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九零后,當我開始記事時,時代已經邁過了新世紀的門檻。那時父親上地里施肥還用人拉的板車,那時電視機還是黑白的。那時的我還不懂什么叫計劃生育,什么叫提留款,只記得父親會因為母親給我和姐姐多買了幾件衣服大發雷霆,只盼望自己能快些長大,能為家里排憂解難。直到多年后,我讀到一部叫做《中國農民調查》的報告文學作品,才發現我的那些記憶只是世紀之交江淮大地無數家庭中的一個小小斷面。
一直到我學會了騎自行車、開始注意班里的漂亮女生之后,我才開始能記住新聞聯播里那些領導人的名字。但那時長者已經退居二線了,我又怎能料到如今我可以隨時在表情包里瞻仰他老人家。新聞聯播里播的是另一個世界,它總提到一些陌生而又遙遠的城市,都比縣城要遠得多,有些城市名字很難記,但北京總是不難記的,因為上課時老師也會提到北京是我們偉大祖國的首都,是我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那時總期盼著能親自去北京看看,漫步在天安門廣場,和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合影。
除了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還出現在并不多見的“四偉人”大鈔上,出現在書攤的歷史揭秘雜志上,出現在小學的語文課里,初中的歷史書上。歷史書上的毛澤東仍是那個偉大的開國領袖,但歷史書又說毛主席晚年犯了很大的錯誤,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原來毛主席也會犯錯——對啊,老師如是說道,并且告訴我們文革期間某地有個老太太用針扎到了報紙上的毛主席像,然后就被判了反革命罪。于是我從初中歷史課上了解到“我們走了一些彎路”,而幸運的是有那位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的老人帶領我們撥亂反正、走進新時代。
知道了這些都是考試重點都要背誦之后,當我可以在考卷上熟練地寫下這些結論之后,我早已失去了研究歷史的興趣。然而要求背誦的還有更多,要求掌握的依然必須掌握,否則重點高中、重點大學和美好未來便都淪為泡影。那些沒能考進重點中學的同學們后來漸漸沒了消息,后來再聽說時他們大多已經結婚生子,成為托起中國奇跡的產業工人大軍的一份子。
而成功擠進重點高中的我卻也無暇反顧,班主任的課和班主任開的輔導班都是不能缺的,下個月的考試排名也絕不能再往下掉。我試圖叛逆,方式卻與別人不同。在成功掌握了應試作文的套路之后,我嘗試去寫些我真正想寫的東西,比如對于填鴨式教育的批判,對于社會、歷史的反思……那時的我從李敖和王小波的作品中汲取勇氣,將自己想象成向舊堡壘不斷開火的斗士,而這舊堡壘正中端坐的正是那犯下彌天大錯的毛澤東。后來,通過李敖的文章我也開始了解到某年的一件小事,于是便把那位南海畫圈的老人一并送入了舊堡壘,在民主燈塔的照耀下繼續向舊堡壘開火。
大學進了一所圖書館館藏并不豐富的高校,但這并未能動搖我走向歷史文獻的彈藥庫以攻克舊堡壘的決心。未曾想到的是,通過更多的閱讀我卻有了一些額外的發現,于是,我開始走向他,直面那個叫毛潤之的年輕人。
在那個山河飄零、民族危亡的時代,這個湖南口音的年輕人也一樣朝著舊堡壘開火,只是他嘗試了更多的方式,他當過兵,讀過師范,創辦過報刊,驅趕過軍閥,也曾放棄過勤工儉學的機會以更好地研究中國的問題。后來他更是堅定了自己的選擇,走向那些掙扎在苦難中的底層群眾,參與創建了一個黨,調查農民運動,領導工農革命,并且矢志不渝地一直走了下去,將自己的生命與這歷史浪潮融為一體。
越是深入地了解,我就越是難以堅持過去的一些論斷,然而仍有無數地疑惑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對于現實的疑惑只有在現實中才能發現答案,我希望我能對于書本上那些抽象的概念有更多具象的了解。在來到成片的工業區、親身體驗過普通產業工人的生存狀況之后,我終于開始發現,盡管相比近百年前我們的時代在科技、文化等各方面都有了充足的發展,但人與人之間最本質的關系卻沒有分毫的改變。在擊垮舊堡壘、告別革命、告別二十世紀之后,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并非當初許諾的新世界,卻是一直陰魂未散的舊夢魘。
目之所及的,似乎是如此的荒謬,但談得上荒謬的,又何止于此呢?
經濟高速增長的背后,是上鎖的致麗玩具廠里被大火吞噬的生命,是高聳的富士康樓頂飛躍而下的青春;“素質教育”“超級中學”背后,是日復一日被批量生產的考試機器,是一個個孤單而又迷茫的“空心”靈魂。雙十一、雙十二、六一八,花樣翻番,馬云爸爸們總有辦法掏空你的錢包讓你淪為月光族,醫療、教育、房地產,三座大山,總有一座能把你壓垮終世難得翻身。
進入新世紀以來,資本的崛起便成為定局,無論你身在何處,都難以逃脫資本的魔咒,避免被雇傭的命運。在“不爭論”的指示下所有的問題都被掩蔽,一切都被罩上和諧美好的外衣。在“去政治化”和“娛樂化”的世界里,青年們被分散成孤立的原子個體,未來似乎毫無懸念,所能憑借著只有職場厚黑學和心靈雞湯。教育產業化的今天,辦公室里的無產者與車間里的無產者并沒有什么兩樣。掙扎在現實的陰影里,明天的出路又在何方?
新世界的到來,注定不是那么的一帆風順。而當朝陽升起之時,舊夢魘便注定散去。
我又想起那個叫毛潤之的年輕人,想起那個矢志不渝從未言棄的戰士,那才是他本來的形象。穿過歷史的迷霧,他不再是城樓上虛幻的政治符號,不再是紀念館里空虛的軀殼,不再是歷史讀物里任人涂抹的臉譜,也不應再是心中那個遙遠的虛幻偶像。在今天,懷念他最好的方式,便是沿著他的道路,像他那樣,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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