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老鼠賽
向松祚
國家拼命追求GDP規模及其增長率;企業拼命追求利潤、市值及其增長率;個人拼命追求身價及其增長率。
如果國家的GDP規模和增長率沒有進入世界前列,她必將淪落為二流或三流國家,失去世界舞臺的發言權;如果企業市值規模和增長率無法邁入行業前列,她將難以逃脫被兼并收購的命運,被無情地剝奪獨立生存的權利;如果個人財富身價不能保持持續增長,他必定被視為一個失敗者或沒落者,毫無體面地被剔出上流社會的榮耀社交圈。
無論是歐洲、美國、日本還是中國、印度、俄羅斯,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整個人類世界,完全徹底地、全副身心地投入了你追我趕的、無休無止的、殘酷無情的“全球老鼠賽”。
什么是“老鼠賽”?那就是:跑得越快的“老鼠”,必將獲得越高的回報。跑得快的老鼠,將分享或“剝奪”跑得慢老鼠的收入。跑得越快,收入越高;跑得越慢,收入越低。“贏者通吃”是老鼠賽的基本法則。占據全球產業高端的國家、公司或個人,其收入將是產業低端國家、公司或個人的數十倍乃至數百倍;掌握最高端產業(金融產業)控制權的國家、公司或個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其他國家、公司或個人的財富據為己有。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要慘遭掠奪,落后就要忍受赤貧,此乃老鼠賽的一般規律。
就好像《愛麗思漫游奇景》里的夢幻世界:你必須越跑越快,才有可能站在原點。是的,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別人做得比你更好;不是你沒有錢,而是別人比你的錢更多;不是你不夠出名,而是別人比你更出名;不是你的權力不夠大,而是別人比你的權力更大;不是你居住的房子不夠好,而是別人住的比你更好;不是你開的車不夠好,而是別人的車比你更好¼¼
地球上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在絞盡腦汁,思量著如何跑得更快,如何能夠在老鼠賽里獨占鰲頭。為了確保利潤或市值每年、每季、每月持續增長,公司必須永不停息地開發新技術、制造新產品、開拓新市場、描述新故事、乃至制造假收入、假利潤、假報表;銀行為了給不斷累積的資產創造更高的收益,就必須永無休止地進行金融產品創新、不斷延長金融衍生鏈條、不斷擴張信用總量;個人為了財富身價的快速增長,必須不斷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創業、兼并、收購熱潮,不斷發明各種能夠讓財富指數化增長的金融套利工具或欺詐手段。
老鼠賽沒有任何道德底線或倫理約束:如果利潤達到50%,他們就要坑蒙拐騙;如果利潤超過100%,他們就膽敢發動戰爭;如果利潤超過300%,他們將踐踏人間一切法律。馬克思《資本論》對資本主義世界利潤膜拜的精彩闡釋,用來刻畫全球老鼠賽最為恰當。
老鼠賽將摧毀或異化人類生活的基本要素:人成為市場買賣交易的“勞力商品”;自然環境成為市場買賣交易的“土地商品”,人類社會的基本組織被徹底撕裂。波蘭尼《大轉型》對毫無節制自由放任市場經濟之基本批評,亦是全球老鼠賽的真實寫照。
老鼠賽將一切人文關懷、哲學美學、詩情畫意完全邊緣化:如此時代里,真正受過良好人文教育的人是沒有任何生存空間的,人的價值不得不服從市場供需規律,服從個人是否富裕或財富規模大小。愛默生、卡萊爾、羅斯金、奈特、辜鴻銘對19-20世紀工業社會的基本批評,亦是對全球老鼠賽的基本批評。
說到底,全球老鼠賽將人類一切事物和價值全部簡化為一個詞或一個單一的、量化的指標:金錢。外交大師基辛格辛辣地諷刺:今日所謂政治和外交,無非赤裸裸的商業談判而已。硅谷一位著名創業家不無憤慨地宣稱:我們正在努力將所有東西都轉化為金錢,然而,當一切成為金錢之后,它將連狗屎也不如!
描述今天人類的生活,描述全球老鼠賽,沒有比狄更斯更偉大、更雄辯的語言了:“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歲月,那是愚蠢的歲月;那是信仰的年代,那是懷疑的年代;那是光明普照的季節,那是黑暗彌漫的季節;那是滿懷希望的春天,那是充滿絕望的冬天;眼前,我們仿佛擁有一切,眼前,我們仿佛一無所有;我們共同邁向通往天堂的康莊大道,我們共同朝地獄方向狂奔;一句話,那個時代跟今天一摸一樣:某些最喧鬧的權威人士堅持要用最高級的形容詞來彰顯它的特征、來歡呼它的降臨。說它好,是最高級的好;說它惡,也是最高級的惡。”
就讓我們俯視一下這個小小的星球吧:一個小小的、蔚藍色的、可憐的星球,上面生活著60多億只可憐的“老鼠”,他們之間的激烈比賽,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毀壞這個本來寂靜、美麗、單純的星球:地球上的動物和植物種類,正在加速度地滅亡;地球的生態環境,正在加速度地毀滅;地球的氣溫,正在加速度變暖;2060年或2100年,北冰洋和南極的大部分或許融化,中國的廣州將成為一片汪洋,香港當然早就不復存在;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所積累的無數傳染病,或許有一天將吞食整個可憐的人類;全球對有限資源的爭奪或許將最終觸發慘絕人寰的核戰爭;無論科技多么發達、金融如何高明、市場如何廣大、金錢如何泛濫,人類或許終將難以逃脫無家可歸的悲慘結局¼¼
起自18世紀的人類工業革命,或者今天人類一致歡呼或追求的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一言以蔽之,就是整個人類玩命追逐金錢財富的“全球老鼠賽”。率先崛起的列強,憑借堅船利炮和先進科技,掠奪全球資源,肆無忌憚地搶奪其他民族的土地、森林和礦產;殖民時代的腥風血雨,造就了今天的歐洲、澳洲、北美和日本。毫無疑問,他們是“全球老鼠賽”的領跑者和勝利者。“為什么是歐亞大陸人征服、趕走或大批殺死印地安人和非洲人,而不是相反?為什么是歐洲人殖民了澳洲、亞洲、非洲和北美,而不是相反?為什么是盎格魯-薩克遜人統治著今天的地球,而不是其他民族?”戴蒙德的開創性偉大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給我們理解“全球老鼠賽”的起源和機制,提供了撼人心魄的基本線索。
中國是“全球老鼠賽”或“財富老鼠賽”的一個后來者,就好像我們是奧運會的一個遲到者一樣。世界著名的中國史學權威費正清,去世前幾天終于完成《中國:一部新的歷史》。哲人的序辭深沉悲壯、充滿惋惜:
“1890年代,中國思想終于開始現代革命。人們很快就明白:沒有任何外部的發展模式符號中國的現實,的確有許多模式可供中國借鑒,卻不會有哪一個適合中國。富有創造性的中國人民只能依照自己獨特的方式,為自己尋找救贖之路。中國人民擁有自己獨特的過去,必將也會擁有自己獨特的未來。然而,令無數人深感不安的是,當我們就中國之命運得到上述結論之時,人們突然意識到:整個人類(我們一直自以為高明的人類)卻正在跌入危機深淵。20世紀里,人類自作自受的各種災難、死亡、對環境肆無忌憚的攻擊和破壞,業已超越以往一切世紀之總和。或許,中國此時加入外部宏大世界的毀滅競賽,正好加速人類自身的徹底崩潰。當然,有少數不那么悲觀的觀察者,相信最終只有中國可以挽救人類。因為,過去三千多年來,中國人民證明自己具有獨特的生存能力。”
沒有人敢于聲稱自己是人類命運的預言家,人類是否正在毀滅之道上狂奔?中國加入“全球老鼠賽“是否會加速人類的自我毀滅?沒有誰能夠給出確切的答案。然而,有一點可以肯定:面對“全球老鼠賽”的洶涌波濤,沒有誰能夠置身事外,甚至沒有誰能夠當一個旁觀者,無論是否情愿,每個人都必然被卷入全球老鼠賽無休無止的爭奪或競爭之中。“大隱隱于市,中隱隱于朝,小隱隱于野”的清涼境界再也不會存在了;“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的恬淡雅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囑,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閑情逸致也只能到古人美妙詩集里去尋覓了。
當你今天漫步麗江古城之時,你幾乎不會感覺到什么東巴文化的神奇魅力,卻仿佛置身于北京三里屯酒吧的無聊喧鬧;當你徜徉沉醉于香格里拉之神仙般風景世界,突然有藏族小孩邀你照相,然后索要10元鈔票之時,你就知道:老鼠賽的魔力終于滲透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當最先進的火車終于到達夢幻神秘的西藏之時,你就應該想到:用不了幾年,大都市里那些眼花繚亂的感官刺激場所,將全面玷污地球最后一片寶貴的圣土。
半個多世紀之前,二十世紀偉大的經濟學者熊彼特就宣稱: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將最終走到一起,人類經濟制度最終必然“趨同”。熊彼特是對的,全球老鼠賽讓整個人類朝一條道路上狂奔,賺錢、盡可能賺最多的錢,是地球每個角落共同的期待和呼喊。
毫無疑問,作為“全球老鼠賽”的后來者,中國人民或許比世界任何民族都要急迫、瘋狂、執著和不顧一切。“我們窮了幾千年了”,我們必須奮起直追。我們必須迅猛追趕到老鼠賽的最前頭,就像我們要力爭奧運金牌第一那樣。舍此之外,我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如果我們真的別無選擇,那么我們就要問:要贏得全球老鼠賽,從長遠和全球的視角,我們到底應該采取怎樣的基本國策?我們今天的制度安排和基本國策,能夠確保我們贏得全球老鼠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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