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中洋溢著的革命豪情和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像詩的靈魂一樣,感動著廣大讀者。這種革命豪情和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不僅僅表現在革命形勢順利的時候寫的一些詩詞中,在革命的困難時期寫的一些詩詞,仍然洋溢著這種革命豪情。更可貴的是毛澤東本人處于困難和逆境之中,寫的詩依然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眾所周知,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毛澤東曾幾度被迫離開紅軍領導崗位,處于“賦閑”和“半賦閑”的狀態。對于一般人來說,將自己親手創建的軍隊的領導權交出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嚴重的挫折和打擊。在中共的歷史上,有些因為個人原因而被批評處分的人,尚且不能正確對待,有的就此出現怨言和意志消沉,有的甚至離開了革命隊伍,當了逃兵,更有個別的投敵變節。但是,這一切,對具有堅定革命理想和思想成熟的革命家毛澤東來說,是不存在的。正如他后來對人們說的,他把這種“逆境”生活,看作是換一種工作環境,也是一種學習和鍛煉。他后來(1949年)給柳亞子的詩中說得好,“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這是人生的體驗,是哲理,也是一個成熟的革命家應有的品格和風范。他的這種品格和風范,我們從他在中央蘇區寫的幾首詞中可以看出一斑。把這些詩詞集中賞析一下,倒是可以看出毛澤東是怎樣的一種心胸和思想感情。對我們應該怎樣對待人生的挫折和逆境不無借鑒和教育意義。
(一)冠絕古今的絕唱
第一首是1929年10月寫的《采桑子·重陽》。當時的背景是這樣的:這年的6月召開紅4軍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上,由于毛澤東提出了一系列的正確的建軍主張和軍事行動方案,沒有被大多數人理解和接受,被迫離開了紅4軍前委書記的領導崗位,到上杭一邊養病(此時正值患瘧疾),一邊指導地方工作。就在這年的重陽節(陽歷10月11日),寫下了此詞: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采桑子·重陽》
上闋首句,“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異峰突起,用平易淺白的語言,提出一個重要的人生哲理問題,也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唯物主義命題。“人生易老天難老”這是歷史的必然規律和現象,任何人也不可改變。我們在這個規律面前應以何種態度對待?歷史上,有多少帝王將相,想長生不老,最后是貽笑后人?又有多少文人騷客,面對“歲歲重陽”,或思鄉思親或吟唱悲秋之詞以自慰?所謂“斗酒當為樂,無為待來茲”(魏晉·應璩)。而作為一個成熟的革命家、軍事家、哲學家的詩人,卻是出人意料地吟出“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柳暗花明,峰回路轉,簡單兩句,就將歷史的哲理叩問,轉入現實的應答:今天的重陽,卻與往年不同。遍地的黃花也不同往年!“分外香”,是因為它的根上的泥土里,灑有戰士的鮮血!這是“血沃大地”!這既有對昔日戰場戰爭勝利的回憶,也含有對烈士的悼念和敬仰!含蓄地回答了我們革命者應如何對待“易老”的人生!——它的潛臺詞是:這樣的黃花,代表一種革命精神,面對這樣黃花,我們沒有理由消沉——革命的樂觀主義充溢其中!
下闋,“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又引領讀者回到秋天。這樣的“秋風勁”,在過去一般文人騷客的眼中悲秋之類的所謂“名句”,自然是“不似春光”,這是呼應前闋的“天難老”一句。緊接著“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又一轉折,一反“不似春光”的傳統認識,同時又是對“戰地黃花分外香”的意境補充和擴展,使全詩的意境豁然闊展,給人以靜中有動。
縱觀全詩,一幅濃郁的詩情畫意、極具美感的、無限綿長悠遠的時間、宏大而遼遠的空間世界展現在我們面前。放眼望去,無邊無垠,遍地黃花,充滿勃勃生機!全詩看似平易,細品構思精巧,立意新穎,兩個遞進的迭句“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不似春光,勝似春光”令人耳目一新,耐人回味;有超凡脫俗、響遏行云之感。詩人的曠達、樂觀、對未來人生充滿自信的革命人生觀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盡在不言之中!如前所述,此時,詩人剛剛受到不公正對待,離開了自己親手創建并初具規模的紅軍的領導崗位,“賦閑”住在上杭,在這樣的情況下,戰地重游,又適逢秋季。這三個“條件”,都是古代詩人“傷感”“悲秋”“嘆人生無常”“壯志未酬”的主題。而這首詞,盡顯一個革命家的高瞻遠矚的博大胸懷、軍事家對昔日勝利和戰場的由衷贊美、哲學家對人生的深刻感悟、浪漫詩人的放懷吟唱!這樣“四家合一”的絕唱,冠絕古今。
中國的古典詩詞寫重陽節或寫戰場的詩詞很多。但像這樣既寫重陽節又同時寫戰地,將二者融為一體,天衣無縫的詩作極少。唐朝岑參是名動一時的邊塞詩人,他的《行軍九日思長安故園》很被一些人稱道:“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此詩構思和意境不可謂不巧,但是在戰地過重陽節,無人無酒,清冷孤寂,想到的只是長安故園里的菊花,厭戰思家情緒,躍然紙上。其思想境界、情緒格調,都不可與《采桑子·重陽》比肩。其他寫重陽節的詩,當數人們熟知的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也只是寫獨在異鄉作客的孤獨。至于其他知名詩人寫重陽也多是憶舊或悲秋之類。同歷史上的名人名篇相比,《采桑子·重陽》既寫重陽又寫戰場,其格調、其構思、其意境可謂冠絕千古。字里行間洋溢著的是戰斗豪情和對人生的哲理性的思考。盡顯一個成熟的革命家的博大胸懷和偉大詩人的浪漫。我們如果不知道毛澤東當時的處境,絕不會想到這是出自一個身處逆境之人的手筆。
(二)“郁悶”而不悲觀
另一首是寫于1933年夏天的《菩薩蠻·大柏地》:
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
◆《菩薩蠻·大柏地》
這首同前一首有異曲同工之妙。1933年,毛澤東進入不惑之年,這卻是他政治生涯和人生中又一次陷入“逆境”時期。1932年10月的中央蘇區寧都會議之后,他又一次被排擠出中革軍委的領導之外,他的活動僅限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國務”方面。實際上,他被剝奪了黨和軍隊的領導權。1933年夏天,他路過當年戰斗過的大柏地。大柏地地處江西瑞金縣城北六十里。大柏地戰斗,是毛澤東和朱德在井岡山會師后,于1929年1月,向贛南、閩西進軍途中,于同年2月,對尾隨的國民黨贛軍的一場戰斗。取得了殲敵兩個團,俘敵八百并繳獲大量武器彈藥的大勝利。這是紅軍離開井岡山的第一個大勝仗。此次舊地重游,自然會引起詩人的回憶和感慨。詩人給我們描繪了一幅生意盎然的小山村:雨后的彩虹,是那么絢麗多姿,似乎是有人在“手持彩練當空舞”,而剛剛被雨水沖刷過的“關山”,卻是“陣陣蒼”。面對此情此景,他的思緒自然回到當年的“鏖戰急”的戰場;一下將讀者視野從現實的小村,推到幾年前的戰斗場面,讓人似乎聽到了槍聲和激烈的搏殺聲。“彈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輕輕兩句,又將讀者引領回到現實世界:一個靜靜的山村,仍然留有當年戰斗的痕跡——“彈洞”。這里隱隱含有對昔日勝利戰斗的回顧、眷戀和頌揚。對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前一段時間,就有人從所謂“人性”的視角出發,曾責怪毛澤東對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不管不顧等等。其實,在詩人的眼中,村壁的“彈洞”正是人民用革命手段打翻舊世界的象征!不同立場的人,對同一事物的看法自然不同。“今朝更好看”這是一個革命家用哲人的眼光看世界。
短短的一首八句小詞,平易曉暢,自然樸實,沒有任何難解雕琢的詞句。全篇是人們熟悉的自然景物,卻構成了一幅高遠遼闊的意境。寫出了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景物以及作者的獨特感受。有寫景,有敘事,而寫景和敘事又都是抒情。可謂是情景交融——雨后斜陽,時臨傍晚,彩虹高懸,山村靜謐。一句“誰持彩練當空舞”,靜中寫動,用動寫靜,更顯山村之靜(不由讓人們想到古人的“鳥鳴山更幽”的表達效果)。“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又由動轉靜,動、靜結合。一個經過戰火洗禮的小山村如畫一般呈現在讀者面前。我們從這幅畫中,看出作者情緒是那樣的樂觀曠達,同時也流露出一種復雜思想感情,含蓄地表達了對昔日勝利戰斗的親切回憶和頌揚。毛澤東后來說當時心情是“郁悶”的,這種對當年戰場的回憶,可能就是一種對“郁悶”的抒發和宣泄吧?但難能可貴的是“郁悶”而不悲觀。
總之,詞的主旨,主要還是通過對一場勝利戰爭的頌揚,來表達作者對革命前途的樂觀情緒和必勝的信心。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自然充溢其中!
(三)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第三首是寫于1934年夏天的《清平樂·會昌》: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
毛澤東對這首詞的寫作前后有個說明,是正確理解這首詞的關節點。其說明如下:
“一九三四年,形勢危急,準備長征,心情又是郁悶的。這一首《清平樂》,如前面那首《菩薩蠻》一樣,表露了同一的心境。”
◆《清平樂·會昌》
這首詞寫在中國工農紅軍長征前夕,在毛澤東的詩詞中占有重要地位。其寫作背景有重要的史料價值。毛澤東一手創建的紅軍,到1934年已處在生死存亡之秋,而毛澤東本人卻仍被排除在軍隊領導之外,他的種種正確的軍事主張得不到采納。只能以他的崇高威信,對紅軍造成有限的影響。據《毛澤東年譜》所記載:毛澤東1934年4月下旬離開瑞金,前往中央根據地南線調查研究并指導工作。到達粵贛省委和省蘇維埃政府所在地會昌縣文武壩,會見中共粵贛省委書記劉曉、省軍區司令員兼政委何長工。在聽完何長工匯報南線軍民反“圍剿”的情況后,同他們共同研究總結了前一段的反“圍剿”作戰被動的原因,一同研究制定了反“圍剿”的新的作戰計劃,作了相關軍事、政治的指導。由此,使南線戰局出現穩定并出現新局面。5月出席粵贛省委召集的會議,聽取匯報后,針對斗爭形勢,作出了要深入開展查田運動等多項指示。6月上旬到會昌站塘的李官山視察,指導當地22師的軍事工作。6月中旬回到文武壩。6月下旬,接到中央通知,立即回瑞金沙洲壩,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此詞當在6月中、下旬從李官山視察回到文武壩,在離開文武壩之前的這段時間同粵贛省委的領導干部劉曉、何長工和警衛人員登“會昌城外高峰”——嵐山嶺之后所作。這是詩人在中央蘇區時期寫的最后一首詩詞,寫作此詞時,第五次反“圍剿”已無勝利的希望,中央高層已有進行戰略轉移的決定。
此詞與1929年10月所作《采桑子·重陽》一樣含有很強的哲理意味。首句,“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開頭就讓人們精神一振。我在天還未明時登山,不要以為我是“早行人”。這“莫道君行早”是句俗語,后省略了“更有早行人”的語意。言外之意是,更有廣大的戰士們早于我就起來行軍作戰。緊接一句“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這是一句意味深長,而又樂觀通達的詩句。在《采桑子·重陽》中,毛澤東說“人生易老天難老”,而在這里卻說“踏遍青山人未老”,前句講的是大自然和人生的客觀規律,而這句是對從井岡山斗爭以來的回顧,表達了詩人仍然充滿青春的豪情,而不言“老”意;對前途仍然充滿了信心。“風景這邊獨好”,向來有兩種解釋:一是解讀為展望祖國大地,還是蘇區這里好,二是解讀為,整個蘇區處于蔣介石的第五次“圍剿”的危險困境之中,唯有這南線穩定。竊以為,通觀全篇,這后一種解讀似是更合情合理。
下闋,“會昌城外高峰,顛連直接東溟。戰士指看南粵,更加郁郁蔥蔥。”詩人近看山巒俊秀,茫茫蒼蒼,一種自然之美,賞心悅目;遠眺東南方,那里“更加郁郁蔥蔥”,比這里還要好,在困境中看到紅軍的前途。《清平樂·會昌》,總結了詩人從秋收起義以來艱苦的戰斗歷程,表現了詩人在逆境中積極奮發的人生態度和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體現了政治家的廣闊胸懷和軍事家的戰略眼光。既有能夠身臨前線改變南線被動局面的喜悅,也懷有對蘇區出現困境的思考。當時蘇區形勢已如火燒眉毛。1934年4月28日,中央蘇區的北大門廣昌失守。中央紅軍處于節節敗退的困難境地。毛澤東卻只能坐視此危急形勢,而無法插手。他登臨會昌山,顯然是欲排解郁悶,而山上的大好風光,令他忘卻憂愁,但是他對革命的前途仍然充滿信心,所以他的筆下并未見出悲觀情緒,相反,讀之仍令人奮發振奮。
這首詞寫得平易而見精深。全詩將景物描寫寓于敘事之中,創造了一個動態的時空意境。詩人同大家拂曉啟程,結伴登山,近看,高峰競秀;遠望,群山蜿蜒不絕奔向遠方,同游者指指點點,南粵郁郁蔥蔥。語言曉暢明白,通俗易懂,沒有典故,沒有奇字。可是細品全詞,內涵豐富,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盡在不言之中。既有對過去戰斗生活的親切回憶,又有對未來前途的展望;既抒發了青春不老的壯志,又表達了對革命前途充滿信心。思想和藝術達到了完美的結合,可謂詞中精品。
(四)胸懷日月心自寬
我們讀完這三首詞,掩卷細思,會發現它們有幾個共同之處:
其一,聚焦當時社會焦點,關注戰爭,反映戰爭,歌頌勝利的戰爭。好詩在于深刻地反映社會生活。在1962年4月,《人民文學》雜志發表他的《詞六首》時,有個說明:“這些詞是在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在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卻反映了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士的心情舒快狀態,作為史料,是可以的。”這三首詞共同的特點都是在于把視線放在對正在進行的人民革命戰爭的關注,兩首是戰地重游,另一首也是含蓄地寫戰地。寫戰地是為了寫戰爭。是著力表現“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士的心情舒快狀態”。“詩言志”。當時正在進行的人民革命戰爭,是黨的工作中心。毛澤東雖然離開了軍事領導崗位,但是仍一如既往地關注戰爭,研究戰爭,熱情地歌頌勝利的戰爭。當時處于一般人認為的“失意”狀態,卻依然是以革命事業為重,以革命戰爭為重。這是難能可貴的。詩中不見“小我”的自我遣愁解悶的無聊抒懷,只有“大我”——廣大革命戰士對正義的革命戰爭的積極參與和對革命戰爭勝利的喜悅。
歷史上,多少失意的將相、文人騷客,當他們失意時,或嗟嘆“可憐白發生”(辛棄疾)或發出了“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蘇軾)。總是離不開對“小我”的抒發。這同毛澤東的寬廣胸懷形成鮮明的對照。
其二、這三首詞都富有哲理性。富有哲理性是毛澤東詩詞的一大特點和靈魂之一。這三首詞對如何正確地認識和對待短暫的人生、如何正確地認識和對待革命戰爭、如何正確地認識和對待革命的前途,不是一般地去說教,而是站在唯物史觀的立場上,通過塑造的藝術意境,含蓄地表達出來。這充分看出詩人思想的成熟和深刻,善于透過事物的現象看本質。這也是詩人表現的樂觀、通達、對革命前途充滿了必勝的信心的革命家風采本質體現。
其三、從藝術上講,他們也有許多相同之處。首先,都有從平易見精深的特點。從平易見精深是毛澤東詩詞的一個顯著特點。這三首詞沒有用典,沒有生僻的詞句,統統是樸實無華的如實寫景,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塑造一個動態的、深邃、廣闊的意境。各詞含蓄蘊藉,不盡之意盡在言外,是毛澤東平易見精深的作品的代表。其次,詞的意境開闊遼遠,給讀者展現了一幅幅南國的詩情畫意。第一首寫秋天的重陽節;第二首寫夏天的雨后傍晚;第三首是寫夏天的凌晨。各有時間、季節的特點,色彩鮮明。靜中有動,動靜結合,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和生活的美感。看似山水詩,又似軍旅詩,又似哲理詩,又似詠懷詩——是,又不是。其實,它就是集革命家、軍事家、哲學家為一體的詩人,寫的記事詩,同他寫的其他全部詩詞一起,共同組成了中國革命戰爭的歷史畫卷!
胸懷日月心自寬。這就是一個革命家在“背運”時的風采!這才是一個真正的革命家應有的思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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