄時沒能體會作者存稿的原意所致。當然還有其他的類型。學者若能體會先生編年的基本原則,加以靈活運用,當可有更多收獲。
完成梅堯臣文集的編年,只是寫作《梅堯臣傳》準備的一部分工作,當然是最重要的工作。更進一步的則是要通讀北宋的基本史籍以及梅同時人文集,以期弄清其生活時代發生了哪些重要事件,這些事件對其生活和創作又產生了哪些影響,他對這些事件又持何種態度,同時代與他曾有交往的人們各有怎樣的稟賦和追求,與其恩怨親疏關系如何。這些,都是先生在撰寫《梅堯臣傳》以前必須要完全弄清楚的。從幾本著作來看,他為此幾乎閱讀了包括《續資治通鑒長編》、《宋史》、《名臣言行錄》、《東都事略》等北宋基本史籍,閱讀了北宋與梅同時代的幾十家文集,其中如歐陽修、范仲淹、蘇舜欽等十多家文集還曾作過認真的系年編排,以梳理彼此的交往始末和交誼變化。以上是我閱讀《梅堯臣傳》時體會而得,沒有親見。但先生寫《陳子龍及其時代》時,我因經常到他書房上課請教,看到正在閱讀《國榷》、《小腆紀年》、《明經世文編》等明末清初典籍。當時先生已年逾八旬,酷暑中仍堅持通讀典籍,執著精神令我感動。
先生治學追求廣參群籍,融會貫通,但并不逐一交待文獻考證和處理過程。他寫作傳記,則以文學筆法將人物經歷命運生動寫出。凡所述及,都有史實為依憑,并都參以己見,史識深邃,見解獨到。他選為傳主的人物,大多是積極用世,不計個人得失而報效國家和社會者,只有晚年完成的元好問稍有些特殊。他依據歷來對其大節的評價,選為傳主,但在閱讀研究到一定程度后,發現其為人大節頗有缺憾,只是當時先生已數次病危,沒有精力另外選人。他曾為此談到,元是鮮卑后裔,要求可以從寬,晚年選人有些變化,也很好。
以政治上積極進取的人物為傳主,寫作中必然要涉及傳主所處時代的重大政治事件,并詳盡敘述傳主在這些政治事件中的作為和立場。《梅堯臣傳》的寫作中,重點就放在梅對于宋王朝與西夏的戰爭、統治階級內部的三次重大政治斗爭的態度。梅堯臣雖然沒有參加對于西夏的直接作戰,但在戰爭陰云下,他研究并注釋《孫子》,時刻關心邊境的戰事,寫了大量關心國事的詩歌。所謂三次重大政治事件,指景祐年間范仲淹等因言事而被貶官、慶歷新政期間的政治斗爭和皇祐初年唐介彈劾文彥博的事件。前兩件,歷史記載很多,多有定評,唯梅堯臣支持新政而對新政領袖范仲淹的為人行事多有批評,為朱先生特別關注,下文另述。在此僅略述文彥博事件。傳世有題為梅堯臣所著的《碧云 》一書,對宋人較有清譽的名臣范仲淹、文彥博二人頗多譏評,因而宋人多認為是魏泰的偽作,并極力為梅堯臣回護。朱先生詳細梳理史實,并對梅堯臣詩集作出詳盡編年后,采信該書的紀事,并在《梅堯臣傳》中敘述了文彥博一系列因緣后宮的行為,指出在北宋士大夫的公議中,必然引起有正義感人士的反感。朱先生特別揭出皇祐三年唐介彈劾文彥博而被貶官英州別駕后,梅堯臣寫出五百四十字的長詩聲援唐介,譴責文彥博。先生雖然對《碧云 》的真偽沒有加以論證,但基本看法是明確的。梅堯臣在一系列政治事件中表達了耿介而不趨附的立場,是先生特別推崇的品格。
先生所作傳記,特別注意歷史人物交錯復雜的人事關系,并通過重大事件的處置來評價傳記人物的能力和個性。他在《張居正大傳》中敘述張居正與萬歷皇帝間極其復雜的君臣關系,已經成為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經典紀事。他在《陳子龍及其時代》中對明末一系列軍政大事處置得當與否的分析,也極其精彩。在《梅堯臣傳》中,可以提出討論的是對范仲淹與梅堯臣、歐陽修關系的討論。范無疑是改革派的領袖,其為人風范久有定評。歐、梅在政治上是范的追隨者。在景祐間范言事被貶后,不負言責的歐陽修仗義直言,因而被貶夷陵,梅有一系列詩歌表示聲援。共同的政治目標,相近的道德追求,似乎可以奠定三人間一生的友誼,似乎如此,又似乎并不如此。不協調的最初信號是范仲淹起復后主管陜西軍事,念及歐的奧援和文才,推薦他任自己的掌書記,但歐拒絕了。不去的原因,吳充依據源出歐陽修家人提供的資料所作歐陽修行狀,認為歐當初不為己利,“同其退不同其進可也”,因而不去。先生認為到陜西是為國作戰,不為范個人,因而問題不在于此。二是歐給范回信所說因久不作四六而不應辟,當然是托辭。三是歐陽修與梅堯臣書簡中所述:“安撫見辟不行,非惟奉親避嫌而已,從軍常事,何害奉親?朋黨蓋當時俗見指,吾徒寧有黨耶?直以見召掌箋奏,遂不去矣。”顯然,與關系密切的梅堯臣的敘述比較直率,否定了朋黨避嫌或奉親不遠行的說法,表達了對范以掌書記見召的不滿。朱先生認為:“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范仲淹對于同患難的歐陽修,還不能作出恰如其分的估計,以致歐陽修也不愿前往,這就難免在朋友之間發生裂痕了。”在這里,先生不僅指示了對于文獻解讀應該注意先后早晚,更提示應該注意其寫作的對象、場合以及特定的微妙關系,揆以世事人情,才能獲得準確的理解,而不必完全拘泥于書面的表述。
關于慶歷新政期間范與歐、梅以及蘇舜欽、呂公著等關系的敘述,可以說是《梅堯臣傳》中最為精彩的部分。現代學者研究新政,一般認為由范領導,并根據范的條陳十事來分析新政主張,根據《岳陽樓記》來分析新政失敗后范的氣度胸襟,這些當然都不能算錯。先生詳密分析文獻后,提出了一系列新見。一是歐陽修為主的慶歷四諫官對新政形成的作用。四諫官任用在范還朝前半年,范還朝初任樞密副使,主軍事而非主政事。先生特別指出歐上疏請參知政事王舉正與范職務互換,在人事布局上直接促成新政的實行。二是范的十事提出后,改革派內部的不同意見。先生分析蘇舜欽《上范公參政書》,認為新政表面上看奮發有為,百廢待興,實際上手忙腳亂,一事無成,而蘇在關鍵時期所提意見,并沒有引起范的重視,從而決定了新政的失敗。三是范在新政將敗之時,主動請求到西邊主管對西夏戰事。對此,先生引用呂夷簡的議論,指出范的失誤。又引用梅在范去世前后的一系列詩歌,指出范在新政失敗前后,對于朋友沒有盡到關心和幫助的責任;引用梅在范去世后的悼詩,看到梅、范兩人關系逐漸疏遠的經過。先生認為,在主張改革的這批人中,韓琦和范是行政官氣味較重的人物,在考量如何做好事情的同時,先考慮自身的安全;而梅、歐則書生氣味較重,只是按照書上的準則提出要求,成敗利鈍在所不計。其中范、梅二人更顯得極端而偏激,導致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四是歐作范的神道碑,一定要寫到范與政敵呂夷簡和好相見,引起范家人極大不滿。為此,先生特別引用由呂家保存的范《上呂相公書》,證明歐所述的可靠。先生認為范在新政失敗后,妥當地尋得下臺的地步,而新政諸人則多受到嚴厲處分,以至梅在《諭烏》、《靈烏后賦》等作品中,指出范用人的不當和教子的無方,對他的失敗不僅不同情,甚或認為是應得的懲罰。
對朱先生不太熟悉的讀者每凡讀朱先生的著作,都感到他不循舊規,喜立新說,且常常對于新說的依據并不作很具體的文獻交待。與朱先生接觸多了,就知道他的新說大多是勤奮而深入地閱讀群籍,并始終堅持用自己的眼光讀書,融通史實,具體分析,加上他敏銳的史實和體悟,一點一點積累而得。舉例來說。項羽到烏江而不肯赴江東,史書稱羞見江東父老,以后詩人大多不離此意。而先生則提出,當時江東已為劉邦所有,項羽已無路可走。依據是《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江東子弟有十人封侯,功勞是以江東歸漢。先生曾特別和我談到,讀書一定要注意作仔細的時間和空間的排比,一定要注意利用別人忽略的文獻。讀《史記》的人很多,但認真讀表的人卻不多,真正讀懂的人更少。再如前后《漢書》寫更始帝劉玄,都認為是闇弱平庸者。先生逐月排列了更始時期的政局變動和應對策略及人事布局,指出更始稱帝前以豪俠稱,稱帝后一系列舉措可見其具有掌控全局的杰出才干,其失敗有很大偶然性。對于光武帝劉秀,則指出其才干的平常,其成功決定于他的忍讓、用人和善于利用機會。這些議論,看似隨意,實得自對史籍的反復研讀和體悟,絕非率爾之見。
先生1946年為其子題詞:“用最艱苦的方法追求學識,從最堅決的方向認識人生。”可視為其一生的自勉格言,他的治學即體現了這一精神。從最基本的文獻考訂做起,研究中付出常人難以想像的艱辛努力,在復雜文獻解讀中融入對生活的透辟體悟,在歷史發展進程中去詮釋杰出人物的生命歷程,為中國文學研究開拓出一條新的道路。
用最艱苦的方法追求學識,從最堅決的方向認識人生。
——朱東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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