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生前,從沒有給我們說過他與外爺之間的任何事情。我也從未見過外爺,他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母親那時候卻總愛在我們兄弟姐妹面前訴說著一件令她耿耿于心的事情,父親對外爺很不和善,甚至在外爺去世以后,一直拖延著不愿去料理外爺的后事。雖然最后勉強去了,姨父已經與村里其他人一起辦完了外爺的喪事。父親那時候沒有絲毫悲傷,在外婆家面無表情地坐了一會兒,與母親、姨父、姨商量了外婆今后的生活后,就回來了。
外爺外婆沒有兒子,只有母親和姨姊妹倆。外婆家里成分不好,外爺的離世,決定了外婆一人不方便在村里繼續住下去了,只能跟著倆閨女過。我們家距離外婆家近,是一個大隊的。我們村子在大隊最西邊,外婆家在大隊最東邊,相距四五里路。我們這里屬于黃土地,土地貧瘠,糧食產量不高,生活有點艱難,再加上我們家兄弟姐妹多,外婆跟著我們是享不了多大福氣的。于是,大家一番商議后,一致認為外婆去姨家住要好一些。姨那時剛結婚,家里還沒有小孩,負擔輕,日子過得寬裕些。
我問過母親,如果那時候外婆來我們家住,父親會同意嗎?母親猶豫了一會兒,幽幽說了句,咋能不會呢?看得出來,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很矛盾。平日里,母親也只對我們講過父親對外爺如何不好的事情,卻從未講過父親對外婆有過什么不好。畢竟那時候外婆隔三差五都會來我們家住上十天半月的,我從未見過父親對外婆有過絲毫的反感甚至慢待。外婆每次到我們家,家里就要改善生活,我們也可以比平時多吃上幾頓好飯。許多時候,母親還要給外婆做小鍋飯。盡管外婆一再表示反對,可父母親在這一點上從來都態度一致。
姨家與我們村子之間隔著一條刁河,河那邊地勢較我們這里低,人們習慣稱他們那里叫河底下。那里土地比較肥沃,糧食產量高,生活確實要比我們這里好一些。而我們這里地勢較高,人們也習慣稱我們這里叫崗上。在純粹靠天靠地吃飯的年代,河底下的人們由于得天獨厚,因此收入要比崗上高一些。河底下的人也很引以為豪,任何方面的表現似乎都顯得要高崗上人一等。譬如閨女找婆家,一般崗上的女孩多愿意下嫁到河底下,而河底下的女孩卻大都不愿意嫁到崗上。當時有一句順口溜就足以說明這一點:河底下閨女要上崗,除非穿的黃軍裝。這里的黃軍裝指的是當兵的男青年,那時候當兵的人在地方人眼里是很有面子的。
父親一向對我們很嚴肅,在家里沒有人不怕他。兒時的記憶里,慈祥和藹似乎距離父親很遠。母親關于父親慢待外爺的話,那時候我是深信不疑的。這大概也與父親平日里不愿意或者很少與兒女們溝通有關吧。
母親還說,有一次外爺從親戚家回來,拐到我們家來了。父親那時候正與村里一些人一起在村口一處樹林里閑聊,老遠看到外爺,急忙把臉扭到另一邊,似乎壓根兒就沒有看到外爺似的。外爺勉強到家里坐了一會兒,和母親說了一會話。據母親說,外爺那天傷心得哭了。母親無奈,只好一邊勸他一邊陪著他哭。母親說,外爺那時候患了病,已經很嚴重。我問母親外爺患了啥病?母親說破傷風。要知道,那時候患了破傷風是要命的事情,看來外爺流淚也不單單是因為父親沒與他打招呼。
長大以后,我不止一次問起母親父親為啥對外婆好卻對外爺不好的事情,母親都諱莫如深,始終沒有跟我講明內里的緣由。
父親去世已經整整三十年了。對他的逝世,我一直心存愧疚和遺憾。盡管他生病期間,我盡了力為他治病,為他盡孝,可至今思來,我并沒有盡到全力啊。我知道,竭盡全力為父親治病的話,雖不可能挽回父親已經垂危的生命,可起碼能使他的生命歷程再延續一些時日。正值盛年的父親,年僅五十八歲就無奈地畫上了人生的句號。
前些年,我去看望姨,不自覺就想起了父親與外爺的事情。趁著身邊沒人,我問姨,我爹跟我外爺到底為啥事,能讓我爹那樣對待外爺?姨笑而不答,一個勁兒說,陳年老事了,提那做啥?我笑著說,姨啊,你說說吧,他倆都去世幾十年了,你總得讓我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咋回事吧?姨一直笑著,不停拿別的話支乎我。我一直不停地問下去,姨終究抵擋不住我的韌性,講述了那些對我來說已經十分神秘而遙遠的往事了。
父親一家兄弟姐妹三人,他是家里老小,上面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小時候,父親活潑帥氣,聰明伶俐,也有點小頑皮,很招爺爺喜愛。爺爺曾經撇過長他幾歲的伯父,送父親去學校讀書。父親不喜歡讀書,常和村里一個與他同歲我們叫坤大的偷偷逃學。爺爺無奈,不得不中止了父親的學業,改讓伯父上學,這樣父親小小年紀便跟著爺爺開始了干農活的生涯。
父親七八歲時候的一年夏天,和村里幾個年齡不錯上下的孩子去我們南面一個叫三姓營的村子里玩耍,由于天熱口渴,他們便到三姓營東邊的水井里打水喝。那口井里的水是泉水,水質好,水源充足,方圓幾里數第一。不知道父親他們當時用什么打水,父親一不小心,掉進了水井里。奇怪的是,不會水的父親卻沒有沉入水里面,而是漂浮在水面上。一起打水的伙伴見此情況,急忙大聲喊叫救命。村里的大人們很快趕到了水井邊,幾經努力把父親救了出來。
爺爺在世的時候,曾經說起過這件事。記得爺爺不無感慨地說,你說奇怪不奇怪?闖子那年掉到這口水井里,一下子就沒了影子。人們趕到水井邊時,彎腰看著水面,只見咕咕嘟嘟冒水泡,就是不見人影。等到有人拿著帶鉤的長桿子伸進水井里打撈,打撈上來后的闖子肚子滾圓滾圓的,早就沒了氣兒。可俺們娃子掉進井里面,不僅沒沉下去,還好端端坐在水面上。爺爺說的闖子,是我們村里三爺家的獨生子,早父親幾年淹死在那口水井里。爺爺說起這件往事時,眼里分明閃著激動而驕傲的光芒。
那次危險經歷之后,父親一下子蔫了很久。可能是受到驚嚇太深吧,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話很少,精神不振,飯量大減。沒過多久,人就變得黃皮寡瘦的。爺爺很著急,多次催問父親為啥不好好吃飯,父親秧踏踏地說,不知道,就是不想吃。過了一段時間,爺爺看父親的病情不見好轉,便四處尋醫為父親治療。看了好幾個醫生,喝了不知多少服中藥,也不見效。爺爺都有點心灰了,只能無可奈何地聽任父親自身的造化來出現轉機了。
一天晚上,爺爺幫父親脫衣睡覺,突然手觸到了父親的腹部,感到硬邦邦的。他好奇地用手掌按了一下,發現整個腹部硬硬一大塊,像板結住了一樣。爺爺一聲驚呼,喊來了奶奶,大家突然明白了什么。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就帶著父親到我們家十幾里遠一個叫老彭仙兒的大夫家。老彭仙兒是一方有名的老中醫,各科兼善,尤長瘡科。他仔細檢查了父親的腹部后,對爺爺說,你家娃子肚里長有毒瘤,時間有點長了,一下子不可能治好,我給你幾副我祖傳的膏藥回去貼貼看。另外我再給你開幾副中藥,回去后按時熬喝,或許能夠搬回來吧。
爺爺帶父親回家后,按老彭仙兒的吩咐,按時給父親貼膏藥熬中藥喝。過了十幾天,父親的病果然有了好轉。后來,爺爺又帶父親去了老彭仙兒那兒幾回,連續不斷用他的藥。幾經貼服服用,父親的病竟徹底好了。
從那以后,父親的病雖然好了,可身高幾乎沒有再長多少,飯量有所增加,仍然沒有病前吃得多。一直到十四五歲,父親個頭明顯低于村里的同齡人。
外爺年輕的時候常年到湖北老河口襄樊等地做生意,也算地方上見多識廣的人。由于他的奔波勞作,家里的日子過得很不錯,算得上村子里的上等人家。母親常說,我小時候真沒受過苦,農村里能享的福我都差不多都享過。外爺外婆家也曾有過男孩子,可都在很小的時候不幸夭折了。外爺整天四處奔跑,很少在家,外婆便經常帶著母親和姨姐妹倆住在外婆的娘家。外婆娘家條件也很好,不愁吃不愁穿的,外爺每每把自己生意所得送一部分給外婆娘家,算是給自己妻女交生活費。外爺姐家生活艱難,地少人多,吃的穿的都難以維系。外婆和母親姐妹倆又常年住在親戚家,自己的田地就沒人照看耕種了。外爺不愿意出租土地給別人種,就讓家境不好的幾個外甥到自己家里,房子由他們住,地由他們種,地里所得全歸幾個外甥所有。按說外爺家土改的時候不該劃地主,因為他家的地由他的外甥們無償耕種,從沒有向外爺交過分毫錢糧,其實等于外爺把自己的田地送給了外甥們。可外爺的幾個外甥一聽說土改家里可以分田地,便不顧一切回自己家里了,硬生生把包袱甩給了自己的舅舅。為這一點,包括母親與姨在內的外爺一家,一說起來心里就難免不是滋味。
母親十幾歲的時候,外爺一個叫老楊人的好友便張羅著要給母親找婆家。開始外爺外婆不同意,以自家姑娘歲數小為由推辭,但經不住老楊人的纏磨,最終還是答應了。這樣,素不相識的父親與母親便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了終身。舊社會有風俗,男女婚前是不許見面的,因此父母婚前從未謀過面。就連外爺外婆也不知出于什么緣故,一直都未見過自己未來的女婿。
父母結婚的時候,已經是1948年了,那年父親十五歲,母親十九歲,母親長父親四歲。母親由于家境較好,又長得面容姣好,個頭也比父親高半頭。再加上父親那年掉進水井后受一場大病的折磨,不僅個頭矮小,依然面無光色,又青又黃。三天回門的時候,外爺一眼見了父親,心里便老大不舒服。外爺那天不知是喝酒過多,還是心有不滿,他認為老楊人給自己閨女找的相公太讓自己沒面子。飯后,父親在場,外爺一點也不給面子,大庭廣眾之下厲聲叱罵老楊人,瞅瞅你辦的人事?我閨女這模樣,咋就給找這樣一個人?你自己睜大眼睛看般配不般配!外爺似乎話一出口,就再無遮攔,任憑別人如何勸解阻攔都無效。他繼續數落著老楊人,要不是今天這么多親朋好友都來捧場,我真想往你臉上吐幾口唾沫!
外爺的一番泄憤話,無疑一把把刀子損傷著父親的自尊心。父親從小就脾氣倔強,自尊心很強,長這么大從沒有誰當眾侮辱過他,外爺的一番明哭郭嘉暗罵眾謀士的率性表演,深深刺傷了父親,也埋下了他與外爺之間難以解開的梁子。
講完這些往事,姨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姨對父親慢待外爺并不計較。我也如釋重負一般跟著姨輕松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對姨說,我說呢,我爹絕不會莫名其妙就對外爺那么反感,這很不符合他的為人與脾氣。
姨說,其實你爹年輕時候是好人樣,就是那年害病受了虧還沒有回復過來,看上去確實有點走不到臺面上。你媽去你們家沒兩年,你爹個子又長高了不少,光色也好起來了。實話說,在俺們一個楊家的眾多女婿中,你爹的人材也算是靠前的了。
我問姨,你說我媽咋就不給我們說實情呢?姨說,你媽那是氣你爹心胸太窄,不該對自己親老子那個樣。
我說,是啊,外爺做得是有點過火。在那樣的場合下,說出那樣傷人的話,擱在誰身上誰都不舒服的。據說,我爹也不是一點見不得外爺,只是心里有陰影,性子又太直,事兒做得太直白了些。
那天回到家里,我看母親沒事,便笑著把姨講給我的話給她說了。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兒,嘆了一口氣說了句,人都死幾十年了,還提那干啥?你外爺不對是不對,可你爹也不該那樣對他呀,必定他是長輩,咋就那樣斤斤計較呢?
是的,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一切糾葛皆有來由,絕不會憑空而來憑空而去。人對人,不管是晚輩還是長輩,首先要相互尊重,再就是相互理解,都不能偏執一端,否則,矛盾就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就會不請自來。
外爺已經去世六十一年了,父親離開人世也滿三十年了。他們過往的感情糾結,今天終于有了明確的答案了。
唯愿他們在別一個世界里,相逢泯恩仇,和好如一家。原本,他們,我們,就是一家啊!
202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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