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如一片秋葉,在風中搖曳了許久,終于飄回了養(yǎng)育他的中原大地。
首先爆出他死訊的,是15年前“開胸驗肺”事件的當事件人,現(xiàn)塵肺病公益人、公交車司機張海超。
他并不是自然飄落的。張海超說,他是忍受不住塵肺病的折磨,拔掉氧氣管,主動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死是決絕的。死前,2024年12月2日凌晨5時53分,他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向親友作最后的告別。他發(fā)朋友圈時,有意把妻子、兒子和女兒的微信都屏蔽了。去意已決,他還在家族群里做了最后的交代:等他去世以后,不用火化,不用擺排場,后事越簡單越好。他對家人有太多的愧疚,因為他這個病,家人沒少花錢,沒少吃苦。
首先發(fā)現(xiàn)問題的是他大哥家的兒媳,看到了他在家族群發(fā)的消息。等6點多大哥去他們家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行了。此時,離他發(fā)完朋友圈不到半小時。
他并不是一向這么決絕。他想活著,他眷戀他的家人。他有一個清貧但和睦的家,他的妻子當天凌晨5點40多出門的時候,還在交代他及時吃飯、按時吃藥。他的妻子在附近一個加工豆腐串的工廠上班,已經(jīng)有四五年了,忙的時候凌晨兩三點就得出門。他兒子在鄭州打工,身體不太好,也要經(jīng)常用藥。
妻子與他的遺像
他表現(xiàn)得一直很樂觀。在張海超的“塵肺患者在一起”群里,他經(jīng)常去幫助其他塵肺病人,鼓勵他們積極向上生活,好好地活下去,好好陪伴家人。
一位群友評價說,“他善良、樂于助人,經(jīng)常為大家排疑解惑,是群里少有的知識淵博型人才!”
他的家人也都本分善良,生前有人幫助過他,他和家人始終銘記在心。在他離去后,家屬主動提出要捐獻三臺尚能用的制氧機,其中一臺是他今年8月份剛買的5升靜音制氧機。
他為群友答疑解惑
天下塵肺病人是一家。就在今年8月份,他身體惡化且家中無錢買藥時,群友們紛紛伸出援手,助他渡過難關。在俠義心腸的張海超的牽線搭橋下,大愛清塵基金會曾給他捐過兩臺制氧機,愛心人士曾經(jīng)給他捐款捐藥捐輪椅。
他與張海超聊天截圖
聽到他離去的消息,家人、病友們都感覺很意外。在他自殺的前幾天,他還要求家人給他買一臺二手的制氧機,他擔心現(xiàn)在用的機器突然壞了,沒有及時替補的機器,生命會受到威脅。
他用過的五臺制氧機和一臺呼吸機
今年夏天,在他的強烈要求下,家人還給他買了一臺發(fā)電機。在農(nóng)村,夏天可能因為刮風、下雨、打雷等各種原因停電,停電后什么機器都用不了,他又會面臨生命威脅。發(fā)電機是他生命的最后保障。
他的發(fā)電機
從眷戀到?jīng)Q絕,并不是突然轉(zhuǎn)變的。離去的念頭應在他心里一直揮之不去,決絕是最后掙扎的結(jié)果。他人生的悲劇,早在四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筆。
他是河南登封唐莊鎮(zhèn)人,今年63歲。從上世紀80年代到2000年左右,他在當?shù)氐牡V山上打工,工作主要是開采石頭,老板們把石頭賣到外地。當時也沒有固定的老板,打的是零工,工資是計件的。他一共有弟兄5個,加上姐妹是7個。他的老五弟弟在2007年也因這個塵肺病已經(jīng)去世了,去世時僅38歲。老五和他干的工種不一樣,老五在硅石廠上班,工作是磨硅石,比起他在礦山開采石頭,粉塵更厲害。
他所在的村莊不大,總共300多口人,當時村里人去礦山開采石頭的不少。他們村,包括周邊,前前后后有七八個得塵肺病的,其中已經(jīng)有三四個去世了。他附近的村莊,有一個移民的小區(qū),里邊得塵肺病的大概就有五六十個,這個小區(qū)有好幾個村莊的移民。
他以為能拿命換錢,最終卻是人財兩空。他上世紀80年代參加工作的時候,工資能拿到500多,90年代最高的時候能拿1000多,當時算比較高的收入了。他在礦山上陸陸續(xù)續(xù)干了十幾年時間,90年代家里就蓋起了兩層樓。蓋樓并不輕松,一家人靠省吃儉用存下點錢,兩層樓也不是一氣兒蓋成的,攢點錢就建一點,分好幾次才蓋好。在他們村,他家的房子當時還算是比較闊氣的。
他也不是當時就發(fā)病的。他病情發(fā)作是在2015年,自此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住院,買藥成了日常生活一部分,醫(yī)院買藥、網(wǎng)上買藥、藥店買藥,想盡各種辦法買藥。4年前,他終于臥床不起,這4年除了偶爾住院外,他根本無法走出過他那個房間。他在房間里長期保持坐姿,塵肺晚期患者仰臥時呼吸困難,一般采用坐著的姿勢吸氣,乃至采取坐姿入睡。
他坐在床上煎熬已四年之久
他會寫詩,也寫得一手好字。他在群里助人為樂,樂觀向上,他的詩基調(diào)卻大不相同。今年十月,他寫了一首《著秋》,凄婉悱惻,滿紙流露著傷痛之情。
風蕭蕭,雨綿綿,秋葉颯颯,芳草萋萋。朝霞落幕,殘荷聽雨。一紙春與秋,萬家燈與火,浮生如夢魘,紅葉訴情殤。
月影西,葉紛飛,光陰有痕,流水無意。夜未央,風不語,人間清冷,心事易傷。
他頗有文學素養(yǎng)。他評價《簡》:《簡》有些故事,除了回憶,誰也不會留;有些無奈,除了沉默,誰也不會說;有些東西,除了自己,誰也不會懂。那一世的長情,譜一首長相思,冷了多少凄涼,漫了多少青絲,化作多少煙雨,吹散了多少世間情!紅塵,相思未盡,風起,花落無聲。秋依偎,一語未盡,已成昔年,往事難追憶。
看他的文字,完全想象不出他是一位在礦山上工作了十多年、被塵肺病折磨近十年的年老體衰的農(nóng)民工。他是那個年代的高中畢業(yè)生,據(jù)他兒子講,他上學時候成績很好,他讀完高中也考上大學了。他沒有選擇上學,按他兒子的說法,是因為當時兄弟姐妹太多。或許是礦上掙錢是更為現(xiàn)實的誘惑?上世紀80的大學生可謂鳳毛麟角,妥妥的天之驕子,走上這條路意味著擁有了似錦前程,意味著擁有了體制的身份。與此同時,人民公社已經(jīng)解體,進城或進礦山、進工地打工成了新的選項。最初,兩者待遇上分化并不明顯,甚至一度出現(xiàn)過腦體倒掛的情況。
但這是暫時的。越往后,精英與平民、體制內(nèi)與體制外分化的趨勢就越明顯。
在上世紀80年代的某一天,他的命運就注定發(fā)生了難以逆轉(zhuǎn)的轉(zhuǎn)折。當然這不是他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折,他的命運,只是千百萬曾經(jīng)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普通勞動者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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