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涉國計民生的戰略行業須由國家嚴格掌控 |
——日本核泄漏危機的教訓與深層次矛盾分析 |
金 嬴 |
東京時間2011年3月11日14時46分,在日本東北部宮城縣海中發生了里氏9.0級強震,地震隨后引發了特大海嘯,導致重大人員傷亡,財產損失更是一時難以計數。
但是,大地震發生時人們始料未及的是,真正夠得上菅直人所言 “二戰后日本面對的最大危機、也是日本有史以來的最大危機”的,竟是至今仍讓日本一籌莫展、世界驚恐交加的核泄漏。而在此次巨大危機背后,日本社會長期積淀、尾大不掉的“企業利益”惡性爆發,盤根錯節的“政官財鐵三角”弊端盡顯,在種種折沖糾結中,危機的走向越來越不可預測。至此,日本人不得不面對一個十分嚴峻的現實問題,那就是因為當初把核電這一事關國計民生的重要領域,完全交給了民間企業營運,完全由市場“看不見的手”去操控,結果在如今的重大危機面前,竟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局面失控,公眾的生命財產乃至國際社會的生態安全因此蒙受長期的嚴重威脅。
一、日本核泄漏危機刺破了“市場萬能”的神話
1.“企業利益”至高無上的信條,使危機迅速由“可控”滑向“失控”。東電公司始終堅持“企業利益”第一、社會責任次之的“市場邏輯”,這從日本核泄漏危機爆發階段的三部曲中即可一目了然。一是瞞報災情、貽誤戰機。地震和海嘯發生后,福島第一核電站的6個機組相繼發生了斷電、備用柴油發電機被毀、機組冷卻系統失靈等一系列嚴重問題,但核電站的員工將這些情況經復雜的層級程序逐級上報后,東電公司高層向日本社會發出的卻是“未見異?!钡摹捌桨矆蟆薄6翘撆c委蛇、被動應付。當東電公司眼見事故越來越大,很難再瞞天過海時,到3月11日21時22分才通過媒體發出了第一條消息:“福島第一核電站爐內水位降低,持續下去恐怕會出現放射能的泄漏?!贝藭r,距離事故發生已過去6個多小時。三是狂妄自大、拒絕援助。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反應堆接二連三發生爆炸,國際及日本各界感到大事不妙,紛紛表示欲施援手,但東電公司的第一反應卻是對外援不屑一顧。日本《鉆石》雜志曾援引政府官員的話報道說,地震引發核電機組出現異常的消息傳出后,最了解核電站內部構造的核電機組制造商方面的技術專家第一時間趕到東電公司本部,希望能出謀劃策,但一直未被接納。直到事故發生3天后,事態已經失控,東電公司才開始與外面的技術專家溝通。同樣被東電拒之門外的,還有來自美國、法國的援助。
事后據多家日本和國際媒體通過東電內部人士之口獲悉,東電公司之所以躲閃掩蓋、拒絕外援,根本原因是不愿接受政府、本國專家和外方提出的用海水灌注反應堆的意見。而東電公司之所以不愿用海水冷卻反應堆,是因為擔心海水會使核反應堆永久報廢。在該公司看來,只有想方設法保住反應堆,才能保住其長期以來對核電站的投資。
就這樣,東電公司在“保國民平安”和“保公司資產”的權衡取舍中,選擇了自私自利,唯一的“小九九”是不惜代價保住核電站,結果一錯再錯,致使福島第一核電站錯過了冷卻核反應堆、控制危機爆發的最佳時機,核泄漏猶如脫韁的野馬,驟然滑向了難以控制的極端。
2. 危機關頭,日本政府對企業的控制力非常有限。地震海嘯發生后,給外界的第一印象,似乎日本政府的反應并不慢。事實上,日本政府對這場核泄漏危機的處置除了偶爾在媒體和公眾面前“大發雷霆”,卻很難真正有所“統合”,決定事態走向的主角始終是肇事企業——東電公司。隨著危機愈演愈烈,東電公司公布的數據含混不清、前后矛盾的情況越來越多,還做出了直接向海中排放上萬噸“低濃度核污染廢水”的嚴重舉動,引發了國際社會和日本民眾的強烈不滿。但日本政府每每只是在東電公司做出決定后,亦步亦趨地在記者會上一再“深表歉意”,而對企業的所作所為從未采取過任何有效的“硬措施”。如4月10日,日本國內外媒體質疑菅直人怎樣面對周邊多國向日本直接“排污入?!碧岢隹棺h的問題時,菅直人雖然強調要盡量發揮日本政府在危機管理中的“主導作用”,但給出的答案卻只是“要更好地與有關國家溝通,進行更充分的情況說明”,對關鍵的“把大量核污染廢水排放入?!眴栴}卻不置一詞。而恰在同一天,東電公司宣布近萬噸核污染廢水已經按計劃“排放完畢”。
3. 肇事企業見利忘義、劣跡斑斑。作為供電量占到日本全國電力33%的東電公司,弄虛作假、隱瞞事故由來已久。這個日本的電力壟斷巨頭之所以長期造假,唯一的答案還是要保護“企業利益”,減少企業損失。因為核電站只要發現安全問題,就要停堆檢修,而停堆檢修對企業收益影響巨大。2007年,由于柏崎刈羽核電站3個機組因安全隱患被政府“暫停運行”等因素,東電公司面臨56%產能關停,凈收益預期下調79%的處境,公司在2007和2008兩個財政年度均出現凈虧損。經過艱苦努力,東電公司剛剛在2009年度扭虧為盈,但營業利潤也只有2006財年的一半。此時,總裁清水正孝最大的抱負,就是到2020年讓東電公司非石化能源發電比例超過50%。為達到這個目的,除2010年9月募得26億美元用于1385兆瓦的東通核電站1號機組的運營外,東通核電站規劃再建3個機組;郎江核電站和前述福島第一核電站的兩個新機組也在規劃中。在這種情況下,讓東電公司放棄核電機組簡直如同割股斷腕,據英國《金融時報》對親近公司高層的員工的采訪透露,當此次地震海嘯引發福島第一核電站出現事故后,東電總裁清水正孝第一個念頭是“福島將有超過一年無法運轉”,所以要千方百計避開注入海水這個“下下策”,以免核電的冷卻系統受損,影響至高無上的“企業利益”。
就這樣,東電公司一切從“企業利益”出發,利用在安全問題上被法律賦予的“自糾自查”特權,長期掩蓋問題、謊報軍情,出現重大事故險情時又置社會責任于不顧,千方百計地企圖減少企業損失,最后釀成了無可挽回的巨大的核泄漏災難。東電公司的做法,不僅打破了日本長期引以為榮的“核電安全神話”,也把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日本盛行的新自由主義“市場萬能”的神話泡沫刺得粉碎。
二、“東電怪胎”的深層次成因
1. “政官財鐵三角”的制度產物。在日本,企業與政府、官僚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源遠流長,被形象地稱為“政官財鐵三角”,東電公司就是這種體制孕育出的典型怪胎。最近,眾多日本媒體紛紛援引一位研究東電公司多年的記者的話稱,財團家族、政府官員與核電公司之間存在深不可測的“利益勾連”。東電公司托名為民間企業,但從一開始就與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東電公司長期都是自民黨政權重要的政治資金捐助來源,根據該公司網站的公開信息,截至2010年9月,公司前十大股東中,“東京市政府”赫然在列。而且,日本核能發展領域一直存在政府參與,日本財政部目前全資控股的政策性銀行——日本發展銀行長期是東電公司和核能發電企業最大的貸款來源之一,截至上一財政年度,提供的長期貸款達3510億日元(44億美元)。東電公司與具體的官僚一直有著不成文的“崗位互換”關系,如公司的一位執行副總裁,從來都是由政府主管電力的資源能源廳的“下凡廳長”擔任(日語“下凡”即退休之意)。至于財界,大家彼此之間更是互通有無,據路透社3月23日援引未具名的消息來源稱,三井住友銀行預期將向東京電力提供超過5000億日元(62億美元)貸款,成為東電公司災后緊急融資的最大貸款方。三菱日聯銀行和瑞穗金融公司也考慮分別向東京電力提供2000億日元(25億美元)至5000億日元(62億美元)貸款。住友信托銀行公司等大型信托機構也可能向東電公司提供貸款。這將近2萬億日元貸款融資,依舊源自股東所在的財團。這種在日本乃至其他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都備受爭議的產融交融模式,經歷了如此巨大的災難不僅依然無法剎車,反而更加大行其道。
雖然多年以來日本關于核電安全的呼聲不斷,如2006年日本共產黨在國會的議員曾提出過東電公司涉嫌造假、掩蓋安全隱患的問題,但長期蒙受東電“恩惠”的自民黨政權立即挺身為之開脫,使這樣的問責根本都是泥牛入海,從無結果。這次核泄漏危機爆發后,日本經濟界許多人士呼吁,應該利用央行注入的流動性,對東電公司和未來核能戰略實施國有化,但還是由于有這樣的“鐵三角”,此種改變目前“政官財鐵三角”利益格局的呼聲很快又被其背后強大利益集團用慣常的顧左右而言他的努力抵消了。
2. 新自由主義推波助瀾。上世紀80年代開始,濫觴于里根、撒切爾政府的歐美新自由主義浪潮席卷日本,中曾根政權不遺余力地在日本推行經濟上的“解除管制”和“民營化”,日本社會產生了一種對“無限制市場”的崇拜。這種趨勢到了小泉政權時期,依然如火如荼。盡管新自由主義思潮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世界上已經開始幻滅,很多國家更注重發展公共事業和社會福利導向的政府重新掌權,來自勞工運動和產業工人組織的呼聲日益強烈,但日本的“私有化”、“民營化”步伐仍在加快,小泉在經濟領域強調最多的就是小政府、大經濟(產業企業),他最引以為豪的成就之一就是完成了長期擱淺的郵政民營化“改革”。
在這個過程中,日本核電領域也大力推行“去管制化”,結果為危機埋下了伏筆。目前的《核原料、核燃料和反應堆監管法》和《核能突發應急特別處置法》,是日本核電發展的兩部基本法律,雖然看似對核能規劃、審批、監察內容規定得事無巨細、無所不包,也規定了涉及核能應急所有角色的責任,如應急指揮部的結構、日常審批檢查的規則、地方與內閣的合作、涉核企業責任人的資質標準等,但實則漏洞很多。例如,按現行日本法律,核電站的安全狀況主要靠企業自查,而根據有關情況分析,日本核安全院在福島第一核電站出事前已感到有些不對勁,但依然只能按章辦事、要求東電公司自查,“確認是否已充分檢查核電站設施”。 2月28日東電公司向核安全院遞交報告承認,沒有檢查核電站6個機組的33個部件。東電公司在報告中還承認,有一個配電裝置11年來從未接受檢查。這一裝置的作用是向一座反應堆的溫控系統分配電流。另外,冷卻泵電機、柴油發電機和其他一些冷卻系統部件也缺乏定期檢查。不作定期檢查卻能按時上報“檢查報告”,很顯然,這意味著東電公司的檢查人員依然在偽造“檢查記錄”。但雙方能夠彼此你不急、我不躁地如此“配合默契”,就是因為所謂檢查,只是企業“自查”,我交了報告,你不認可,我再認些賬,至于是否整改,那是我的事。監管者和被監管者在新自由主義“解除管制”的友好氛圍中,就是這樣心知肚明地玩著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果然,接到東電公司的“認賬”報告后,日本核安全院要求東電公司6月2日前遞交改正方案。只是天公不作美,這一次沒有等到6月,福島第一核電站3月11日遭到特大地震和海嘯破壞,冷卻系統受損,東電公司貽誤戰機,最終導致了核泄漏。多年的情況表明,采取這種形同虛設的“監管”,日本的核電站出事并且出大事是早晚的事。
3. 媒體監督總是“馬后炮”,且從來都是虎頭蛇尾。東電公司以其強大的經濟實力長期左右著日本由私營媒體建構的社會輿論,使輿論監督總是對東電公司“繞著走”。 東電公司是一家主要業務都在日本國內進行的企業,外國人通常對它不甚了了,但凡是到了東京并讀過那里的報紙雜志、看過那里電視的人,都會注意到很多廣告上都帶著有點像米老鼠的Logo,那就是東電公司的企業標識。在日本關東地區,任何人都不能沒有東電公司,因為生活中離不開電;而當地的媒體要做大做強,也根本離不開東電公司投放的廣告。
既然事關廣告資金的來源,日本媒體大都樂于為東電公司言好事、報平安、唱頌歌,遇到涉及它的事故,很少主動去做深入的新聞調查,主要是事后報道一下事件的結果,而且還要特別精心地把這類報道處理得不太醒目、不太顯眼。對這一次核泄漏危機的新聞報道也是如此。
4. 積重難返,日本核泄漏危機預后不良。東電公司這樣一個龐大的由前述種種政治、社會和輿論環境造就的 “政官財”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超越政府、公眾和社會輿論的“霸氣”,只要其所處的社會土壤不發生洗心革面的變化,它的行事風格也將依然故我。
東電公司憑借電力壟斷地位控制了日本關東地區的經濟命脈,它對上面能把政府監管機構“擺平”,在下面有雄厚的“社會基礎”(如日本最大工會組織前任會長都是東電公司的老員工)。所以,這個富可敵國的經濟“巨無霸”,即使在危機全面爆發而且不可收拾的情況下,犯下了不可原諒的大錯,處于千夫所指的境地,依然難掩其自私自利、驕橫跋扈的氣焰,竟然還敢提出要在福島第一核電站新增兩個機組,就是其有恃無恐的證明。普通日本民眾雖然越來越多地表示不再信任,對像東電公司這樣缺乏有效的糾錯機制、難免一錯再錯的企業感到憂心忡忡,但他們的呼聲很難通過政府或媒體全面傳播,最后只能無奈地發發牢騷。
三、日本核泄漏危機的教訓及有關建議
目前,日本核泄漏危機長期化幾成定局,在密切跟蹤其動態、對可能對我國安全造成的威脅及時有效加以應對的同時,應進一步總結其深刻教訓,以期對我國抓住和用好重要戰略機遇期、保持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提供有益借鑒。
1. 堅持制度優勢,把核電等事關國計民生特別是關乎人民生命健康和生態安全的命脈行業和領域,牢牢掌握在國家公共部門手里。日本的慘痛教訓說明,核電等命脈行業完全交給民間企業,越是危機發生的關鍵時刻,其唯利是圖、見利忘義的劣根性往往越容易發作,導致危機處置的寶貴時機稍縱即逝。只有建立既遵循市場運行規律又始終把國家安全、社會責任放在第一位的國有企業的結構,才能避免重蹈日本核泄漏危機的覆轍。
2. 對東電公司在日本核泄漏危機中的作用進行深入報道和剖析,使其充分發揮反面教材的作用。應該抓住日本核泄漏危機持續演化的時機和東電公司這一難得的典型事例,進行多種角度、多種體裁、多種形式的深入報道,深刻揭示其“人禍大于天災”的社會和制度背景,揭示東電公司這樣的企業唯利是圖、放棄社會責任的體制弊端,揭示我國提出“不搞私有化”的現實針對性和重要意義。同時,也可以借此進行核電安全知識的教育和普及。
3. 高度重視并加快推進我國核電安全監管體制機制建設。日本核泄漏危機的一個重要教訓,就是核電安全監管體制流于形式,機制漏洞百出,結果使得東電公司這樣的企業長期對安全監管走過場、擺樣子,最終釀成萬劫不復的大禍。我國一定要引以為戒,像抓核電技術、核電設備和核電標準那樣,深入調研、反復論證,構建出符合我國國情、監管前置、責任明確、制衡有效、縝密完備的核電安全監管體制機制,用制度確保我國核電安全。
?。ㄗ髡撸褐袊鐣茖W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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