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舉行的一次圍繞調查式新聞的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他,他自豪地介紹“我是奧薩馬·卡述(osama qashoo),和奧薩馬·本·拉丹的奧薩馬一樣”。在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中他分外地引人注目,他的衣服正反面都寫著“打倒以色列殖民者”,“推倒隔離墻”一類的口號,胸口掛著像章和“V”字標記,后來我知道那個像章上的頭像是這位記者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去年的一次自殺性炸彈襲擊中成為了“烈士”。
按常理,對一個以追求客觀為目標的記者來說,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應該是不合適的。可是在談到全球恐怖主義時,他甚至毫不避諱地公開表示,他認為“恐怖分子”是反抗強權的英雄,而他自己如果被稱作“恐怖分子”只會讓他感到榮耀,有一些發達國家的記者對此聳肩表示不可理喻。但他說話的神情里有一種勇于接受一切挑戰和質疑的自信,這讓我感到迷惑,于是帶著一些好奇心,我邀他共進午餐并進行了一次深入的談話。
盡管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抱著要說服對方的態度,但在談話中,我仍然能感到那種觀念和認識問題角度的尖銳碰撞,有時候我甚至有一種脊梁發冷的感覺。世界上的道理其實很簡單,達成共識卻很難,因為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心靈史,在卡述不時控制不住激動的陳述中,我好像聽到了一個受傷至深的民族靈魂深處痛苦的嚎叫。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仍然對猶太民族懷有很強的好感和敬意,而且并不認為自殺式炸彈襲擊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可是至少我們應該努力去了解和自己不同的觀點,盡量嘗試站在別人的立場上來考慮問題。
作為一個讀書人,也許已故的愛德華·賽義德的態度是最有代表性的,在很多場合他讓人覺得立場混亂,他既批判西方的霸權,又批判東方的專制;既支持巴勒斯坦的民族權利運動,又對其組織的腐敗、任人唯親大加鞭撻。其實,真實的世界何嘗不是這樣混亂,其中有理性的矛盾也有感性的無奈和人們與造物抗爭的悲壯與徒勞。希望今天的讀者看完下面這段對話不會下一個簡單的結論: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因為在人類所有的自相殘殺中最深刻的悲劇往往不是一方正確,一方錯誤,而是雙方都正確,而同時雙方又都錯了。
要么把我們都稱作恐怖分子,要么我們都不是恐怖分子
郭:我聽說你曾經多次進過監獄,是這樣么?
卡:在我來英國之前,曾經多次被關進以色列人的監獄,準確說是35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種可怕的經歷,在監獄里我被脫光衣服、抽耳光、吊起來、長時間反銬不給飯吃。(他指給我看被毆打的地方)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經歷,很多巴勒斯坦人都有類似的經歷。
郭:他們以什么理由逮捕你?
卡:理由?沒有任何理由,只要他們高興!
郭: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客觀的回答,他們總要找出些理由吧,也并不是所有的巴勒斯坦人都受到這種待遇,否則他們哪來這么多監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么?
卡:硬要找理由,最冠冕堂皇的就是“威脅國家安全”。也許因為我的T恤衫上有反以色列口號,也許因為我不會對以色列士兵露出笑臉。在經過以色列檢查哨時,我決不順從他們的侮辱,我見過以色列士兵教一個巴勒斯坦孩子,如果他想過檢查哨,就要向他父親臉上吐痰;我見過一個婦女在檢查哨生下孩子,因為以色列士兵不讓她通過去醫院;2002年末有一次,在一個檢查哨所,我鼓舞在場的大約30名同胞,不要聽從以色列士兵讓我們回家的指令,我質問那些士兵你們有什么權力在我們的土地上封鎖我們。最后,他們把其他人都放過去了,唯獨以檢查身份的名義把我留了下來,把我拉進房間里,當其他人都看不見的時候,他們把我打倒在地,用警棍抽我,在我身上踩,還把我關進監獄審問,把我折磨夠了才放出來。
郭:我非常抱歉在你身上發生的遭遇,不過請你不要生氣,我斗膽設想以色列士兵的那種過度敵意和緊張也許是因為一連串恐怖襲擊而造成的?
卡:我不知道什么是恐怖主義?你要么把我們都稱作恐怖分子,要么我們都不是恐怖分子!在那些所謂主流媒體的渲染中,你可能覺得那些進行自殺性炸彈襲擊的人是恐怖分子; 那些開著坦克車和直升飛機,著裝整潔的以色列士兵是紳士。對我們來說他們才是真正的恐怖分子,他們背后是強大的國家恐怖主義集團。
我們不是在做游戲,
這是一場戰爭
郭:我并不認為以色列人占據你們的家園就是正確的,可是我們能不能設想一下,猶太民族也是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他們也有他們的痛苦和難處,這樣想是否更容易相互諒解一些?
卡:對,我們當然知道猶太人受過苦,以色列人也最善于利用這一點,猶太人集團在美國就很有活動能力,他們總愛用自己曾受傷害這一事實來博取同情和支持,在所謂主流媒體上這方面的宣傳非常有效。但冤有頭,債有主,是誰造成了猶太人的苦難?這跟我們巴勒斯坦人有什么關系?我們為什么要為此做出犧牲?猶太人要復國為什么不到德國去?覺得猶太人應該復國的人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國家讓出來?誰都知道猶太民族流離失所遭受壓迫的痛苦,難道他們把同樣的痛苦帶給巴勒斯坦人民的時候就不想一想么?
郭:歷史上各國都有很多民族遷移但是最后能和睦相處的例子,在以巴的沖突中,不知是否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在其中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
卡:這是以色列人和一些混賬的媒體在混淆視聽。這根本不是宗教沖突,你聽說過“巴勒斯坦猶太人”么?他們從人種上是猶太人,他們信猶太教,可他們和我們一起往以色列坦克上扔石塊。我的家庭里有穆斯林,也有基督徒,我們一樣仇恨以色列,我們是為了捍衛家園和生存權,根本不是什么宗教問題,可以色列和他們影響的美國媒體從來不會讓大家知道這方面的真相,他們總是把沖突說成是宗教沖突,這樣他們就把水攪渾了,這方面他們做得很成功。
郭:捍衛家園也有很多的方式,男子漢要恩怨分明,如果你們襲擊敵國的軍隊,我想大家都比較好理解,可在電視上看到針對以色列平民的炸彈襲擊,包括9·11這樣的慘劇,讓人非常痛心惋惜。
卡:你們還是不理解,我們不是在做游戲,這是一場戰爭,是我們為了捍衛自己的領土和尊嚴而發起的戰爭,就好像美國人把原子彈丟到日本也要炸死平民一樣。
郭:這恐怕不大一樣。
卡:有什么不一樣!以色列人侵占我們的領土,凌辱我們的家人,難道發生在你們身上你們不會憤怒么?幾十年前,如果你們向日本人投炸彈的時候,難道需要顧及千萬不要炸到平民么?
這是他們沮喪和絕望的選擇
郭:時代畢竟不一樣了,就算有再多的仇恨和委屈,減少平民的傷亡已經是國際社會即使在戰爭中都會達成的共識,誰違背了就會站到國際公理的對立面,也不利于巴勒斯坦爭取民族權利的事業獲得國際支持。
卡:我們沒有自己的工業,我們甚至得從以色列人手里買武器。有人也許會說,我們為什么不像以色列人那樣表現得風度翩翩?我們做不到,那些以色列人傷害了我們,摧毀了我們的家園,如果我們有坦克,我們可以開過去,也把他們的家園夷為平地,可我們沒有;如果我們有武裝直升飛機和空對地導彈,精確制導炸彈,我們也可以大搖大擺地過去,炸飛我們的敵人,可是我們沒有。那些以色列士兵武裝到牙齒,我們連靠近他們都不容易。你知道這是什么感覺么?就像一個惡棍,不斷地抽你的耳光,凌辱你,可你連他的一根汗毛都傷不了。我們有什么?我們只有我們的身體可以做人體炸彈。難道我們的同胞想死么?難道他們不珍惜生命么?要知道一個人的視覺和聽覺都是有記憶的,我們一切痛苦的記憶都和以色列人和袒護以色列的美國聯系在一起。那些進行自殺襲擊的烈士也是人,他們也有家庭,他們不想活下去么?這是他們沮喪(frustrated)和絕望的選擇,他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想把造成自己痛苦的人一起拉下地獄。
郭:可從實踐來看這樣做并不能解決問題,值得么?
卡: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對于單方面占據你的家園的人,你會接受這樣的所謂既成事實么?你在保衛自己的國家作出犧牲的時候,你會考慮值不值得么?
郭:可是我想以色列人其實并非沒有和平的愿望,我就看過一張照片,為了避免激化矛盾,以色列軍隊在強制拆除一個猶太人定居點,為什么不利用這樣的契機呢?
卡:全世界都被以色列欺騙了!你看到的照片是個別猶太人私自把臨時住宅建在巴勒斯坦人的家園上,所以以色列士兵把他們強制搬走,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因為他們在巴勒斯坦人的社區里非常危險,他們隨時會被巴勒斯坦人殺死。可另一方面以色列政府到目前為止從來沒有停止進一步修建定居點和屯墾的計劃。他們圈定了一個地方,就在軍隊保護下派出推土機夷平巴勒斯坦人的家園,把我們趕走,沒有任何道理可講,在阻擋推土機的斗爭中甚至有國際友人慘死在推土機下。你們知道去年3月,為了阻擋暴力,死于以色列軍方推土機鏟下的美國女學生若雪(Rachel Corrie)么?眼下盡管聯合國大會的決議阻止,而且海牙國際法庭7月9日宣告以色列于約旦河西岸所建立的隔離墻違反國際法,要求以色列停建并拆除,并依法對巴人所承受的傷害與損失作出賠償,但以色列政府照樣毫無顧忌地加緊修建隔離墻,輿論壓力對于有美國撐腰的以色列政府來說就像“蚊子叮牛角”一樣,他們太霸道了!
這些隔離墻深深切入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家園,成千上萬的巴勒斯坦人被圍困,無法接近他們的土地和水源,獲得臨近村落最基本的生活服務,你知道么?在我們那里以色列人把這道墻稱作安全墻(security wall),而我們巴勒斯坦人把這稱作種族隔離墻(apartheid wall)!
我們只有戰斗下去
郭:現在的事實已經是這樣了,總是冤冤相報,只會讓死結越打越緊,能不能退一步想問題,用寬容的態度來達到相互諒解?
卡:我們不是沒有退過,當年的“停火協議”就是以我們的巨大犧牲和妥協換來的,可我們得到的呢?是以色列人變本加厲的壓迫。是的,你說得很對,我們可以變得寬容,當以色列人抽我們左臉的時候我們可以微笑著把右臉伸過去,一次可以,兩次可以,但如果他多少年來一直在抽你,你能受得了么?如果他們沖進你世代居住的家園把你趕走,如果他們不僅欺負你,還侮辱你的父母,你的姐妹,你能一直忍受下去?
郭:面對在武力上強大的對手,有時候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方式在道德上戰勝對手也許更加有效,巴勒斯坦人民中間有沒有甘地和曼德拉這樣的領袖呢?
卡:甘地和曼德拉我們當然知道,我們中間也曾有甘地式的人物,可他們都被關在以色列的監獄里。以色列人的目的不是統治我們,向我們征稅,而是要把我們趕出這塊土地,以色列人不會讓我們有甘地,他們不斷羞辱我們,激怒我們,當我們無法忍受,開始反抗,他們就告訴世界:“你們看,巴勒斯坦人都是暴徒。”
郭:要知道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也一樣遭受過很多挫折和打擊,可他們堅持了下來,并最終取得了成功。
卡:我們是要用不同的方式斗爭,比如利用宣傳手段,爭取國際支持,這些都沒錯,我現在就在拍紀錄片,告訴世界巴勒斯坦被占領土上都發生了些什么,但武裝斗爭是絕不能放棄的,這是我們尊嚴的底線。我們從出生在這片土地上起,就注定了只能做一個戰士,我們決不會像乞丐一樣乞求別人的憐憫。
郭:難道除了你死我活以外真的就沒有出路么?我想遲早有一天彼此的人民會厭倦對立和沖突,你覺得需要什么條件,像馬丁·路德·金所說的那樣,“白人孩子和黑人孩子坐在一張桌前共敘兄弟友情”的情景才能降臨巴勒斯坦的土地?
卡:這是一個老問題,我們一直在思考,但答案并不全在我們自己手上。誰都不想過那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的日子,誰都不想自己身邊都是敵人,人民都想過安穩的日子,如果我們能一起坐下來,很多問題都可以談,可我們見到的只有士兵和征服者,沒有人民!我們巴勒斯坦的孩子就是面對著推土機、坦克車、隔離墻和指著自己腦袋的槍長大的。我不知道這會持續多久,但愿有一天我的孩子不用在扔石頭中度過童年,能和猶太人的孩子一起玩耍,但至少現在我們看不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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